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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流星群》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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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岁寒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06-05-07
作者:冯象


  转自北大法律信息网http://article.chinalawinfo.com/article/user/article_display.asp?ArticleID=28245
 
  转者按:这篇文章的作者冯象的父亲是刘国鋕烈士在西南联大的战友、著名哲学家冯契先生。《流星群》是一部未出版的长篇小说,作者董易先生也是刘国鋕烈士的校友兼战友,他曾与烈士一起在云南陆良县中开展革命工作。  
    
    这部小说遗稿,我本是无资格作序的。作者董易先生是先父的挚友,抗战期间曾在昆明西南联大一块儿求学,做地下工作。一九四一年一月皖南事变,白色恐怖降临,地下党疏散潜伏。作者离校,和几位同学一起到滇南“瘴疠之乡”开办中学,培育发展了当地第一批党员和进步力量。小说描述的便是这一时期联大师生和地下党的真实故事。书中那些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他们艰苦卓绝而满怀理想的生活和战斗、挫折与牺牲,都是作者生前常对我谈起的。现在,他同先父又相聚了;像从前一样,“煮酒论英雄”,他们愿意谁来写这篇序言? 
 
    可能会请化学系的曾昭抡教授吧,他肯定一口答应。当年,他风尘仆仆率领学生步行考察大凉山彝区,勘探资源,记录民俗,还跟头人谈判,多刺激!平时他衣扣扣错了也全然不知,就上了讲台,跟这儿(他的母校)麻省理工学院好些教授一个脾气。在小说里,他还是生物系女生(他的湘潭同乡)谢湘灵的证婚人。湘灵人如其名,聪慧秀美。她的男友叫游上华,是社会学系潘光旦先生的高足,一个闲云野鹤般独立不羁,冷眼观革命的才子。他的面相,居然和小说的主人公温海绵一模一样。这对“双胞胎”虽是朋友,脾气性格和人生观却大不相同。“小温公”年方十八,北平名教授家庭出身,进高中即赶上“一二九”运动,十六岁入党。卢沟桥事变抗战爆发,他只身离家来到昆明,考入联大念西方语言文学,“满脑袋《圣经》、雨果、卢骚、尼采和马列主义搅在一起”。您能想象他们仨之间,那种微妙的友情chemistry了吧? 
 
    请潘光旦先生或者吴雨僧(宓)先生也行。书中,潘先生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第一个登台支持(进步学生组织)群社上演《阿Q正传》,谴责国民党三青团捣乱破坏;还冒险保护上了特务黑名单的学生,帮助他们撤离昆明。吴先生则永远率真热情,讲授着他心爱的《浮士德》和《红楼梦》。那时文林街上有一爿脏兮兮的小铺子,店名借的是林妹妹的光。一天,吴先生走过,抬头忽见“潇湘馆”三字,大怒,举起文明棍就要砸那块招牌!可是他听说学生排演《阿Q正传》,背后学他走路的姿势,却一点不恼,反而把西装文明棍都借给了他们,衷心祝愿演出成功。 
 
    或者,就请书中的同学们自己来谈谈体会。比如欧阳彬,倜傥不群的清华老“民先”(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党的外围组织),“一二九”运动的干将,据说还是那句燃烧在多少人心头的口号“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课桌”的作者,因为失恋而消沉而有点玩世不恭。他会大笔一挥,作何感想?当他看到“小温公”和同志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新天新地”,不久即陷入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时,还会叹息“佳人已归沙叱利,革命空于淡巴菇”吗?他会不会庆幸自己因“自由主义”而谢绝入党,只做“同路人”的决定? 
 
    再如伍大为,在四川袍哥中开展过工作的老党员,胡子拉茬,肌肉结实,爱眯缝着眼睛看人。他是“瘴疠之乡”勐赫井中学的校长,温海绵的兄长般的同志。他会说什么?他没能保护好小温,他后悔;他把学生拉上山打游击,为小温报了仇。但是解放不久,他和“边纵”(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的战友们就挨了整肃,一顶顶“地方主义”“反动军阀”和“右派”帽子,直到红色恐怖将他吞没,“自绝于人民”,尸骨不存。小说的下卷,便是从文革结束、他的平反开始,倒叙他和小温创办中学的事迹。他,有什么可说? 
 
