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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跨过生命的门槛——纪念我的妈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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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岁寒
 

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06-05-19
— 本帖被 岁寒 执行合并操作(2009-04-07) —
作者:陈必大

http://chenlian.netor.com/



     一
 
  妈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在我们生命的旅途中,失去妈妈的扶持而靠我们自己走过来的历程,已经比妈妈带着我们走过的道路还长了。如今我们已是三十多岁的大人,可是一想起妈妈,心头依然跃动着孩子般的依恋之情。
 
  这二十年来,在不同的心情和境遇下,我对妈妈的死想过很多(事实上是不能不想,因为它的阴影笼罩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可是真当我提起笔想写一点东西纪念妈妈时,却又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古人说,“至亲则无文”。何况是纪念这样一位不寻常的妈妈和她不寻常的死。
 
  二十年前,我们还是些不谙世事懵懵懂懂、在历史狂潮中随波浮沉的大孩子,那时我们并不怎么了解自己的妈妈。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长大了,懂事了,世界也完全变了样,可是妈妈却早已长眠。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妈妈的思想感情会在多大程度上掺入了我们自己这二十年的经历与感受?再说,我们有资格去评论老一辈人的信念与道路吗?我们有必要翻来复去地清算那如同噩梦一般,人们巴不得快点忘却的那段历史吗?我犹疑困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知道人们会从我所写的东西中体验到什么……
 
  如果没有那场史无前例的大劫难,妈妈是不会死的。是“左”的思潮杀害了妈妈:它既造就了当时疯狂的环境,又由虚假的信条腐蚀了被害者心中原本坚强的求生本能,更将它所犯的罪恶转嫁于被害者本人——用生命的代价来殉它的罪恶!如今,狂潮已平息,沉冤已昭雪,死者长已矣。可是人们在心底还是会问:为什么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千千万万受迫害的人挺了过来,而她却毅然跨过了生命的门槛……是她比别人更脆弱吗?不,如若脆弱,她当年怎会义无返顾地投身革命?如若脆弱,她1957年怎会忍心让家庭破裂?就连她那样的死也决不是感情脆弱者所敢于想象的。妈妈是太刚强,太真诚,太高洁,对自己也太苛求了,如若不是这样,她也一定会挺过来……
 
  也许没有比妈妈的死更能说明她的为人了。可是没有人这样写过。他们或是不能,或是不忍。而我们这几个孩子却是从妈妈生命的终点才真正认识了妈妈的。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9-04-19
她献身于共产主义伟大理想——忆陈琏同志 (载于《陈链的道路》)



邢方群(邢福津)  





   每忆起陈琏同志,我的脑海里便呈现出四十多年前一个端庄、秀丽、刚毅的女青年形象。她有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玉脂般的皮肤,适中的身材,经常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旗袍,一双布鞋,走起路来轻盈盈的,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从外表看来,很像生长在江南的大家闺秀。但是,她的性格却是坚强的,富有反抗旧制度的精神;她的心里蕴藏着革命的烈火,充满对党对人民大众的热爱。她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战士。
  
   背叛家庭 参加革命
  
   我开始认识陈琏,是在1939年秋,她考进西南联合大学的时候。我当时担任中共西南联大支部委员会组织委员。一天,支部书记袁永熙告诉我,新来了一位女同学叫陈琏,是个党员。在当时,党组织完全处于秘密状态,所有的党员虽然同属一个支部,但只有同一个党小组的同志才能在一起过组织生活。我同陈琏没有组织上的直接联系,只是在公开场合有些接触。可是袁永熙常对我谈起陈琏,说陈琏对他很热情,关心他的肺病;又说陈琏性格温存,革命热情高。我从袁永熙几次谈话中觉察到,他对陈键颇有好感——超乎一般同志的好感。稍后,我知道她的父亲是陈布雷,是受蒋介石十分信任和器重的高级幕僚。在那个时候,由于国民党极端腐败,而共产党的威望日益提高,国民党高级官员的子女背叛自己的家庭,参加共产党,投身到革命队伍中来,并非罕见的事。但象陈布雷这样地位很高的官员,他的女儿参加了革命,却难能可贵。
  
   陈琏是在1939年上半年在四川合川国立二中读书时参加党的。她来到西南联大后,在同学中特别是女同学中逐渐开展活动。当时,西南联大的群社,是党领导下的一个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群众组织.陈琏不仅自己积极地参加群社的活动,并介绍周围的女同学参加。西南联大同学王民嘉说过“1939年冬天,我离家只身来到昆明遇到她,我是多么高兴啊!她是我杭州中学的同学……她很关心我,介绍我参加校内进步组织——一群社举办的读书会、歌咏会、朗诵会,以及出墙报,上街宣传抗日,募捐等活动。由于对她的信赖,我兴奋地投入了这火热的生活。”
  
   1939年 9月,联大剧艺社(社员大都是鲜社社员)演出《阿Q正传》。党组织大力支持这次演出,通过各个团体、各种关系动员了近百人参加前后台的工作。陈琏和十几个同学,担任前台招待,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丝毫没有“小姐”的架子。她还是群声歌咏队队员,和同学们一起唱进步歌曲。
  
   抗战时期,学生的生活是很艰苦的。西南联大的教室、宿舍,初期都是借昆明当地几个学校校址和会馆,大都陈旧简陋。很多同学来自沦陷区,靠贷金维持吃饭和零用,生活也很苦。同学中也有人是富家子女,过着舒适、奢侈的生活。陈琏却对艰苦生活甘之如饴,从不打扮,衣着朴素。然而正如王民嘉对她的赞美:“她却是一个富有的人,她拥有巨额的精神财富,真理和理想给她身上洒满光辉。”
  
   1940年春,中共西南联大支部改为总支,陈琏担任总支宣传委员。那时,随着国内政治上国民党反动派和以我党为主的进步民主力量之间的斗争日趋尖锐,西南联大的学生,以国民党、三青团为一方,以共产党及其领导的群社和其他中间偏左的团体为另一方,互相之间也展开激烈的斗争。壁报宣传上有斗争,话剧演出上有斗争,学生会选举上也有斗争。在这些斗争中,党的总支委员会成为领导学生运动的核心,陈琏作为总支委员会的一员,做出了很大努力。
  
   皖南事变 外地隐蔽
  
   1941年1月,国民党反动派制造了皖南事变,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国民党特务头子康泽从重庆跑到昆明,策划迫害云南的进步力量。一天,他到西南联大对全校师生讲话,扬言只要学生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不扰乱社会治安,国民党政府就不会逮捕。这是向同学们进行恐吓,并为将来迫害进步学生按下钉子,因为他们可以随时把“行为不轨”的罪名加给某些学生而加以逮捕。西南联大的党组织,在中共云南省工委的直接领导下,把学校中大部分党员、特别是已经受到国民党注意的党员以及少数进步同学,先后疏散到云南各地,改名换姓,找个职业,隐蔽起来,在可能条件下开展工作。中共云南省工委叫袁永熙去个旧隐蔽,并领导周围几个县的党组织。省工委的同志也动员陈链随袁永熙去,陈琏起初顾虑同袁一同去,就必然要结婚,很犹豫。后经袁永熙解释,同去一个地方,并不一定结为夫妻,这样陈桂也去了。随后,她到离个旧不远的石屏县,在石屏高级师范附中教书,改名程国仪。过了一个多月,我也从学校里去个旧,被派到蒙自,在蒙自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教课。我们都由袁永照领导。暑假里,我同陈琏都到个旧度假。那时,袁永熙已去四川。他行前告诉我们,将来上级会派人来,同我们商量今后的去向。在个旧,有一个较老的党员叫孙仲宇(又名镜秋)。
  
