《升官图》重庆首演记
刘川
座落于重庆七星岗岩坡下的仅容数百人的小小“江苏同乡会”礼堂里,在1946年3月下旬首演了中国现代戏剧史上值得重写一笔的著名喜剧《升官图》。当年国民党政府陪都重庆作为“抗战戏剧中心”,上演一出新戏本来是件平常的事。但《升官图》的演出,却以它鲜明的进步政治倾向,对贪官污吏的辛辣嘲讽和对人民群众争取民主自由斗争的热烈同情,而被国民党政府视为十分恼火的“政治事件”。当时围绕这个喜剧的首次演出而展开的曲折复杂的斗争,既使人激奋,又使人发噱!我有幸参加了这次首演,事过40年,至今仍记忆犹新。
名作出世半年,竟组织不起一台演出。热血青年终于争取到合法演出的身份,又巧妙地通过了剧本审查关。 《升官图》这部讽刺喜剧,是剧作家陈白尘先生的名作。这个剧本,顾名思义,学问都在“升官”二字上。谁升官?怎么升官?升了官又怎么样?……剧作者在回答这些问题时,通过形象维妙维肖地勾画出了一幅反动官僚们如何巧取豪夺、升官发财、蝇营狗苟、卑鄙无耻的丑恶图画。把这幅图画再活生生搬上舞台,就无异于在重庆这个国民党统治中心点了一把火、扔了一颗炸弹!反动派要千方百计地扼杀这个戏的演出,因此,剧本虽已脱稿半年,竟一直组织不起一台演出。就连以演进步戏剧著称的“中华剧艺社”,也不敢冒险尝试。剧本就这样“窝”了起来。
1945 年冬,事情开始有了转机。这时,在阳翰笙、陈白尘以及老戏剧家熊佛西等人的倡导下,以原四川省立剧校同学为主体的一群青年戏剧工作者,在重庆成立了“现代戏剧学会”,既编刊出书,又演出戏剧。几经商讨后,这群朝气勃勃的热血青年决心把瞩望已久的《升官图》搬上舞台,作为“学会”演出的第一个剧目。
在当时的重庆,国民党政府文化政策明松暗紧,要白手起家演个戏可是困难重重,演出经费无着不必说,第一关就是必须为演出团体取得“合法”的身份——按规定,只要在重庆市社会局登记过的团体才能演出,否则就要遭到“取缔”。自从1943 年国民党加强对文化工作的控制后,新登记演出团体几乎不可能!“学会”为求得“合法”演出,绞尽了脑汁,最后找到同中华剧艺社联合演出这条途径,借“中艺”之名,行“学会”演出之实,总算通过了这道关口。
下一步就是送审剧本了——这是个更难通过的关口。那时国民党政府设置的“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就是专门查禁进步书刊的。那班审查老爷们即使在鸡蛋里也要挑出“危害民国”的骨头来,如果《升官图》贸然送去审查,岂非自投罗网?当然,此时旧政协刚刚开过,蒋介石表面上还得标榜民主自由,他们不便于强令查禁,就使出大删大砍的惯技,乱改乱添,使你的剧本面目全非,欲演不能!如何通过审查关,使《升官图》以完整的面貌跟观众见面,就成了“学会”负责人的一大难题!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学会”负责人屈楚、周特生为送审剧本而一筹莫展之际,忽闻“图审会”里有位工作人员是“国立剧专”毕业的校友。此人职务虽然不高,却掌握着审查剧本的实权。他又好名好利,爱挂个“艺术家”头衔。屈、周两位认为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关系,就以艺术同行的名义登门造访、请他吃饭,特请他来当演出顾问,告诉他海报上可印出他的名字,并赠送他一笔“车马费”,而唯一请他帮忙的,是一字不改地通过这个剧本。他见有名有利,就一口答应。几天后,他就真把盖了印章、审查通过的剧本还给我们。《升官图》就这样如期开排、上演了。