    还有陶思懿,背叛高官家庭投奔革命的姑娘。一身长及脚踝的蓝布旗袍,白毛衣,平底布鞋,苗条得几乎弱不胜衣。她无条件服从党的铁的纪律,同学们都不知她的身世和身份。她又会说什么?皖南事变后,她也往滇南疏散,有人猜她是共产党了。待到特务进校,搜她的宿舍,只见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掀开床单,一张信笺,秀丽工整的字体,抄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引自上卷第十五章): 
 
    我看见一所巨大的建筑。正面一道窄门大敞着,门内阴森昏暗。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俄罗斯女郎。这望不穿的昏暗发散着寒气,而随着冷气从建筑的深处还传出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你? 
 
    我知道。女郎回答。 
 
    和人疏远,完全孤立?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你的亲戚,你的朋友...... 
 
    是的,即便他们给我痛苦,给我打击,我也忍受。 
 
    那么,你准备牺牲吗? 
 
    是。 
 
    可那是无名的牺牲!你会毁掉......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特务看不懂,以为是联络暗号。但同学们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诗句:“我不要人感激,不要人怜悯,也不要名声。”门槛里沉默了。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的帘子立刻放了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这样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回答。. 
 
    陶思懿的原型,我该叫陈琏阿姨,是蒋介石“文胆”陈布雷先生的爱女。和伍大为一样,她在文革中受尽“叛徒、特务”等等的嘲骂;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阿姨之子陈必大兄语),独自跨出了人世。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事败,是文革的转折点。自那以后,走资派牛鬼蛇神的日子略为好过,普遍开始质疑“极左”路线。我离开插队的村子进哀牢山教书,生活虽然艰苦,纪律却松懈可喜,经常搭车上昆明等地游玩。父母便让我寻访他们不知生死的老友。渐渐地,居然多数都找到了,报了平安;当然,无一例外,皆在被打倒批斗之列。旅行的胃口随之大增,遂游历全国。到北京,首先拜访的便是董易先生。 
 
    先生家住建国门外社科院机关宿舍。他是老北京,满族,北京的人物风情饮食曲艺,聊来如数家珍。但我最爱听的,还是他对中外文学的看法。因为我知道,他不但博览群书,修养极高,而且早就在写一部当时绝对犯禁,故而不能让人知道的小说。所以谈到云南的过去现在,就问起他的创作。他说,书名《流星群》,取自鲁迅先生《池边》译后附记:“芬兰......Paivarinta有这样意思的话:人生像流星一样,霍的一闪,引起人们的注意来,亮过去了,消失了,人们也就忘却了!但这还是就看见的而论,人们没有看见的流星,还多着哩。”他写的便是那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的流星般的生命。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有一次到清华讲学,沈昌文先生推荐《顾准文集》。翻开一看,就想起了董易先生的谈话和书稿。顾准先生用最后的生命之光探索的那些问题,正是《流星群》以文学形式,通过历史事件和典型性格的刻画,展现的生命与社会悲剧。顾准坦言早年投身革命,是出于“某种远大的理想----超过抗日的理想,以及由于这种理想而引起的狂热,宗教式的狂热”(《顾准文集》,页432)。而那“狂热”曾经妨碍了他的观察和思考。《流星群》则直接把读者带回到革命的年代:海绵记得清楚,入党那天,宣誓完毕,监誓人紧握他的手说:“我代表斯大林同志接受你入党!”他吃了一惊,然后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他的生命,从今天起,就属于全人类共同的事业了!难怪湘灵第一次遇见海绵,为他和游上华的“双胞胎”模样惊讶之余,马上感觉到一点根本的不同,叹道:“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热情把自个儿烧死的!他的热情是对某种宗教的狂热。耶稣说,不背着自己的十字跟从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上卷第四章)----预言了那热血的青春的献祭。而钻研过《资本论》的游上华对“小温公”的分析则是:“只想到服从他们的上帝,不想到发展自己的个性。不懂马克思的’有个性的个人’的论点”(同上)。 
 