   同另一个从西南联大疏散来的党员周天行合办一个小报,叫曙光报。他们住在一个大庙里,叫上主庙,空房很多,我同陈琏还有孙仲宇的爱人杨静芬(她也在蒙自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教书)也住在那里。孙仲宇、周天行、陈琏和我四个党员,自然地形成以孙仲宇为领导的小组。为了掩护,陈琏称孙仲宇为表哥,两人形成表亲。我因和杨静芬同在一个学校里教书,乃以同事关系相处。这样可以预防一旦国民党特务来查问,我们有个统一的答复口径,免得露出破绽。
  
   在整个暑假里,白天,孙仲宇和周天行去办公室编报,陈琏、杨静芬和我各自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有时帮助几个中学生补习英文,讲讲时事政治。晚上,大家都聚集在孙仲宇的房子里,谈理论,谈文艺,谈理想,谈生活,亲如家人。
  
   个旧地处亚热带,但因地势高,夏天并不热,是消夏的好地方。有时,陈琏、周天行和我到个旧郊外散步,看到个旧锡矿周围,许多工人像牛马一样在劳动。他们衣不蔽体,个个骨瘦如柴。据说,每到端午节、中秋节,总要死些工人。因为工人们平日根本吃不到肉,肚子里没有油水。过节时,资本家开恩,供应酒肉给工人吃。工人们狼吞虎咽,吃得过多,口渴了,又喝了大量凉水,结果,有些人就因暴饮暴食涨破肚子而死。有时我们正在郊外走着,忽然从红黄色的土坡上钻出一个人来,光着上身和下肢,从头到脚沾满红黄色的土。这景象把我们吓了一跳,好像一个鬼怪猛然从地狱里跳出来。仔细一看,是从小土锡矿窑的坑道爬出来的挖锡矿砂的工人。那坑口直径不过三尺,里面是黑洞洞地没有光亮的坑道,像一个蛇洞。锡矿工人背着矿砂,从坑口匍匐着爬出来,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这种悲惨情况我们都受到一次深刻的阶级教育。旧社会,在资本家和土老财压榨奴役下的劳苦大众,是生活在一座活地狱里。这个社会制度不改变,劳苦大众要世世代代过着牛马式的生活。陈琏拿她过去接触到的国民党政府达官贵人的生活水平与工人对照,真是前者在九天之上,后者在九地之下。她非常激动地说,总有一天,这些工人要成为锡矿的主人,用现代化的机器,从地下挖掘宝藏。
  
   1941年秋,中学快开学了。陈琏要不要回石屏,我要不要回蒙自,成为面临的一个难题。因为那时西南联大新毕业的学生中,有些三青团员也到云南一些县份的中学任教。我们若是同他们相遇,便会暴露。尽管当时云南是处在地方实力派龙云的统治范围,国民党特务还不敢随意逮捕我们。但我们还是应该尽量隐蔽。恰恰就是陈琏所任教的石屏中学,就有一一个女三青团员即将去任教。于是我们同孙仲宇、周天行商量,决定转移地方。杨静芬有个姐姐住在云南宜良县狗街子镇附近一个名叫西村的村子里,比较偏僻。孙仲宇叫我和陈琏先到那里暂住。杨静芬的姐姐是个殷实人家的农村妇女,家里有一座简易的土楼房和几间平房。陈琏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吃饭在附近一个小饭铺包伙。陈琏被介绍到附近竹瓦村山竹里中学任教,我则等待机会到外地做工作。但是,事情不凑巧,陈琏到那个中学教了几天课,便发现一个西南联大的三青团员也到了该校,于是陈链赶快找个借口,辞去职务。这回期间我们不能从事别的工作,只好天天读书,以待时机。我们随身带来一些马列著作,两人分头看,有时交换读书心得。
  
   有一天傍晚,我们漫步向田边走去,忽然走进一个土埂圈成的大水塘边,土埂上长满了人头高的仙人掌,水塘边盛开各种颜色的鲜花。晚霞倒映在清澈的水塘里,如同彩绸,与周围的五彩缤纷的鲜花相辉映,真是有如仙境。陈琏置身在这美丽的境界里,兴奋得容光焕发,连声赞叹。可是现实总归是现实,在那个旧社会,人世间哪里有什么仙境!陈琏观片刻,便说;“自然虽美,可是这社会却十分丑恶习。让我们同广大革命者用斗争来缔造人间仙境吧!”就在往回走的路上,忽然在几百米处叭的响了枪声,霎那间一粒子弹在离我们不到一丈远的地方落入水田,很可能是一个坏人向我们打黑枪。这等于警告我们,随时要提高警惕。
  
   “傻瓜!”——“一个圣人!”
  
   一天,我们忽然看到了云南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寻人启事,寻找“怜儿”。大意是怜儿快快回家,家长很思念。陈琏看后,戚然地笑了笑,说这是她父亲在寻找她。我问她,为什么叫怜儿?象她生长在那样高级官员人家,有什么可怜的?于是陈琏告诉我关于她出生后的一段遭遇。陈琏的父亲陈布雷与陈琏的生母杨品仙(又名宏农)于1909年结婚。婚后夫妇感情极好。杨品仙在1919年在家乡——浙江慈溪县叶家站官桥家中生下了陈链。可是产后不久即病故。陈布雷悼爱妻之死,并且迁怒于这刚出生的幼女。有一天他一个人在楼上像得了歇斯底里症一样,把哇哇啼哭的婴儿提起来要塞进痰盂里,把她溺死。家里的人听到婴儿哭声异常,急忙冲进房内,陈布雷疯狂地把这孩子往窗外掷去,幸而窗外有篾棚架子,把婴儿的襁褓托住了。家里人急忙跑下楼把她从棚架上抱下来,由她的外祖母带到慈溪县城家里抚养着她。怜儿的名字,由此而来。我曾问陈涟:你后来背叛了家庭,参加革命,是否与当年你父亲曾这样残酷地对你有关系?她说不是。在抗战开始不久,陈涟那时在杭州高中读书,国家与民族的苦难,使他不能平静地生活下去。她与同学们一起,参加了抗日救国的宣传活动。1938年她进了设在四川合川县国立第二中学,那里的学生大都是从沦陷区来的,抗日救亡活动开展得相当热烈,她也成为活动中的积极分子。她读了许多进步书籍和报刊,懂得了人生的真谛,看清楚了中国的前途和希望只能寄托在共产党身上,而不是她父亲为之效劳的国民党。1939年7月,她参加了共产党,走上和她父亲截然相反的道路。陈琏每谈到她父亲时,总是十分不满他的政洽立场,但又多少流露出她和父亲间的父女感情。她说,在政治上她父亲是站在反动的一边,但他的为人是廉洁的,正派的。在重庆时,陈布雷只靠着薪金生活,决不以权谋私利。在物价飞涨的日子,家庭经济相当措据。宋美龄为了讨好和拉拢陈布雷,曾暗地派人量了陈布雷衣衫的尺寸,然后叫裁缝做成衣服,送给了他,有时还送些别的礼物。
  
