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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古战场一夜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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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喀秋莎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20-06-25
— 本帖被 歌乐山 设置为精华(2020-07-03) —
古战场一夜
(一)

    白昼像一个关于战争的民间故事,经历了漫长而热烈的讲述之后,终于在黑黝黝的山岗上告一段落。行路的人们认出了余晖映照的长坂坡,知道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回到宜昌了。
    从宜昌抗战剧团出发时是五个年轻人,归途中却要为几十个孩子负责。因为战线在一九三九年夏天退到了鄂中一带。尽管条件只容许徒步,也得把那里的孩子护送到大后方去。每天晚上,当队伍在路旁歇脚的时候,演员们就回忆着学生时代,给孩子们开起了简单的临时课堂。
    但是十六岁的小陈从不讲课。他的学生时代不甚用心,这是决不应该被孩子们猜到的。他将树枝麻利地折成许多小节,好让同伴教孩子们在泥地上写“我是中国人”。他自己则手持一根最长的树枝,背向人们站着,守着篝火上嘶嘶作响的水锅。火光一边让他晒黑了的面孔呈现出黄金般的模样,一边将他的影子在泥地上推向远方。落在五岁的灰麻雀眼里,就像一位倚枪而立的古代将军。
    这种时候,灰麻雀就会从课堂上溜掉,有样学样地站在小陈旁边。小陈得到了生平第一个崇拜者,无以为报,就给灰麻雀讲起了故事。他俩没有故作亲切地摆出促膝谈心的样子,甚至都不去看着彼此。年少的和年幼的,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鄂中丘陵上茂密的树林,一个讲,一个听。
    那些故事不是连环画上记载的英雄传奇,而是小陈自己的生活。五岁到上海,十一岁到杭州,十二岁到芜湖,十四岁到沙市,十五岁到宜昌。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而在南方大地上辗转的岁月,讲起来寻常又琐碎,但灰麻雀执意要听。这些遥远的地名让他隐隐地猜到了:小陈曾经走过许多地方,比背后那些演员和孩子都多,甚至比他灰麻雀还多。走过许多地方——这听起来是件厉害的事情,灰麻雀也想变得厉害一些。为此,他将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地离开背后的课堂,站到小陈的身边。
    “我们的祖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背后的课堂上传来了参差不齐的南方话,在篝火上撞出无数簇细小的星星,旋即升腾到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去。
    从沙洋到荆门,再到十里铺,到河溶,到当阳。灼热的白昼随着跋涉过的道路一起远去了。只有在小陈的故事里度过的这些晚上,藏进灰麻雀的记忆,在五岁这年成为生平第一次远行的印象。灰麻雀觉得骄傲,因为小陈的故事也是从五岁时讲起的。就在他们抵达长坂坡的这天傍晚,灰麻雀像往常一样凑到小陈身边,询问故事之前的故事发生在哪里。
    “河北,还有北平。”小陈出神地望着长坂坡古战场的上空,晚霞披挂着金色的盔甲和红色的披风,从四面八方集结到一起,“我是在北方诞生的。”
(二)