几场戏后,《升官图》的艺术力量显现出来。观众们喜笑怒骂,影响遍及山城。光荣地招待“中共代表团”。 《升官图》是个人们没听说过的新戏,江苏同乡会礼堂是个偏僻的小剧场,演员阵容里又缺少有名气的大明星,初次上演,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剧场门口也平静如常。但演出了几场后,《升官图》的政治影响和艺术威力就开始显现出来。那些在剧场里嘻笑怒骂的观众,一传十、十传百地把他们的情绪、感慨带向社会,扩大到山城的各个角落。这不仅为我们招待了更多的观众,也影响了舆论。报纸开始发消息、写文章,联系社会生活,指责国民党政府,要求民主自由。除国民党《中央日报》和军统的《扫荡报》外,重庆各大报纸都报道、评论了这个戏的演出。刚从延安来到重庆的陈波儿,还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一篇长文,对《升官图》作了热情的称赞。
报纸的舆论和观众的宣传,使《升官图》连场爆满。小小的江苏同乡会前,每晚都有等余票、退票的许多观众。那些从郊区跑几十里路,从南岸、江北来的观众,为看戏往往要滞留市区一夜(晚10 时以后就没有车船)。著买不到当天票还要多留一天一夜。记得有一次,两位郊区观众为着两张“站票”,把我和管票的程谦谋,从剧场追到宿舍,直到外加两张当晚的站票,才兴奋离去。
4 月初,演出达到高潮,5 日这天夜晚,是剧组人员最难忘的一个夜晚。刚从渣滓洞“中美合作所”出狱的新四军叶挺军长、中共代表团秦邦宪、邓发等特意来看了我们的戏。他们的到来在观众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在这前两天,郭沫若派于立群找演出负责人屈楚、周特生订了7 张戏票,说是:“周先生(周恩来)请中共代表团看戏。”——这消息传到剧组,立刻引起一阵激动的欢呼!我们除了保证演好这场戏外,还特意留了楼上最好的座位,并在周围安排了照应的人。为防止国民党特务破坏闹事,周特生特地约来二三十名袍哥弟兄“把场”,在场里场外巡逻,以防意外。
这天晚上,戏演得很精采,观众反应热烈。剧场里的笑声、掌声、斥骂声,……一浪接一浪,最后达到高潮。戏散后,观众还久久不愿离去。一部分观众停留在门厅里,等待着看中共代表团领导人的风采。身材魁伟的叶挺首先出现在楼梯口,他身穿灰呢大衣,边下楼边对身边的人说:“戏很好!演得很好!……”微笑着向楼梯口的观众颔首致意。他身后的戴深度眼镜的秦邦宪和穿短皮大衣、工人打扮的邓发。这两位“中共领导人”已在重庆群众集会上露过几次面,不少观众认识他们。有人轻轻鼓掌致敬;有人默默地排开观众,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他们也热情地含笑挥手,向群众致意。叶挺还同靠近他的几个人紧紧握手……一切都在不言中!依依不舍的群众直送他们出了剧场大门,登车离去,才默默四散。只有我们几个工作人员,还兴奋地留在门厅里议论述说、大声欢笑!……
第二天,消息不胫而走,不但文艺界,连社会上也有不少人知道中共代表团看了《升官图》。有的民营报纸还发了简讯。戏的政治影响更大了,剧场门前的观众更多了……这使得国民党政府大为震惊。
官方内部互相推倭和攻击。警察局指使流氓打手破坏剧场。周特生指挥“哥老会”群众,保卫了演出。 于是引起了反动政府内部一场相互推诿、互相攻击的激烈争吵。重庆市警察局遭到上司责问:“为什么在你们鼻子底下,公然演出了这种攻击政府、为'共匪’张目的戏?”警察局就大骂“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耳聋眼瞎,竟审查通过这种剧本!“图审会”不敢认帐,把责任推卸给“社会局”,说文化演出的事归它管!……“图审会”还联合警察局攻击社会局,说它同作者、演出团体之间有默契云云。——什么默契?他们说:剧中写的贪官污吏中有警察局长、财政局长、工务局长、卫生局长……唯独没有社会局长。社会局反击说:我管演出团体,不管剧本审查!你“图审会”和警察局为什么不能叫演出停下来?