   我又问陈维,在一般人看来,你这样一位“小姐”,自幼生活优裕,应该感到很幸福了;但你居然抛弃这个环境,参加被国民党反动派处心积虑要斩尽杀绝的共产党,前途充满荆棘,随时都可能牺牲性命,当时思想上是否经过激烈斗争?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拿出一本日记,打开扉页,递给了我。我接过一看,上面有她用娟秀的字迹抄录的屠格涅夫的一首诗叫《门槛》,这里我只摘引待的一部分:
  
   我看见一所巨大的建筑。
  
   正面的一道窄门大沿敞着。门里面阴森昏暗。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的女郎。
  
   这望不穿的昏暗发散着寒气,而随着冷气从建筑的深处还传出一个缓慢的、重独的声音。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
  
   “和人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便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毁掉,甚至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也不要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的帘子立刻放了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边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个回答。
  
   我看完陈琏抄下的诗,陷入沉思之中。屠格涅夫所处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当然不同,对革命斗争前途的看法也有所不同。但是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下参加共产党,投身革命,确实要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确实要具有与家庭、亲属疏远甚至被一些落后的人讥笑的心理准备;确实要冒着忍饥受冻、蹲监狱、上刑场的种种困苦和危险。在有些人看来,这些共产党人的确是傻瓜。但是,如果没有千千万万个“傻瓜”,中国将永远是阴森黑暗,社会将永远是人间地狱。我抬起头来再望望陈琏,觉得她的形象很高大,恍如十五世纪法国女英雄贞德在率领6000名法国士兵,重创人侵的英国军队,扭转了战局。又恍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取火种带到人间,自己则受尽了苦难。
  
   我们在这村子里住了三个月,中共云南省青委一直没有来人,而我们又不能长期住在这里,因为左邻右舍都是农民,只有我和陈琏是外来的知识分子,住一个短时期,可以对乡亲们说来临时休养的,住长了,难免引起各种猜疑.这时孙仲字来看我们,我们一起商量,认为应当离开这村子。乃决定我先走,陈琏稍后走。这样,就在十一月下旬,我在车站同陈琏握别了。
  
   抗战后期,我几经辗转,来到北平。我和陈琏天各一方,不通音讯。抗战胜利不久,我先知道袁永熙又回到昆明,从他那里得悉陈琏在重庆,我们通了信,彼此在信里,充满了兴奋快乐之情。1946年夏,原先在西南联大读过书的党员有不少人来到北平,袁永熙也来了。陈琏随着她的家庭去了南京,随后又从南京来到北平。她一时没有地方住,那时我和两个地下党的同志住在一座大宅院里,陈琏也临时在那里下榻。我们畅谈离别后的情况,陈琏告诉我,我们在宜良狗街子握别后,她得到组织上的指示,从云南去重庆,住在她父亲家里,就读于中央大学。她在重庆因为有她父亲的上层关系,为党做了有益工作,并且同南方局的邓颖超、钱瑛同志有联系。
  
   陈琏来北平不久,就到贝满女中教课。这时曾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李炳泉,也从后方来到北平。袁永熙(当时南系地下党学委负责人)叫我同陈琏、李炳泉组成职业青年支部,我作负责人,由他直接领导。陈琏在贝满女中,团结了一些教员和学生,组织读书会,做了不少宣传教育工作。有几个参加读书会的学生,后来参加了民主青年同盟,成为学生中的积极分子。
  
  
   蜜月刚过 被捕入狱
  
   1947年夏,袁永熙与陈琏结婚,婚礼在六国饭店举行。他们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但好事多磨,袁永熙与陈琏结婚刚过一个多月,便遭到不幸。9月24日晚,临近中秋节,我同陈琏在她家里开党的支委会,袁永熙参加。李炳泉因事请假未来。我同袁永熙、陈琏谈到晚上九点多钟,想告辞回家。陈琏说,再谈一会儿,窗外月亮很亮,晚点走没关系。于是我又坐下。就在十点左右,忽然外面有叩门声,袁永熙走出房子,穿过院子,前去问叩门者是谁,来人说是李宗仁行辕派来的,要见袁永熙。袁未开门,马上回来,叫陈琏去对叩门人说,袁永熙患感冒,已上床休息了,请他们明天再来。陈琏出去后很快又回来,说有危险,来人一定要见。我们感到形势危急,袁永熙立刻把“民主青年同盟章程”扔到衣橱顶上,我也把口袋里装的几份章程扔上去。这时忽然闯进几个大汉,手持手枪,喊了声“不许动”!随后特务们问,谁叫袁永熙?谁叫陈琏?然后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来干什么的?”我说了自己的姓名,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那时我又回到大学,做学生工作)。特务叫我到门外站着,由两个特务看守,其它的人搜查袁永熙的家。袁永熙提出抗议,特务不予理睬。忽然一个特务嚷道,找到了共产党的文件,那就是我们扔到衣橱上面的民主青年同盟章程。过了一个多钟头,特务们再没搜到什么东西,便叫袁永熙和陈球出门上汽车,说到行辕去一趟,也叫我跟着上车。我说我明天还要上课,不能随他们去。特务们强制我上车。正在往门口走的时候,特务们又从另外一个房间接出藏在那里的清华大学党支部负责人陈彰远。袁永熙告诉特务说,这个同学刚毕业,来托我们介绍工作。因为我们正在开会,就请他在另外房间等着。接着,陈琏机智地从屋里拿出一件毛背心和二十元钱交给陈彰远,说先拿去用吧,好像陈真是生活困难来找工作似的。但是特务不予理睬,由两个特务押着袁永熙和陈胜,另两个特务押着陈彰远和我,分乘两辆汽车,送到炮局监狱。从那天起,特务们派人在袁永熙家守着,有人来找袁永熙或陈琏,便加以逮捕,押送到监狱。先后被捕的有北京大学的吴漠、力易周、燕京大学的龚理康。在狱中,有一天特务把我从囚房里带到一个阴暗的房间,几个特务已坐在那里,眼瞪着我。一个特务审问我,我尽量编造一些假话。忽然,一个特务拿出一张人名单来,问是不是我写的?我一看,是袁永熙与陈涟结婚时,我同十几个朋友共同拿钱买了一套《鲁迅全集》,由我开了个单子夹在书里交给陈琏,这次被特务从《鲁迅全集》翻出来的。我心里思付,决不能承认这单子是我写的,如果承认了,就必须承认认识单子上开列的朋友,那样,问题就大了,会牵连不少同志。于是我心一横,回答说,单子不是我开的,单子上那些人我也不认识。特务问:那你怎么参加送礼的?我说,我本来想到全国六国饭店送几元礼金,一进门却被人拉着参加集体送礼.我就把钱交给他了。至于那个人是谁?因为时间仓促.而且人很拥挤,我没有注意。特务喝一声“狡辩!押下去!”我以为要去受刑,但被带回囚室。我们被捕后.北平几个大学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广大学生.联合向国民党提抗议,并要求北大校长胡适向国民党当局交涉释放我们,否则就要罢课。国民党迫不得已,把我们释放了。而袁永熙和陈琏却没能出来。之后,他们在12月1日被特务用飞机押送到南京,关在监狱里。我出狱不久,即去解放区,在河北平山县和中央青委的一些同志参加土改。从此,我同陈难又断绝了消息。
  
