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话:读曾琼英档案材料有感
说什么人生难得糊涂,曾琼英就糊涂了一辈子,她记不清哪一年出生,哪一年读书,哪一年毕业,哪一年入党,甚至几个子女的生日也弄混了,当然,这都是她去收敛了丈夫尸体之后的事儿,再经过历次的政治运动,头脑一次比一次昏,一次比一次痛,待到落实政策时,也许是人家不愿意给说,还以为入了党才叫参加革命,而于之所从事的革命工作,同事都还记得住,她却跟打整她的那些人一样,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妈妈曾琼英,不工于心计,你现在很难跟“数学优秀”联系起来,当年在重庆省立女子职业学校商五班,有个人称“大代数”的奇女子,就是曾琼英,而她的妹妹曾筱莹则被称着“小冰心”——是著文类似冰心或是言必称冰心已无从考察了,可惜,若不发生“新四军事件”,妹妹也入党了,筱莹成了乡村女教师——又当校长又教书又煮饭来又打钟——那是后话了。姐姐矮,妹妹高,年轻时两姊妹长得漂亮,声音好,唱得好歌,演得好剧,二妹被“心心”店看上,想去当招待,大姐阻止了,说不能去当花瓶。
如果不搞抗日救亡,如果不认识漆鲁鱼,如果不转移到雅安,如果李承林不冒险横向找到彭咏梧,如果……,没准姐姐会出落成经济学家、或银行家,或歌唱家什么的,谁也不会想得到,出生入死的,把子女都押上了,革命,革革命,倒还把自己革成了叛党分子。
重庆1937年以救国会为基础重建党组织,曾琼英算得上个早一点参加革命工作的党员,还把后来的丈夫引上了革命道路、1947年夫妇俩跟江竹筠夫妇俩工作在一起,那个江竹筠死了彭又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万县的党内党外——告诉你们江姐绝对没有上到华蓥山去是曾琼英的入党监誓人刘隆华上去的——包括江姐,都尊她为英姐,江姐做的好汉事,抓到渣滓洞受酷刑,牺牲了,不愧是一条汉子。英姐做的好汉事,没有抓到渣滓洞,没有死成,不能变成一条汉子。
英姐他们用钱疏通关系营救丈夫,27日那天,徐远举吩咐手下清监时放掉罗广斌、李承林和韩子重,28日,0点已过,李、韩还是双双赴难,敌人最终没有放过他,解放后的几十年,审查英姐的人就拿死人压活人,把个简单搞复杂,同样没有轻易放过她。
一人做的事一人当,自己受“《挺进报》案”牵连的所作所为,记得是一清二楚,特别是被历次运动中提爬起来的干部们所反复追问的“错误”,在她的档案中,只所用语词不同,然所道史事无异,鸡蛋里是挑不出骨头来的,除非拿着骨头硬说是从鸡蛋里面挑出来的,或者干脆指认蛋壳就是骨头,把个曾琼英完完全全弄糊涂了——我是鸡蛋还是骨头——当初入党究竟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还是为了这顶不给戴的叛党帽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别人把蛋都吃了,你就是那该丢弃到九种人垃圾箱的破蛋壳。
曾琼英心痛她的搭搭儿丈夫,都死过了十载才嫁人还心痛,曾琼英心痛她的子女,老二死了更心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曾琼英一世好糊涂,曾琼英一生好痛苦。
一民国政府苦大仇深新中国大甜大肥者指着我说:活该,谁叫你妈投机革命!
我被激怒了:你苦大仇深,你讨口要饭,你为什么不去投机,你连共产党都不敢称,你还不是跟着蒋介石呼“共匪”,你敢说你没有喊过,掉脑壳的投机,你敢么!
他娃语塞,他娃狼狈,老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
说地下党的合法斗争是罪大恶极,说那时我们一家连同怀在肚皮头的都应该唱红灯记,死绝了才革命,说跟着你妈长大的,就是苟且偷生,宁愿玉碎,不愿瓦全,连我那继父都用这句至理名言时不时敲打着碎瓦片——不,是破蛋壳——曾琼英的耳鼓。
阶级斗争为纲,玉也好,瓦也罢,玉石俱焚,徐远举对陈维智(曾琼英1939年的搭档)恨恨地咆哮:你不说,叫你在共党手里也不好过,果然,他们虽然逃过了初一,却逃不过十五。
一从事落实政策的党史工作者说:曾琼英应该立即落实政策,用不着再调查了,她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不是错误,是革命工作,是功劳,你们只要转变观念就行了。
难啊,让那些靠整人爬上去的人给被整的阶下囚恢复革命原貌,他们是极不情愿的,直到给作政治结论时,观念都还没有完全转过来,极左惯性地给她留下一“错误”尾巴,更有甚者讥讽说“有人还想当老红军”,话中有话,以曾琼英的糊涂,是听不懂的。
还好,胡耀邦恩泽,不管是云里还是雾里,曾琼英最终落实了政策,由退休改为离休,她那几个本属于烈士遗属的子女们,露珠儿也没有沾上一滴反受株连,还有她那死去的儿子,又向谁讨要说法去!
我面前的这条大江,弯了个大大的圆弯儿,一河又一河水在这里却不是向东流的,许久了,回顾妈妈的,也是我的,那些个流年,依然是暗暗的、冰冰的、惨惨的、怪怪的。
最后大江当然东去,祝妈妈曾琼英百年高寿。
三儿 李显群/2007/07/31/重庆·鱼洞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