    一语破的。所以不是巧合:顾准由此出发,反思“把理想主义庸俗化的教条主义”,回答“我们历史上的异化是什么性质”。他从理想主义走向“经验主义”;“小温公”脱胎换骨,长成了游上华。不难想象,这一信念和立场转变的艰难:“我转到这样冷静的分析的时候,曾经十分痛苦,曾经像托尔斯泰所写的列文那样,为我的无信仰而无所凭依”(《顾准文集》,页404)。所以,顾准选择了历史研究,在希腊城邦制度、基督教和资本主义发展史中重新寻找他的答案:“历史的探索,对于立志为人类服务的人来说,从来都是服务于改革当前现实和规划未来方向的”(同上,页229)。 
 
    《流星群》面对的也是历史。只不过除开具体历史事件的提炼描写,它还要对那描写本身即文学史,或革命文艺的传统,做出澄清与批判。后者才是小说真正的挑战和成就。可以这么理解: 
 
    文学创作,不论取什么形式,须依存、运作于一定的文艺传统和文本解读惯例(即使“反传统”也仍是一种依存)。《流星群》的创作背景,便是从(中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红岩》再到“样板戏”,那贯穿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的革命文艺传统,及其反复塑造灌输而为读者接受的意识形态化了的革命传奇(“历史”)。然而,随着革命理想蜕变为教条,当文革集中暴露出人性的扭曲异化,这“历史”也就走到了尽头。于是《流星群》的任务,就不可能限于忠实再现某一历史片断,如联大师生和地下党的生活和斗争。更要紧的,乃是通过批判的笔触,突破革命传奇的陈套而表现那生活和斗争的蜕变与异化,使之超脱“历史”,成为亚里士多德说的,“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故而“带有普遍性”的故事;亦即成为“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为高尚严肃”(spoudaioteron,罗念生先生译作“更被严肃的对待”)的诗的对象(《诗学》第九章)。惟有这样,小说才能够摆脱“历史的结论”,即超越任何权威制定实施的一时一地的决议、政策和律令,包括那些替“冤假错案”平反的决定,成为历史的最终的裁判。 
 
    我以为《流星群》做到了这一点。作者不但说出了他的故事(联大校史因此越发引人入胜),而且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故事和顾准的笔记一样,通过对一度奉为“颠扑不破”的教义信条的反省和深思,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充满着“有个性的个人”即自由人格的光辉的思想境界。 
 
    人! 
 
    温海绵在工人识字班的小黑板上写下这个字,犹豫片刻,又加上一个大的惊叹号。这才转过身来,面对十五烛光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徒,开始他的第一堂课,也是他接上组织关系后的第一次任务。但是望着孩子们饥饿的眼睛,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准备讲的那些社会发展史、进化论和抗日救亡的道理,离开他们的兴趣太远。“我真有点儿像那个跟风车大战的愁容骑士,”他走出课堂时,心里这么自嘲。 
 
    小说就这么开始了。我们跟海绵一起,遭遇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真挚的友谊、侠义的心肠,也有可笑的算计、卑劣的伎俩。一次次的挫折与奋起,每次成功都孕育了下一次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流星群》确是一曲命运的失败者的颂歌。海绵失败了,他的理想主义、浪漫激情和天生的对人的信赖,使得他看不清勐赫井土皇帝孟营长的阴险毒辣。终于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而被捕,献出了二十五岁的生命。伍大为虽然世故,没有被孟营长迷惑,但他的成功逃脱和自立门户组织武装,却成了日后他被整肃迫害的借口。至于坚贞不渝的陶思懿(陈琏),我曾经问过她的好友,一位比伍大为稍微幸运、从劳改农场挺过来的“党内右派”,那段《门槛》问答的意义。老人给我念了当年陈琏阿姨(小名怜儿)与家庭决裂,留给姐姐的告别信(《古念良文集》,页350): 
 