   一唱雄鸡天下白
  
   “一唱雄鸡天下白”,1949年2月初,北平和平解放。我随中央青委的同志回到北平。不久,袁永熙和陈琏也由中共上海市委派人陪送秘密穿过国民党统治区进入解放区,来到北平。他们是在1948年先后被陈布雷保释出狱的。团中央成立后,袁永熙在学校工作部,陈琏在少年儿童部,我在宣传部,我们又一次聚集在一起了。我和陈琏、袁永熙几次分离,几次重聚,风雨同舟,同甘共苦,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更加深了。
  
   有一天,我问陈琏,1947年特务们到底为什么去逮捕他们?在狱中有些什么遭遇?陈琏说,贝满女中有一个教员叫田冲,曾到她家里拜访,同袁永熙交换了名片。后来田冲因党的地下电台一个报务员李政宣叛变而被捕。特务从田冲家里搜出袁永熙的名片,而田冲曾供认领导他的是袁某,于是特务认为袁某就是袁永熙,田冲又胡说了一些不真实的情节。牵连了陈琏和袁永熙,于是他们就被捕了。在狱中,特务对陈琏诱供,说:“你丈夫已招认了,你快坦白,可以从宽处理。”又对袁永熙说:“你太太已交待了,你快老实交待,不然没有好下场。”他门两人根本不予置理。特务对袁永熙施以酷刑,还把陈琏拉到审讯室门口,要她规劝袁永熙.陈琏坚定地说;“他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我劝他什么!”由于他们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特务们无法确定他们的政治身份,也知道他们和党的地下电台没有关系,但也不敢释放他们,便把他们解到南京。之后,陈布雷得知女儿和女婿不是共产党员,便把他们出监狱。
   1956年,陈琏被选为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在此之前和以后、又任全国政协第二、第三、第四届委员,并且是全国妇联第四届委员。1956年2月,陈琏政协第二届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上作了发言,她针对当时有一些出身剥削阶级的知识青年为自己出身感到苦恼和悲观,便现身说法,帮助这些青年卸掉思想包袱。她说:“也许在座有的同志是知道的,我是陈布雷的女儿。在十几年前,我也是一个怀抱着热情和苦闷的青年学生。为了寻求抗日救亡的途径,我找到了共产党。党把我引导到革命的道路上来,使我不但看到了民族解放的前途,也看到社会解放的前途,我的苦闷消失了……从我自己走过的道路,我深深地感觉到:正是因为党是以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为依归的,因此,它对子一切有爱国热情的人,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是欢迎和爱护的……我们没有办法选择我们的出身之地,但是我们能够选择自己的道路。只要我们认对了方向,而且肯干努力,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都是具有宽广的道路和远大的前程的。”她的发言受到周恩来同志的称赞。人民日报予以摘要刊登,对不少青年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在1963年周总理应《中国青年》杂志社的请求,前来参加这个杂志创刊四十周年纪念会。我当时任《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陪同周总理参观杂志社举办展览。当总理知道我和陈琏是同学时,询问陈琏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工作,非常关注。
  
   遗憾的是,在过去一个政洽运动接着一个政治运动的年代里,人们的家庭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发生不幸。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袁永熙被错划为右派,这样,他们的家庭破裂了。以后,袁永熙被分配到河北省南宫县一个中学任教,陈琏带着三个孩子一起生活。她一如往昔,积极从事少年先锋队的工作。1959年,陈琏向团中央领导上提出,要到农村劳动锻炼。领导上考虑她走后孩子无人照管,劝她不要去,但陈琏的态度很坚决,领导上同意了。她的大孩子、二孩子都已上小学,有点生活能力,唯独第三个孩子名叫小代,还在幼儿园,周末回家时没有人照管,陈琏心里有些为难。我于是同我爱人商量,愿意帮她的褓姆照顾孩子,这样她才放心地去到河北涿县一个农村。她在村子里同农民一起劳动,还协助村干部进行工作。她很少回京看孩子,偶尔回来,也是住上两三天又赶回农村。我爱人对我说,陈琏真是个坚强的人,若是别人,一般是不肯舍下三个孩子去农村的。陈琏在农村锻炼了一年,组织上叫她回京,她才回来。1960年陈琏被调到林业部任教育司副司长,工作不顺手,时常同我谈她想离开这个岗位。以后团中央书记处一位书记调任华东局组织部长,1962年,陈琏也到华东局宣传部工作。
  
   以后,我每次出差路经上海,总要抽空去看陈琏,她住在泰兴大楼第十一层,生活过得很俭朴。她仍然那样端庄恬静,但脸上有了几道皱纹,头发里添上些银丝,我知道她是怎样生活过来的。我到她家里去,只看到她的两个儿子,见不到她的女儿必泓。我问她必泓到哪里去了,她说,到松江县松江中学读书,住校,不常回家。我奇怪,为什么不把大孩子留在身边,帮助照顾一下两个弟弟呢?她说,到松江,可以使女儿和农民出身的学生生活在一起,学习农民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她对自己要求很严,对孩子也是要求很严的。
  
   不白之冤屈 得到昭雪
  
   “文化大革命”前夕,陈琏来北京参加一个会,我们又见了面(这竟是最后一次见面)。她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到,但是她很难理解当时的政治形势。问我,我同样陷于迷惘之中。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是搞报刊工作的,在劫难逃。因此,我同所有的熟人断绝了联系,也得不到关于陈琏的消息。后来,华东局造反组织派人向我调查陈琏的情况,我知陈琏的处境也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中学时代就舍弃了国民党高级官员家庭的舒适生活,背叛了多年抱着内疚心情钟爱着女儿的父亲,毅然投身到革命队伍中来的党的好女儿,一个在革命道路上经历种种艰辛,但始终意志坚定地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不息的无产阶级战士,竞被加上种种罪名,戴上叛徒帽子,终于把陈琏迫害致死。
  
   陈琏去世后,三个孩子都未成年,骤然失去了母亲,无依无靠,流离失所。后来分别到吉林和云南农村插队。一个革命家庭,继反右派之后,又一次遭到破坏。这是何等深重的灾难啊!这样的灾难,何止发生在陈琏一家里,全国千千万万个家庭,都遭受到残酷地迫害。过去我们在北平地下党职业青年支部的三个负责人,陈琏被迫害致死了,李炳泉也被迫害致死了,我也几乎丧失了生命。
  