    他是在北方诞生的。尽管五岁的时候就离开北方了,十一年来他仍然保留着幼年的口音。偶尔有人为了好玩,学他说话的样子。随他们学去,他想,就连赵子龙将军也是像他这么说话的。
    有时他偷偷地把自己比作赵子龙。在识字之初就翻烂了的那些连环画上,他看到赵子龙也是从北方的燕赵故乡南下的。将军沿着长江一路逆流而上,战斗了整整一生,最终埋葬在巴蜀之地。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怀着某种明明是初次相识,却仿佛久别重逢的欣慰之情,去拜访将军青草丛生的坟墓。
    但是,现在他还在长坂坡古战场。
    夜色随着乌云一起沉沉地压了下来,空气凝滞不动。人们的谈话声落到路旁覆满尘土的野草里,随即被许多双磨破了的鞋子踩实了。片刻以后,迅疾的风从山岗上冲过来,卷起野草、尘土和湮灭了的谈话声,仿佛要打着旋儿飞到乌云的深处,那里闪烁着遥远的电光。
    暴风雨即将来临,队伍决定在附近的一处破庙里歇脚。就像过往的每一次投宿那样,这一晚他们也遇见了捷足先登的陌生人。起初,她以戒备而冷淡的神色打量着第一个进门的小陈。当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挤过来的时候,她那严厉的眉头就放松了。她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从地上拾起简单的行囊,起身给他们腾出了位置。
    即使是以成年女子的标准衡量,她也算是高个头儿。但是在晒脱了皮的翘鼻子上方,一双矜持而任性的眼睛揭示了她还不过是个少女。这就是第一面留下的全部印象,接下来她就带着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占据了某个远离人们的角落。战争将数不清的人驱赶到远行的道路上去,宛如狂风卷着草种播撒四方。如果每一次不期而遇都值得亲切的端详和攀谈,就没有工夫去照顾这几十个孩子了。
    孩子们推推搡搡,寻找可以坐下或躺下的地方。年轻的演员们则忙着打扫屋子、收拾铺盖和做饭。小陈一向是惯于和乐于做这些的。他觉得破庙里的光线不好,就将某个同伴挂在高处的马灯换了个位置。现在,当沉闷的雷声从四下逼近的时候,这里亮堂得几乎可以布置舞台了。为着欣赏自己的杰作,小陈颇为得意地后退了两步,结果踩到了灰麻雀的脚趾。
    灰麻雀在雷声中发抖。
    小陈单膝跪地,平视灰麻雀的眼睛,郑重地致歉。但灰麻雀不要致歉,他声称自己之所以站在这种可能被踩到脚趾的地方,是为了向小陈提出看戏的要求。鉴于灰麻雀刚学会加法计算,他的全部生活理论就是将若干简单的事情相加:第一,他们今天在长坂坡过夜;第二,赵子龙在长坂坡逞过英雄;第三,小陈和赵子龙都是北方人;第四,小陈是一个什么剧团的成员。由此可得:小陈演一出《长坂坡》给他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演过《长坂坡》,我们演抗战。”
(三)

    他们演抗战。因为这是祖国的命运交付给他们的责任。小陈耐心地解释给灰麻雀听,却瞒下了一件事:这一出讲述北方将军在南方战场的戏,即使他想演也演不了。他不记得《长坂坡》里的任何一句台词、任何一个身姿,惟有一股无声无影的英雄气在心头驰骋纵横。
    在宜昌抗战剧团里,他和南方的伙伴们聊天的时候,常常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故宫、北海、天坛、颐和园。末了还要补一句:“你们别着急,等到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赶明儿我带你们去北平,去逛这些地方。”其实雕栏画壁的颜色也早已模糊,难以忘怀的只有北海美丽的白塔。五岁那年,举家迁离北平的前一天,他在北海公园看过京剧《长坂坡》,然后和街坊那些同样说北方话的玩伴们告别。有人把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郑重地送给他,他非常感动,决定买上许多串回赠给所有人。不过,那得等到重逢以后了。
    重逢是一个关于遥远未来的诺言,就像即使身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时刻,也可以想一想澄清尘埃的万里碧空。谁要是从小就在中国大地上辗转迁徙,谁就不得不对幼年时的友谊怀着这样的期许。
    银蓝色的闪电不再从乌云的背后时隐时现,而是无所顾忌地俯冲下来,在瞬间的光华之后就折断在古战场上。旋即,惊雷和暴雨在屋顶密密麻麻地炸响,仿佛要击穿这些脆弱的瓦片,到远行者的身边去。
    就连白昼沉淀下来的最后一点暑热,也被暴风雨驱赶殆尽了。小陈觉得畅快至极,打算坐下来舒展腿脚。然而一声前所未闻的凄厉的号叫,几乎刺破了他的耳膜。
    “鬼子扔炸弹了!扔炸弹了!扔炸弹了……”
    灰麻雀声嘶力竭地哀号着,在屋里乱窜,确实很像一只被暴风雨掀了巢的可怜麻雀。一些孩子跟着嚎哭和跌撞,另一些则呆坐在原地,脸颊上失去了红润的血色。这些日子,他们本已经习惯了背上的汗和脚上的泡,并且渐渐地不再为着想家而流泪了。然而远行途中的第一次大雷雨,却仿佛将他们扔回了炮火连天的故乡。
    演员们忙碌着,试图让孩子们平静下来。但这幼稚而真切的悲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力量,小陈甚至脱不开身去特别关照他那年幼的崇拜者。不过,幸好有人接下了这个任务——灰麻雀惊慌失措地撞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然后被一双臂膀搂住了。
    这双臂膀黝黑而瘦削,然而非常结实,明显经受过长途跋涉的锻炼;搂住灰麻雀的动作准确有力,然而又是克制着的,几乎给他一种温柔的感受。灰麻雀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认出了那个陌生的少女。她那冷冷的眼睛几乎也显得亲切起来了。
    她的一只手抚摸着灰麻雀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摩挲着他的手。在一片暗沉沉的暖意中,他感知到了她掌心结着的一层粗糙的茧,就仿佛当初在故乡遭遇轰炸以后,他家惟一剩下的那面墙,生着青苔。
    他把脸轻轻地贴在青苔上。这时,在一片嘈杂的哭泣声里,灰麻雀听见了小陈的声音:
    “别哭了,我演戏给你们看……我演赵子龙将军。”
(四)

