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在“中美合作所”的烈士们,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仍然继续着和敌人进行了不屈的斗争,他们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
这里写的,只是一件斗争的片断回忆。
一
今天早上把我从渣滓洞押来的时候,看见大门口有从前刻下的几个退了色的字:“香山别墅”。真有诗意。谁想到这里是集中营——有名的“中美合作所白公馆”!一进门,几个面目狰狞的人把我搜查了一番。皮带和鞋带,一切据说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早就在原来的集中营里被剥光了;至于钢笔、手表和钱,那是在被捕的时候就全被拿去了的。他们似乎对我的一无所有大不满意,松开手铐,发了一床破毡子和一套背上用蓝笔划了醒目的“×”号的旧军装,还给了我一个编号当作我今后的名字。
集中营四周是山,又高又险,有些岩石和树木被漆成白色,那是为了防备万一,即或有人越狱也无处躲藏。包围着集中营的,是墙头上密密的高压电网和墙外成群的岗亭、碉堡。
这间窄小的牢房,原来只住着一个关单监的“重犯”,他是一个倔强的中等身材的人。从他的眼光里我知道他在考虑:新来的是什么人,可以信任吗?在原来的集中营里,我们也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研究新来的人。几分钟后,我知道他是陈然,立刻放心信任了他,我早就知道他在敌人面前的勇敢。他被捕比我早几个月,起初也是关在渣滓洞集中营,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转押到这里来了。所以我知道他,他却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好几次我有意挑起话头,想和他深谈一下,但他回避了。天一黑,他说了声“睡吧”!就倒上了床。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头,陪伴我的,只有黑暗和冷淡,难堪的不信任刺伤了我的心,不能为自己的同志所了解,这是最大的痛苦。在这冰冷的晚上,我觉得委曲、不愉快。远处,泉水淙淙地流响,比白天听得更清楚了。这泉水是从后边山上流下来的,从我们的窗口上却望不见,泉水的声音时大时小,想听的时候就听得见,但不去注意它好像又没有了。和泉水一道传来的还有风声,夹着松涛,这是早春的寒风,在夜半的荒山上咆啸。
风声渐大,松涛像汹涌的潮水,澎湃着。隐隐约约的,好像还夹杂着一种不屈的临死的呼啸。我想起——他在白天告诉过我——集中营后边的山头上,长着一片茂密的松林,在那青翠的松林底下,有我们成百上千的伙伴流尽了忠贞的血(这里叫松林坡,地下党四川省委负责人罗世文、车耀先均牺牲于此。)……。
夜,充满阴谋和不测的危险!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窒息着呼吸。我挣扎着走向窗口,把脸靠在铁栏干上,急促地吸着冷而潮湿的空气。
……响起了一阵巡逻的夜哨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大概是两个从不同方向行进的哨兵突然遭遇,发生了误会,拨响枪拴,惊问“口令”。然后,他们在谈话,我想听谈的什么,却听不清楚。
脚步远了。泉水和风还在响着……
“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回答他:
“睡不着。”
铁链锵锵地响,他的脚镣有十五斤重,睡觉的时候,像冰一样嵌在脚上。我回过头来,陈然已从床上坐起,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在想家么?”
“不是”。我告诉他我正在怀念着渣滓洞的伙伴们。
我告诉他许多事情,他却沉默着,我感觉到他仍然不够放心,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于是我就讲了伙伴们在渣滓洞的斗争事迹,和我对这儿沉闷空气的反感。
“我们这儿的情况和你的看法不完全一样。”他说:“这里也有斗争,但条件困难得多。”
陈然讲得很慢,但他的声音中似乎有我在白天里没有听过的东西。他说的“斗争”指些什么呢?是我把渣滓洞的活动讲得多了而刺激他为这儿辩护,还是他谨慎地暗示了我一点什么东西?我思索着,很难完全相信他讲得那些没有太多根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