   1978年底,党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中国历史和党的历史新的篇章。在邓颖超同志和其他老同志的关注下,上海市委宣传部在1979年3月21日为陈琏同志举行了追悼会。胡耀邦同志作为前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陈链的老领导,给陈琏送了花圈。悼词说:“陈涟同志几十年为党为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为社会主义建设献出了毕生的精力。“还说:”1947年9月,由于北平我党地下电台被敌人破坏牵连被捕,陈琏机智地掩护了同志。在狱中坚定不移,始终没有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也没有泄露党的机密。”陈琏蒙受的不白之冤,终于得到昭雪。她的三个孩子,在党的培养下,都受到高等教育,在继承母志,为社会主义建设努力工作。
  
   陈琏如同成千上万个被迫害致死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一样,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控诉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文化大革命”。死者已矣,不能复生。让我们生者永远记住这个历史教训,为杜绝这种悲惨历史的重演,为建设现代化的、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强国而奋斗吧!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9-04-07
推荐阅读:《陈琏的道路》,此书的详细信息我不记得了,网上应该能搜到。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9-04-07
这是陈诗人的最新博文,知道陈琏的人一看就知道陈诗人这东西是东抄西拼来的(有些地方干脆直接抄袭陈琏儿子陈必大的文章!)。我觉得他的博文越来越差了,就是剪剪贴贴地炒历史冷饭。炒就炒吧,还愣把人家小萝卜头的父亲给改了性别!

另外,新浪的编辑真是够可以,把题目改成了“潜伏在蒋介石眼皮底下的人”。袁、陈离蒋还有点距离吧,哪里就到眼皮子底下了。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满陇桂雨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9-04-07
一对潜伏在蒋介石眼皮底下的夫妻地下党员zt
《潜伏》想到蒋介石国策顾问的女儿女婿
  
—— 40年代一对卓越的中共地下党员
  北京电视台最近热播的连续剧《潜伏》受到广大公众的强烈欢迎,并非偶然。它以扣人心弦的场面、曲折离奇的情节、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反映了40年代国共谍战的历史。它虽然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影视作品,却并非胡编乱造的“戏说”,而是具有大量真实史料作为坚实后盾的。

  陈明远博客曾介绍了“金山张瑞芳”这一对地下工作者;本文再介绍一对杰出的地下工作者——蒋介石贴身国策顾问陈布雷的女儿陈琏和女婿袁永熙。

  陈布雷(1890—1948),浙江宁波慈溪人,是蒋介石最信赖的同乡和最亲近的侍从主任、国策顾问、智囊,在蒋介石身边工作长达20余年。蒋介石遇有重大事件,大都要单独跟陈布雷密谈,由陈整理各方面的意见,以供蒋决策;蒋介石每次对文武官员讲话,或由陈布雷事先起草,或由陈布雷预拟提纲。即便是蒋介石即席讲演的记录,也要经陈布雷润色才能定稿;此外,凡是蒋介石发出的重要电稿,都要经陈布雷一一审阅订正。因此,陈布雷被称为蒋介石的“文胆”,是蒋介石的心腹要员。

  就在这样一位重要人物的家里,竟然出现了一位中共地下党员!  

陈琏是陈布雷的女儿。她于1919年生后不久,母亲杨宏农(品仙)就因产褥热去世。陈布雷倍加疼爱幼女,为她取乳名“怜儿”。

  陈琏是个非常美丽的才女,当事者在回忆时几乎都会提到她的花容月貌: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酒窝,秀丽、端庄,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然而她又是一个特别倔强和追求上进的人,父亲曾要她进幼儿师范,但她读了一年之后,和父亲大闹,坚决转学,考入了杭州高等学校。

  陈琏一直仰慕俄国的“十二月党人”,这些贵族浪漫而富于激情,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为了推翻沙皇统治而不惜杀身成仁。陈琏是陈布雷最钟爱的骨肉至亲。怜儿也深爱父亲,但是为追求理想,陈琏不顾亲情,走上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道路。

  1937年7月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爆发。陈布雷带着怜儿撤退到重庆。她在合川国立二中读高中时,中共地下党组织便为她的心迹所感动,发展她秘密入党。她高中毕业后即打算去延安,结果被周恩来、邓颖超劝阻,要她以大局为重,留在父亲身边从事地下活动。

  陈琏于1939年20岁时,考入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清华、北大、南开三校西迁后联合组成,简称西南联大)。陈琏秘密活动的上级就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袁永熙。袁也出自名门望族,祖父是满清的显宦,和徐世昌是儿女亲家。

  袁永熙还是国民党政府外交部次长(副部长)叶公超的内弟。他比陈琏大两岁,也在西南联大读书。

  1940年,23岁的袁永熙已经是西南联大的中共地下党支书,后来又担任总支书记。抗日战争期间,昆明西南联大的革命青年运动非常活跃:读书会、歌咏会、朗诵会、墙报,以及上街宣传抗日、募捐、演戏等一系列救亡运动,构成了进步青年火热的生活。而当时在艰苦生活中患着肺病的袁永熙正是西南联大活动的主要领导者。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陈琏和袁永熙相爱了。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袁永熙回到北平,任“平津南方局”地下党负责人,北平学委书记。公开身份是在“敌伪产业处理局”当职员作掩护该局地址在原日本驻华大使馆(今长安东大街正义路市政府内)。他们俩在“反饥饿、反内战”等学生运动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1946年秋季,陈琏27岁大学毕业,也到北平工作,担任贝满女子中学历史教员。她对住在南京的父亲提出:要跟袁永熙结婚。

  远在国民政府首都南京的陈布雷,对怜儿的婚姻非常关切,对于未来女婿一切疑点都倍加详查。他暗中委托国民党北平市副市长张伯瑾详查袁永熙其人。据密报:袁永熙人品才学俱佳!而且,外交部次长叶公超教授是袁永熙的姐夫,孙国华教授是他另一个姐夫,吴晗教授是袁永熙的好朋友,朱自清教授则和孙国华相熟,对袁永熙十分赏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陈布雷欣然接纳了这位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

  1947年8月10日,袁永熙和陈琏在北平成婚。隆重的婚礼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举行,国民党军政要员、社会名流及其太太、小姐们应邀而至,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先生证婚。北大清华校友们送的礼物是一套《鲁迅全集》……

  新婚生活甜蜜幸福。“陈布雷的女儿”这块招牌为他们夫妻开展地下工作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但不久,发生了“地下电台案”。因为意志薄弱者的叛变供认,特务知道了北平中共地下党的活动地点。袁永熙引起特务怀疑。

  1947年9月,军统特务从棉花胡同甲5号的房顶纵身跃下,包围了袁永熙和陈琏的住房。在家中搜出了“民青(民主青年联盟)纲领”等文件。

  但是“民主青年联盟”乃是外围的学生团体,并不是共产党啊。

  1947年9月24日,刚刚度过蜜月的新婚夫妇,双双进了牢房。国民党特务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使他们屈服。于是,北平的特务把陈琏、袁永熙用飞机押送到南京,关在国防部保密局,听候发落。

  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后,面临威逼利诱,陈琏、袁永熙机智应对,使军统特务无隙可乘,一无所获。陈琏、袁永熙掩护了同志,保全了组织,自己的中共地下党员身份也没有暴露。