    他演赵子龙将军。按理说这其实是一件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的事情。
    因为小陈从未接受过任何传统戏剧的训练。短暂的校园生涯结束以后,他在抗战剧团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在鄂西和鄂中一带进行宣传,演出的剧目全都呼应着时代的精神。譬如曹禺的《雷雨》,譬如吴祖光的《凤凰城》。
    但他还是站在了自己亲手挂好的那盏马灯之下,神情庄重,就像以往他每一次报幕,每一次领唱《松花江上》和《保卫黄河》的时候。
    孩子们的哭泣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偶尔听见一两声抽鼻子的响动。可能因为他的允诺让他们不再专注于往昔的悲哀,也可能因为雷声听起来已经不再带有轰炸似的可怖意味。多年以后,如果这些长大了的南方孩子中有谁能够在初春时节北上,也许就会回想起那时的雷声,仿佛解冻了的冰块在随心所欲地呼叫,将北方的春汛化作一场南方夏夜的暴雨,尽数倾洒在古战场上。
    自从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千七百三十一年。其间人们代代相传地忙着劳作、奔走和死亡,还要演出戏剧,借此将苦难生活中值得忆念的故事留存下来。无数次关于传奇的讲述中,没有哪一次比小陈在长坂坡的这一晚更加荒腔走板。因为他的唱词全是根据从前看过的民间故事随口瞎编的,调子也是东拼西凑的。
    起初,他确实记起了五岁时在北海公园听到的京剧《长坂坡》的唱腔,并且顺利地唱出了第一句。他想不起第二句,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一首北方歌谣的旋律接下去了。一首又一首,当幼年记忆中的北方调子用完了的时候,他想起了后来在上海,在杭州,在芜湖,在沙市听到的民歌和戏曲。由北而南,自东往西,他将十六年生命里在中国大地上听过的种种旋律衔接起来,以从小讲惯了的北方话讲述着赵子龙的故事。
    他唱着,看见围坐在自己近旁的孩子们,还有不知何时挤到最前面的灰麻雀,一双双眼睛都闪着好奇的光。这里都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南方孩子,都不知道他把这北方将军的故事演得多么荒唐。如果让十一年前在北平的小朋友们看到,一定要笑得前仰后合。但他们看不到。自从两年前在报纸上看到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就明白小朋友们不但断绝了音讯,连命运也变得不可妄测了。
    他向前伸出一只手,马灯的影子犹如被捉住的蝴蝶翅膀,在指尖闪烁不定。长坂坡的夜风裹挟着雨水洗过的青苔的气息,从一扇窗户奔涌进来,又从另一扇窗户驰骋出去。浓郁的水汽无声无影地掠过指缝,恍惚间他觉得抓到了稍纵即逝的马鬃。
    北平的小朋友们看不到他,但是将军的英魂会看到他。作为一个革命者,一个地下党员,本不应该相信死后有灵,但至少在这一夜是可以相信的。因为这一夜他正站在长坂坡上——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民间故事家们,代代相传地讲述了一千七百三十一年的长坂坡。即使赵子龙看到他这出四不像的表演,想必也不会嘲笑或责怪。因为将军也曾走过由北而南、自东往西的道路,这样的人,胸怀都像用歌谣丈量过的中国大地一样宽广。
    将军决心在长坂坡拯救一个小孩子,救出来了。他决心在长坂坡扮演将军给一群小孩子看,演出来了。为此,他都有资格在一瞬间抓住将军的马鬃,至少在一瞬间。
    然后至少在一瞬间跃上马背。恍惚间他已不记得这些都是自己临时编出来的。既然决心演给孩子们看,就要演到底。像《长坂坡》这样的故事,总是要有一些了不起的腾跃,了不起的升华……
    结果他重重地跌倒在地。升华的时刻一笔勾销了。
(五)