    时代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在我和家庭之间来排演悲剧,我是无法拒绝的......将来我是会被辩护、被理解的。 
 
    这里,我只能希望你尽可能的为我弥补我走了之后,给家里留下的难以弥补的大窟窿,父亲那里特别需要你的安慰,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让一切爱我的人忘了我,或者痛恨我,但不要让我而伤害了任何人。 
 
    细姐:再会了,我去的地方很远,我们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相信我,相信你的怜妹,不是随便给自己选择道路的。这道路诚然会很艰苦的,但是为了祖国的自由,我没有别的话说。 
 
    念毕,他摇了摇花白的头颅:不,她不会后悔。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换成你们,假如再来一次抗战,你们也会跨那条门槛的。 
 
    也许是的。因为我的提问已是她的纪念;因为我被“小温公”感动,从他写下“人”字开始,到他中弹倒地之前,他脑海里闪过的那句《启示录》: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 
 
    二零零四年三月于铁盆斋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06-05-07
文章中的相关人物:
http://chenlian.netor.com/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06-05-08
提一下,建议朋友们看看。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6-05-21
小说还没有出版吧?
~~追~~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6-05-21
这部小说似乎一直没能找到出版社,很想找来看看啊。不知这里有无认识作者家人的朋友。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6-05-21
引用第4楼岁寒2006-05-21 11:21发表的“”:
这部小说似乎一直没能找到出版社,很想找来看看啊。不知这里有无认识作者家人的朋友。


如果你都不认识,那别人更难说了。
帮他找个出版社是正经,出版了咱们大家就都有的看了不是。
~~追~~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6-05-21
作者生前是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人家自己都没能找到出版社,咱上哪里找啊!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于焉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6-07-26
高兴啊,《流行群》终于出版了:


转自《中华读书报》

纪念董易


■陈骏涛



  董易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

  说起来已经是40多年以前的事。那是在1966年的春夏之间,我所在的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组来了一位新的负责人,协助唐弢先生主持现代组的工作,这位新的负责人就是董易(又名董葆先、董大成、于果)。那时,他刚从《中国青年》杂志社调来,为人朴实谦和,显得很低调,但从谈吐中仍可看出是一位很有涵养且知识功底很深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董鲁安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兼主任,是一位很有名的学者和爱国民主人士。他本人早年即投身“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17岁就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和中国共产党,后来根据中共党组织的指示,转移到昆明并考入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历史系,边读书,边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积极投入抗日救亡的学生运动。1941年皖南事变后,根据中共党组织“隐蔽精干”的方针,他被疏散到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办学任教,开辟新的革命据点……

  董易先生刚来文学所,脚跟尚未站稳,“文化大革命”就起来了,他很自然地成了“牛鬼蛇神”之一,戴着高帽子在学部的大院里被游街示众。1969年,我们一起被流放到学部在河南罗山―息县―明港的“五七干校”。在明港一个废弃的兵营里,董易一家三口栖身在“干校”的“大杂院”里,直到1972年才回京。回京之后,一时没有住房,董易与钱锺书等几位老先生,都临时安排在学部大院的办公楼居住。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他谈起过西南联大的事,感到非常新鲜。事实上,大概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一部关于西南联大的小说已经开了一个头,他先写了几个短篇,“文革”起来后,因为担心被抄家而连累家人,就将这些文稿付之一炬了。