  软禁之时,袁永熙会从容地突然对军统特务说:“来,抽支烟。”然后翻开地图,暗中查看解放军已打到什么地方。

  怜儿 —— 陈琏和女婿以“共党嫌疑”关押在南京国防部,无异给一向标榜“效忠党国”的陈布雷以公开的羞辱。他反复权衡后,给蒋介石写了一封短信:“女儿陈琏、女婿袁永熙,因‘共党嫌疑’自北平解抵南京,该当何罪,任凭发落,没口无言。”

  其实蒋介石早就接到密报:袁永熙、陈琏只是“嫌疑”而已,况且蒋对陈布雷这个跟随自己20多年的心腹智囊十分了解,他不会轻易开口求人的。看了陈布雷的短信,蒋介石必须对此案有个了结。

  在一次宴请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之后,蒋介石告诉陈布雷:“你女儿女婿的案子,我已派人查过,不是共产党,是‘民青’,你可以把他们领回去,要严加管教。”于是,陈布雷开始为保释怜儿和女婿出狱积极活动。

  1948年5月底陈布雷和国民党元老叶公超出面具保,先后将陈琏、袁永熙保释出狱。但由于“民青”的关系已无法否认,袁永熙在出狱时不得不签一份“悔过书”。不过他在“受共党蛊惑、误入歧途”这类词句前都坚持加上“并未”二字,以示不服。

  1948年1月底,陈琏先出狱,来到南京湖南路陈布雷官邸。稍事休息后,她由舅父陪同,回到浙江慈溪老家。此后,失去自由8个月的袁永熙,也被保释出狱。翁婿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女婿刚从监狱出来的时刻,这显得多少有些尴尬。

  袁永熙在陈公馆住了3天。陈布雷请来亲朋好友为他洗尘。翁婿之间相处甚洽,陈布雷嘱托女婿:“怜儿已经回慈溪老家了,你也到那边乡下去。我已是风烛残年,自顾不暇,怜儿就托付给你了。国家多难,好自为之。”半年以后,陈琏夫妇回到南京,陈琏到国立编译馆工作,袁永熙在中央信托局南京分局当科长。遵照地下党的安排,他们潜伏在国民党要员陈布雷身边,继续从事秘密的地下活动。

  1948年11月12日,陈布雷电话召女婿到公馆长谈。陈布雷说:

  “永熙,政治这个东西不好弄,你和怜儿千万不要卷到这里面去。我搞了大半辈子政治,一生的错误就是从政而不懂政治,以致无法自拔,于今悔之晚矣!”

  次日凌晨,油尽灯枯的国民党要员陈布雷在极度失望中饮药自尽;享年仅59岁。

父亲突然逝去,在陈琏心底掀起巨澜,她深深感到惋惜。尽管她和父亲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但殷殷父女之情怎能忘怀?

  11月15日是陈布雷大殓之日,上海地下党秘密委派陈琏的表妹翁郁文(中共地下党员)专程到南京,带来了组织上对陈琏的关心,并告之可以安排他们夫妇秘密到“那边(解放区)”去工作。之后,陈琏跟着袁永熙匆匆赶到上海,上海地下党交通站站长乔石热情接待了他们,为他们准备了去苏北解放区的通行证,并祝愿他们一路顺风。

  1949年1月袁永熙、陈琏由中共地下党交通部门秘密护送,逃离国民党统治的上海,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经镇江到苏北,穿越硝烟方尽的淮海战场,直奔石家庄,终于归队。很快又加入了解放北平的革命队伍!

  [后话]但在接下来的历史审干中,袁永熙在狱中签字的那张"悔过书"成了争论的焦点。经过刘少奇批示:“开除党籍,可以重新入党”。新中国成立后,袁永熙被任命为清华大学党委书记。

  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清华大学党委书记袁永熙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出党。批判斗争的消息登在报刊的头版头条。为了服从党的利益,当时在团中央工作的38岁的陈琏打报告给组织,宣布与袁永熙离婚。此后终生未嫁,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过活。

  1962年陈琏调往上海到华东局宣传部工作。临行前一天,她托亲戚带领,让三个孩子去跟父亲聚会一天,自己避而未见。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陈琏的“历史问题”再次受到审查,被造反派定为“叛徒”遭到无情的揪斗。

  1967年11月19日的早晨,48岁的怜儿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从上海泰兴路华东局宿舍11楼上飘然跳下。人们在她的桌上发现了遗书:“同志们,关于我被捕的情况,我1949年的交代是完全忠实的!这一点你们将来总会明白的,然而我自己却等不到那一天了。”

  ……

  陈琏在团中央时期的老领导胡耀邦,后来给《陈琏纪念文集》题了词:

  
——“家庭叛逆  女中豪杰”

离线残阳秋鹤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8-11-06
引用第14楼苗溪于2006-05-20 09:18发表的  :
这段有意思。


听着颇有双城记中得伐石夫人的味道
离线残阳秋鹤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8-11-06
引用第5楼岁寒于2006-05-19 20:12发表的  :

   
    阿姨后来告诉我,妈妈那天问了好几遍:“必大为什么没回来呀?”尽管妈妈也许只是想再见上我一面,可如果我那天回家的话,妈妈也许就不会死?我觉得就像是我害了妈妈一样!
   
    为什么当初妈妈非要赶我去学校?难道她真相信“斗批改”没有我就不行吗?当然不是。妈妈是故意把我支走的。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然顾虑着怎么才能尽可能地在我们心中保留下对党的信仰。所以当她要跨过生命门槛之时,她不希望我们在身边。
.......

文革期间还有保姆i的家庭,比那些莫名其妙被镇压的所谓地主崽子舒服多了。。是浩劫就人人有份。。。没啥好说的
离线cfmx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7-23
好文章!回肠荡气!
其实,袁永熙与陈琏从骨头里讲都是一路人,都是理想的共产主义者。但是,中国革命胜利后,理想主义就吃不开了。这便是袁永熙与陈琏的悲剧。这也是中国政治的悲哀!
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袁永熙与陈琏,一个民族没有了理想主义,这个民族就没有了希望。因此,今天,特别需要让理想主义复活!因此,我为袁永熙与陈琏叹息,更为袁永熙与陈琏礼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6-05-20
作家李敖的二姊对陈琏的回忆: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有过两次学潮。爸爸常对我们说:“当学生的责任就是好好念书,什么党呀团的都是穷学生于的!”
  不谈爸爸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总是会受到影响,从来不参加游行。“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那天,我就回家了。另一次是清早到学校就听说教语文的田先生和教历史的陈琏先生被捕了,学生组织罢课,我立即参加,因为我喜欢陈琏先生,抓那么好的老师太不公平……
  解放后一次全校联欢会在风雨操场举行,这种不在大礼堂举行的全校聚会,表面看似乎不那么正式。但陈琏先生突然穿着解放军的灰色棉军装出现在台上,引起全场沸腾般地欢迎!陈先生的样子依旧羞答答,与军装那么不协调。显然那套军装对娇小的她是太大了点,她举手敬军礼又那么不习惯不自然,但是台下长久持续的欢呼声和掌声,说明她多受同学的欢迎和敬爱!陈先生用平静的微笑等待台下能听她讲述自己被捕后的经历。 ”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6-05-20
“爸爸每每提到妈妈都黯然神伤,他总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妈妈在文革中就不会自杀。这个"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的话可能正确,正确得几乎同义反复,那就是:如果妈妈能够接受一个已经离异的摘帽右派,她就能接受世界的不完美,革命的不完美和人生的不完美,她就不会自杀了。”
这一段写得好。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6-05-20
引用第13楼苗溪2006-05-20 09:15发表的“”:
岁寒有没有这段故事的详细版本?