    升华的时刻一笔勾销了。但在下一瞬,小陈就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甚至不给同伴们前来搀扶他的机会。之前他们一直站在孩子们身后,带着迁就和会意的微笑看他的表演。现在他又从他们的脸上觉察到了担忧和关切。有人张了张嘴,但到底没有说话。这样最好。既然他已经当着孩子们的面摔了一跤,难道还要让他当着孩子们的面接受慰问吗?
    四下里一片难堪的沉默。孩子们,包括他生平第一个崇拜者灰麻雀在内,都还没有学会掩饰失望和怀疑的神色。他固执地站在自己当众丢人现眼的地方,咬紧了嘴唇,觉得掌心和膝盖都疼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面:
    “这没什么!本来就这样演的……将军跌倒在陷阱里,然后跳起来,继续战斗了。”
    就在人群后面站着那个陌生的少女,高高瘦瘦的身躯倚在门边,仿佛一棵被遗忘了的白杨树。她的声音轻快、平静、不容置疑,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矫饰或踌躇。就好像她真的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要以此去说服每一个人。
    以及,她说一口纯正的、亲爱的北方话。
    “是的……将军跌倒在陷阱里,然后跳起来,继续战斗了。”
    他不由自主地慢慢重复着她的话。仿佛只要说得匆忙一些,这珍贵的言语就会哽咽在喉咙里面。
    就这样,戏剧完美落幕,男主角的自尊一点儿也没有损伤。孩子们得到了满意的解释,快活地喧闹起来,他的同伴们则忙着照顾。然而这些在南方岁月里所熟悉的面孔全都模糊了。他所能够感知到的,仿佛只有他和她的存在——因着战争的驱使而跋涉过了艰苦的长路,终于相遇在这南方古战场上的,陌生的北方少年和北方少女。应该穿过人群走到门口,到她的身边去。应该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应该用从小熟悉的乡音向她致以问候。那时,他们不仅要谈一谈赵子龙将军,还要谈一谈那失掉了的燕赵故地,谈一谈那些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亲爱的故人。
    于是他穿过人群走到门口,到她的身边去,但是没有握她的手,也没有和她说话。他和她分别倚靠在门的两边,近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却并不挨着。她始终面向屋内,凝视着人群之上那盏唯一光明的马灯。他却向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山岗抬起双臂,任凭雨水清洗掌心擦破的伤口。
    雷鸣和电闪都早已止息下去。雨水曾经像将军的马蹄般沉重地踏在长坂坡上,现在轻盈起来了。仿佛不再是难以捉摸的水汽,而是掌心所感知到的雨水本身在肆意飞翔。从古战场飞过新战场,飞过万千远行者的脚印所踏出的道路,飞到那雨水因稀少而显得格外珍贵的燕赵故地。在那里,在爽朗明快得近乎嘹亮的碧空下,熠熠生辉的白杨树随时都呼叫着鸽哨与风。花朵也都以迸裂般的模样绽放着,遍地都是蓝色、金色和红色,就像火焰燃烧时由内而外泛出的光彩。
    小陈将湿漉漉的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后来,他小心地绕过每一个熟睡了的孩子,在伙伴们的旁边坐下来,靠着墙睡着了。她也在自己的角落里躺下身去。风和雨拥抱在一起,仿佛一条波浪宽广的大河在古战场的上空缓缓地流向黎明。
(六)