  “文革”之后,我调到《文学评论》编辑部工作,与董易先生接触的机会少了,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始终是我所尊敬的前辈,不仅因为在年龄上我们是两代人,更因为他的为人和为文,都堪称师表。董易一向的性格是不显山露水,但一旦做起事情来,却非常认真,非常投入,而且表现出他的扎实的功底。1980年,《文学评论》才复刊两年多,由于它的特殊地位,学界乃至社会各界都非常重视这个刊物,来稿也很多,但在这一年的第五、六期上,居然用了超常的篇幅,发表了董易的一篇长达4万余字《郁达夫小说创作初探》的文章。我读过这篇文章的感受是:董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篇文章真正是厚积薄发的产物,如果没有深厚的积累和学养,单凭一股激情,一种想法,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董易的功底和学养,也表现在文学创作方面,不过他不轻易露底,先前也不为人所知罢了。新近我读到他夫人陈士修女士给我的一篇至今尚未面世的董易的中篇小说手稿《活捉》,真是感慨良多。这篇反映一代京剧名伶坎坷一生的小说,尽管你可以从小说艺术方面指出一些不足,但你无论如何不能不叹服他对梨园界情况之谙熟,他对京剧角色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的细致准确的描写,恐怕今天能企及者不多。它所描写的旧式艺人艰苦敬业、恪尽职守,"认认真真演戏,老老实实做人",虽身处逆境,仍保持民族气节的精神和操守,在今天也不无启示意义。董易生前是个京剧迷,在"干校"的时候,我就见他常来找戏剧大家吴晓铃先生(其时我与吴先生同住一屋),他们聊天的一个主要话题就是谈戏。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吴先生是助教,又是进步学生团体“群社”的支持者,而董易则是这个团体的牵头人,他们早就相识。董易谦称“自小儿爱听戏,但不懂戏”,实际上他是很懂戏的。

  董易于20世纪80年代上半期主动提前离休,为的是从事他所喜爱的文学创作。某一年,我去过他在北京皂君庙的住所,听他说起过在写一部小说,问是什么小说,他只是笑笑,秘而不宣。这部小说直到他三年前去世时都没有人读到过,连同他最亲近的老伴。这就是如今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反映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师生们生活和战斗的长篇小说《流星群》第一、二部《青春的脚步》和《走彝方》。这部小说原计划写三部,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写第三部并对第一、二部进行修改定稿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

  这是作者根据亲身经历——当然是经过艺术加工和虚构——所撰写的一部生命遗作,一部史诗般的青春之歌;我已经很久没有读到过这样的小说了!

  跟如今一些年青人缺少信仰,缺少理想,缺少使命感、责任感迥异,当年以书中的主人公温海绵(其时年方18岁)为代表的一班年青人,真正是充满着青春的理想和激情,以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民族解放大潮之中。他们一方面要与日伪周旋抗争,另一方面还要经受得住那些“左”得可爱又可憎的,来自同一营垒的“同志”的误解和伤害,甚至是无端的迫害。就像书中的一个人物,当年联大地下党负责人之一许行之(一名徐有之)四十多年之后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时所感叹的那样:历史的脚步是多么沉重!

  在描写西南联大这批年青学生光荣的战斗史时,《流星群》之可贵是在于,它不同于以往有些“红色经典”,一味地掩饰革命队伍内部的左倾机会主义和教条主义对革命事业的危害,特别是对作为个体的人的个性和尊严的漠视,而通过形象化的艺术描写,倡导一种尊重人、了解人、关爱人的人本主义思想,这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应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因此,贯串于这部小说始终的,就不是一种廉价的革命乐观主义,浅薄的革命英雄主义的颂歌,而是一种反思精神,一种求实心态,一种悲怆情调。尽管我们还可以指出,由于受到历史条件的限制,作者还未敢放开手脚,因而小说在这方面也许写得还不够尖锐,不够深刻,不够酣畅淋漓,因而留下一些遗憾。小说在结构、前后呼应以及人物设置和人物命运的钩沉等方面,都由于未及修订而存在一些缺陷。如果作者不是这么匆忙地告别人世,上苍能够给他多一点时间,那么,读者今天所看到的,就可能是一部关于那段历史的经典之作了!
离线穆阑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6-08-02
哦,真出了啊?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3-03-29
刚才在微博上看到冯象教授的消息,特来提一下这个帖子。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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