没有特别详细的。《陈琏的道路》中有些文章可供参考。

引用第14楼苗溪2006-05-20 09:18发表的“”:

这段有意思。

是。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6-05-20
引用第9楼苗溪2006-05-20 09:09发表的“”:
(二)
1947年9月,我父母新婚不久,受社会部地下电台案牵连,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并在家中搜出了"民青"纲领等文件。在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面前,爸爸机智应对,使敌人无隙可乘,掩护了同志,保护了组织,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暴露。1948年5月底由陈布雷和叶公超出面具保,释放出狱。由于与“民青”有关系已无法抵赖,爸爸在出狱时不得不签一份“悔过书”,不过他在“受共党蛊惑”,“误入歧途”这类词句前都加上了“并未”二字,以示不服。1948年11月陈布雷自杀,1949年1月我父母在乔石、郁文夫妇的安排下逃出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归队。但在接下来的审查中,爸爸签的那张“悔过书”成了争论的焦点。在中央青委最初的意见中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爸爸并没有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当然应该把原来的“角色”演到底。可当时的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帅孟奇认为,敌人不知道你是共产党员,你自己总知道吧,怎么能丧失气节,向敌人屈服呢?爸爸的老领导钱瑛则不同意这种说法:若不签’“过书”,分明就是暴露自己。不仅如此,同案已经被释放的陈琏、邢福津、陈彰远也要被抓回去,还不知会牵连多少其它人。共产党人的气节不能这么坚持。这两位资格一样老、在敌人黑牢中一样坚贞不屈的女共产党员为了爸爸的结论相持不下,官司打到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那里。刘当然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他自己早年在奉天也有过这么一段。问题是左派们(这是不带引号的左)动辄以牺牲了的先烈来说事儿,占据着理论和道德的制高点,刘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刘少奇提笔批示:“现在胜利了,对干部要求严格些有好处。可让其重新入党,但不影响将来的使用。”找遍党章也找不出"重新入党"这样的处分,要重新入党,唯有先开除出党,对政治立场不坚定,这样处分已是莫此为大了吧。帅大姐没话说了。小袁在狱中经受酷刑,严守机密,没给党造成任何损失,出狱后又积极寻找组织,所以准许他重新入党并注明“不影响使用”,钱大姐也该满意了吧。如果后来人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领导艺术没有概念的话,研究研究这个案例吧。
.......


这段有意思。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6-05-20
引用第10楼苗溪2006-05-20 09:09发表的“”:
(三)
......
 从一见钟情到终成眷属,爸爸对妈妈苦苦追求了八年,若不是他当年是地下党的头儿,机警干练,富于谋略,颇孚人望;若不是妈妈既不愿脱离革命又不能找一个圈子外面的青年;若不是周恩来、邓颖超夫妇硬把妈妈从去延安的车上拉下来,叫她回陈布雷身边;要不是上级领导钱瑛大姐,和伙伴们的极力赞成和催促,爸爸的追求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能理解妈妈长时间的犹豫:爸爸太事务性了,平凡踏实,不务虚名,浅显直露,诚恳待人,但没有诗意,没有美感,没有好学深思的静气,没有"天地存乎一心"的内省和深沉,甚至不会想到为了所爱的人要使自己变得好一点。
.......


岁寒有没有这段故事的详细版本?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6-05-20
(五)


1948年11月12日,外公陈布雷最后一次看到太阳升起。在他决心自裁以了却一切烦恼之际,他仍然放心不下半年前才保释出狱、自己有“严加管教”之责的女儿和女婿。他们至少是思想上“亲共”,这已是人所共知,自己死后,当局会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令人担忧。怜儿是他一生的心病,为父的话,她总认为是替国民党当局说的。在这生离死别之际,不要再触动这块伤疤了。于是他打电话叫来了正在中央信托局上班的爸爸,作了一番临终嘱咐。他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是从政而不懂政治。投在蒋先生手下,终至不能自拔,如今悔之晚矣。”他默然了好一会儿,话锋一转,切入正题:“政治这个东西不是好弄的,你和怜儿像现在这样,凭自己的本事,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不是很好吗?千万不要再卷到政治中去了,千万,千万!”后面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们如果再出事,我可就保不了你们了……更多的话也不必说了,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为父之心就将大白于天下了。

可叹的是“布雷鸣过后,迷津仍不醒”(陈布雷早年在上海办报鼓吹国民革命时,文章备受推崇,有诗赞曰:“迷津唤不醒,请作布雷鸣”)。在爸爸妈妈看来,外公之死预示着独裁统治的瓦解,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不会再有黑暗的政治,只有为国家快速工业化而实行的管理、引导和协商。妈妈是学历史的,当然知道新王朝建政后的权力重组意味着什么,但政治作为一种手段,只要不是为了一党一家的私利,而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就是道德的,就是合理的。

话说回来, 如果爸爸愿意听从外公的劝诫,他有办法从政治中退出吗?没有。如果他不曾孜孜以求地寻找组织归队,他将是"脱党分子",57年仍然在劫难逃。如果他49年对审干结论不服,不申请重新入党,对抗组织,下场更惨。除非当年中组部说,我们现在胜利了,不需要那么多人了,你既然没牺牲在敌人监狱里,也就不用回来了,该干吗干吗去吧。这固然令人齿冷,但如果能不荒废后来22年的人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非要“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非要所有党员“从一而终”,这又是一种“强迫症式思维”。同路人也是一种缘份啊 (爸爸有个朋友邓锟,曾是东江纵队的红小鬼,后被谢富治批判为地方主义,愤而出走香港,与内地作生意发家,躲过了所有的运动,潇洒一生。我的中学同学孙恒志,89学运中因征集党员签名,被撤去上海市委研究室主任职务,派到宋庆龄墓看坟。他辞职下海,自己办了公司。可见退出政治,需以社会多元化为前提。)

其实爸爸压根儿也没想过要退出,离开革命队伍,还能干什么?当然中组部也不会说你请便这样的话。相反,周恩来夫妇在一次家宴中还对爸爸妈妈说:我们在延安听说你们被捕,可着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让<<解放日报>>发了消息,说国民党连陈布雷的女儿、女婿都抓,可见其内心多么虚弱。试图掩护你们。不管掩护是不是起作用,这话出自周恩来之口,就足以让爸爸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了。命运真是捉弄人,你不想退出吗?不知哪里飞来一脚,你就变成了右派,被踢出了革命的大门。被打倒是脱离极左政治的唯一途径。