    黎明之前,风雨止息了。太阳还没出来,正适合那些无牵无挂的单身远行者趁着凉爽赶路。灰麻雀模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少女高高瘦瘦的身形向门口走去。一瞬间她迎上了小男孩的目光,就悄无声息地跪在他身边,如同昨晚那样抚摸着他的脑袋。
    “还害怕吗?”
    灰麻雀真心实意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留意到了她背上的行囊,就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地名——在似醒非醒的朦胧中,他甚至连这个地名的发音都没有记住。只记得她的嘴唇先是欢笑般地咧起,随即又呼喊般地张开了。灰麻雀微微抬起脑袋,想要寻找无所不知的小陈,询问这个奇妙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但他很快意识到:小陈和其他人一样,都还沉沉地睡着。
    “再见啦,我的小将军。”少女站起身来,一丝难以觉察的温柔神气,从她那矜持的眼睛里一闪而过,“让大将军再睡一会儿吧……”
    灰麻雀喜欢“将军”这个词。他瞥了一眼门外那已经从黧黑变成幽蓝的山岗,心满意足地重新睡着了,直到大家晨起的嘈杂声将他重新唤醒。他看见小陈站在门口发呆,就跑过去,将黎明之前的事情都急匆匆地说了出来。他甚至学着少女将嘴唇咧起又张开的样子,试图藉此让小陈推测出她的去处。当然学得一点也不像。
    “这怎么猜得到……”小陈的脸上露出一丝明朗而惆怅的笑意,他将手臂撑在门框上,出神地望向苍白天幕中渐渐晕开的嫣红。
    两天后,队伍回到了宜昌抗战剧团的所在地。剧团决定通过轮船公司的关系,乘船将孩子们转送到重庆的难童养育所去。这下用不着步行了,护送的任务只要交给一个人就足够,没有交给小陈。
    从宜昌启航的那天,阳光很好。成团的云彩在长江上空缓缓地飘移,仿佛一群群生着双翼的白马。灰麻雀抓住船舷,目光在码头送行的人群里穿梭。
    即使是此刻披着阳光,小陈也像当初在篝火旁、在马灯下那样,整个人都辉映着黄金般的光泽。他朝着灰麻雀的方向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则像喇叭似的拢在嘴边,仿佛要向这年幼的崇拜者呼喊一两句送别的话。就在这时,出发的汽笛鸣叫起来,在孩子们当中激起一阵响亮而欢快的喧哗。灰麻雀到底没有听见小陈的话。后来,就连那相识不久、却已像兄长般亲爱的面容,也不再看得见了。
    轮船向长江的上游驶去,两岸延绵起伏的丘陵渐渐升起,化作了崇高的青翠山峦。南方中国的大地正缓缓地从第三阶梯攀上第二阶梯。
    “我们的祖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一个年岁稍大些的孩子,在灰麻雀的身边背诵着当初跟着演员们学会的课文。灰麻雀随之回忆起了小陈的故事,现在他不为那遗落的临别赠言而惋惜了。他想,将来有一天,小陈大概也会像赵子龙将军一样来到巴蜀之地,那时就可以再遇见。将来再有一天,也许还可以再遇见那个不知去处的少女呢……
    然而灰麻雀在一九三九年夏天还只有五岁,还不能理解:我们的祖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也就是说,在动荡而艰苦的岁月里,倘若丢失了亲爱的人,很难再找到。
(尾声)

    从那以后,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二十世纪末——不过也可能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夏天傍晚,在中国南方——不过也可能是中国北方的某座城市,灰麻雀从老年活动中心出来,刚好来得及去幼儿园接飞飞回家,然后又在学校的门口遇上了婧婧。如今早已没有人知道他五岁那年的可笑绰号。作为一个大家庭的长辈,灰麻雀应当被尊敬地称为张老——不过也可能是李老、王老、刘老等等,总之我们不太清楚他的姓。但这都不要紧。
    飞飞和婧婧都在扯着嗓子说话,一个炫耀今天学会的加法计算,另一个卖弄今天读到的历史故事。他一手牵一个,漫不经心地附和着,心里却想:祖国的历史不是将各个年代的故事简单相加,而是一条从古至今奔涌不息的大河。
    就像很多在世纪之交安享晚年的同龄人一样,近来他醉心于回忆自己的历史,并试图从中为祖国的历史寻找譬喻。通常来说,漫长的历史意味着记得更多,也意味着忘得更多。倘若在二十世纪度过人生的绝大部分时光,记住和忘却的事情更是抵得上其他几代人的总和。他确实记得五岁那年遇到的少年和少女,但是他们的容貌早已从记忆中消失了。
    他最终也只知道少年姓陈,更是从来就不知道少女的姓名。因此他们的命运也成了永恒的秘密,就像他这一生中离别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的许多人。
    然而,少年那讲述着北方话的、明朗的声音,还有少女那温柔的抚摸,在他心中依然像两颗距离遥远的星星。尽管星星本身已经熄灭了很久,但是余光依然经过迢迢光年的跋涉,勇敢而愉快地照耀在他的晚年之上。
    无论头顶是澄澈无云还是风雨交加……
    他们赶在风雨降临前进了家门。婧婧向着放玩具的箱子冲过去,她要挑一个最喜欢的,带着去北京参加夏令营。飞飞则在换鞋的时候停了片刻,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雷声。他不害怕,就是有点儿好奇。
    爷爷想了想,告诉他:那是大将军在天空中巡视大地。


白桦与红霞
2020.6.25


离线歌乐山

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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