的确,按以往惯例,警察局看哪个戏不顺眼,只要以“有伤风化”一类的罪名,演出就可立刻“取缔”的。但这时旧政协刚刚开过,不能役有一点“民主”的姿态,而且有关方面还说过考虑取消审查制度的话。警察局终于不敢“明令禁止”。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警察局决定还是搞“较场口”、“沧白堂”那一套,利用流氓打手进行破坏最不露痕迹。于是,在《升官图》演出达到高潮的时候,特务流氓的破坏活动也走向高潮:原来比较安宁的剧场门口,突然每晚出现一伙伙强买票、强看戏、寻衅闹事的家伙。他们揎拳橹袖、乱挤乱骂、扔石头、撒沙子、狂叫狂笑,从场外闹到场内,扰乱剧场演出。有一两次,几乎闹得戏演不下去。
为了对付这批流氓打手,我们采取了“以毒攻毒”的对策。“戏剧学会”负责人周特生有先见之明,为依靠群众保护演出,早在较场口事件后,他就参加了当时重庆势力极大的哥老会组织“兰社”,被封为“五排”即“管事五哥”。他有调动小兄弟办事出力的权力。周便在每晚调集一二十名“弟兄伙”,在剧场门口把风。酬劳是每晚吃夜餐喝酒、结点零用钱。周向他们诉苦说:“警察局有人知道我周某投资演这个戏能赚钱,要敲竹杠。我不答应,就想搔我的皮、给点颜色看!我咽不下这口气,奉陪他干到底!”那些袍哥弟兄都是讲江湖义气的人,听周一说,就拍胸脯表示:“跟它龟儿子警察局干到底,五哥放心!”
此后,周每晚都端把椅子坐在剧场门前掌握动静。一有特务打手闹事,他一个眼色递出去,“弟兄伙”就蜂拥而出,连劝说带动手地把那些家伙轰出剧场。由于特务打手到底没有袍哥弟兄人多,斗了几夜不但没占上风,反倒引起进步新闻报刊的抗议。自较场口、沧白堂事件后,重庆人民对特务打手恨之入骨,消息传开,读者、观众纷纷投书报刊,表示声援。……警察局见事不妙,怕再激起群众抗议怒火,只得勉强罢手收兵。
剧场迫于警察局的压力,拒绝再订租约续演。只好改在茶馆里,完成《升官图》首演任务。 重庆警察局终于想出个打迂回战、逼《升官图》停演的办法:向剧场施加压力,收回场子。原来,江苏同乡会剧场是我们短期祖用的。起初,考虑重庆明松暗紧的政治环境,估计演出场次不会多,第一期租约只订了半月左右。随着观众出乎意料地愈来愈多,社会影响也愈来愈大。我们向剧场提出:再订第二期租约续演。可是,以前很热心很好说话的剧场负责人,这时却苦笑着连连摆手推脱:“实在对不起,礼堂早已租出去了,请你们另找剧场演出吧!”
我们决心利用各种关系寻找剧场。但是,警察局“打招呼”的压力,比我们的任何关系都起作用:重庆市大小几十家剧场,竟没有一家敢接纳我们!
气愤、恼怒,但谁也想不出解决办法……在这绝望之时,屈楚在“民众教育馆”作事的一位堂兄,忽然激发了关怀堂弟事业的热情,向他建议在“民教馆”办的中央公园茶馆里演出。“茶馆里怎么好演舞台话剧?”初听这建议,演员们都觉得荒唐。但那堂兄说得也有道理:“你们搭个临时小台,把布景搞小点,票价卖低点,一样有人看,演总比不演强嘛!”这话对,演总比不演强!只要我们在演出,就说明警察局压不垮我们,反动政府奈何不了我们!
只要在演出,我们就是在为人民说话,为正义呐喊!屈楚和周特生两位最后决定:演!
这种演出真是够可怜的了:台子摇摇晃晃、灯光照明度差、市景紧缩成几块小片,喝茶聊天惯了的观众边看戏边叽叽喳喳!……但这一切,都很快被剧本和演出的艺术力量所战胜。地点偏僻、交通不便的茶馆剧场,居然又吸引来一批又一批观众,还有不辞辛苦,远道赶来看第二遍的老观众!每当台上台下心气相通、演员同观众一起发出愤怒的嘲笑时,我们都从内心里感到激动和骄傲!
“茶馆剧场”的演出大出警察局意料。他们恼怒之下,声言非“严加究办”不可。除封锁消息、压民教馆收回茶馆外,还调集流氓打手,准备“武打”一场。但这时,我们已续演了10 多场,完成了胜利首演《升官图》的任务,终于主动地停止了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