爸爸背负十字架走过了22年,在沉重的政治压力下生活得很艰难。但有一点恐怕是他可以感到安慰的:他从57年就没资格再“左”了,没可能再去害别人,从而保持了他的灵魂清白。在 那漫长的岁月中,他都想过些什么,我们今天己无法去探究。他一定仔细地审视过自己的一生。因为他不得不写很多的“检查”和“交待”。看着这些材料,我感到心酸:就为了毛泽东先生一个荒唐而固执的想法,多少人竟然不得不这样浪费自己的才智。“左”的路线根源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具体的事件、具体的人物似乎没有必要再提。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没有当事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和赀睚必报、人莫予毒的强迫症式的思维,左的路线也不至于为祸如此惨烈。为什么我们的革命要把人变成冷酷无情的执行党的路线的机器,而不是要让大家都变得更好更富于人性呢?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是要把全人类都变成无产者,还是变成有产者?为什么在“民主派”和“自由化”之前一定要冠以"资产阶级"的限定语呢,无产阶级不配享有民主与自由吗?
爸爸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中加入共产党,他相信自己是投身于一个追求民主和社会进步的正义事业。在他担任主要领导的昆明“一二·一”学生运动中,(据杨者圣先生在<<国民党'军机大臣'陈布雷>>一书中的考证,"一二·一"事件的善后是陈布雷)置老蒋的指示于不顾,另搞一套,因势利导,将学运化解。(P418) 实际上这对未来翁婿之间的斗法,可以说是各得其所,都让对方下了台阶。学运最难之处就是如何收场。陈布雷的措施使学运可以圆满收场,成就了爸爸的功业。四位烈士为民主献身。1957年在中途变调的“民主”实验中,他成了右派。但32年后,72岁的爸爸又带领"西南联大校友会"的同志,走向了天安门广场。当我在香港听到这个消息时,爸爸畏葸、羞怯的形象在我心目中陡然之间变得高大了……

1996年我和爸爸在北京最后一次团聚。当时爸爸已中风多年,深居简出。那年爸爸79周岁,按照"作九不作十"的惯例,郁文阿姨、乔石叔叔在家里设宴,请我们全家,为爸爸做寿。那天为了把他的轮椅从楼上搬到楼下,忙乱中忘了他的假牙,结果寿星老只能面对满桌菜肴在一旁陪坐,回到家里再一个人兴味索然地补吃带回来的菜。不久,我出了国,再也没有见到爸爸。

爸爸去世后,有人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凄风冷雨六十年--袁永熙的悲剧人生。”(陆怀峰。<<传记文学>>78卷第一期。)其实爸爸的一生很丰富,大起大落,波澜壮阔。他是陈布雷的女婿,又是共产党在国统区“第二条战线”上的领导核心成员;他坐过国民党的黑牢,也受过共产党的劳改;他管理过最高学府,也教导过农民的孩子。他曾是国民党中央信托局敌伪资产处置科的科长,也曾是<<人民日报>>点名的大右派;他曾被红卫兵揪斗,也曾在政协举手;他访问过很多国家,他和很多领导人有交往…… 这些都不是“悲剧人生”四个字就能概括的。访问者们如果没有对具体历史时代的了解,很容易被他邋遢的外表,谦卑的表情和平实的谈吐所迷惑。

今天我在地球的另一边,写爸爸上个世纪的故事,感觉上总隔着一层什么。这不仅仅是因为手头几乎没有资料,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和爸爸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而好象是爸爸的经历很坎坷,而内心太简单,以至我都不知道该告诉人们些什么。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把我能表达的意思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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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永熙》一书的编者按:此文经编者删节,个别词句也作了改动,因作者在国外,来不及与他仔细商量,特此说明。

五柳村编者按:本文在五柳村上网时,得到陈必大先生好友提供的一个完整的稿本,据以作了补充,但仍未能与陈先生核实,也在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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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6-05-20
(四)


1974年初,农历除夕,浅灰色的天空中飞舞着细小的雪花,华北大地惟余茫茫。一个老乡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从2400公里外的云南赶到这儿的我,吃力的骑行在南宫县城到薛吴公社的乡村土路上。他满头大汗,我冻得发抖,我一再说和他换换,他生怕我答应的五块钱泡汤,执意不肯。车拐进空荡荡的薛吴高中的场院时,我的脚已没知觉了。总算找到一个还留在学校的老师,他说爸爸和继母昨天就进城去接我,然后一起去北京过年,怎么没有接到呢?等我再骑车返回县城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爸爸和继母在寒风中瑟缩着在路边迎出很远,脸上挂着欣喜而歉疚的的微笑。这是我们分离十七年之后的再次相逢,那灰暗的寒冷,不安的期盼,羞于流露的情感,遥远疏离的时空,阴差阳错的折磨,当时的场景像是缩写爸爸人生的神秘符号,烙在我敏感的心底。

妈妈带着我们离开爸爸的那年我才六岁,依稀的印象中他不常在家,很多时间一人住在清华,他对我们有点不知所措,很少亲热的表示(也许是因为他抽烟我们宁愿不要他亲热)。我小时候多灾多难,爸爸倒是也没少操心。我患小儿麻痹症后,他联系苏联专家,每周抱我去做电疗,又和妈妈、幼儿园的院长苏哲阿姨一起领着我上下楼梯练腿,使我总算没瘸。爸爸每次提到这件事都很自豪。又有一次我在幼儿园摔掉门牙,流了很多血,在医院缝完针,爸爸妈妈才赶来。见到妈妈又大哭起来,爸爸见我狗窦大开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笑了,我当时心里真恨他 。爸爸回家也总一个人睡在外间,躺在床上还抽烟,地上铺着一张报纸用来吐痰,本来整洁的家,他一回来就乌烟瘴气,脏兮兮的。妈妈对他的懒散邋遢的没落气深恶痛绝。那张恶心吧叽的报纸也把我们和他隔得远远的。

1962年夏,妈妈调到华东局工作,赴上海前夕,刚刚摘帽的爸爸提出要再见孩子们一面,妈妈还费了很大劲向我们解释:爸爸不是坏蛋,改好了。那天妈妈回避了,我们被领到姑姑家。爸爸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反反复复地说:五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我们只顾自己玩,爸爸在一边看着,显得消沉而无奈,姑姑不断的要我们过去和爸爸说话,我们也拘谨戒惧,不知说什么好。临别爸爸还给我们买了礼物,姐姐得了一条围巾,弟弟得了一副乒乓球板,我得了一盒装在蓝色铅笔盒里的高级铅笔。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有几个中国孩子能得到这样的礼物?想到这以后不知何年再相见,爸爸忍不住亲了亲弟弟。

以后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文革之初,拜父母离婚之赐,我和姐姐居然也有资格当“红卫兵”,造别人的反。而千里之外南宫县的红卫兵正把爸爸打得死去活来。这是一副何等混乱的图景?荒唐岁月,不堪回首。妈妈死后,我们都被下放到偏远的农村插队,在当时的大动荡中渐渐被人遗忘。1972年底爸爸"解放"出了牛棚,也知道了妈妈的死讯,开始找我们。爸爸妈妈的老朋友古念良、沈吾华夫妇从姨妈那儿知道了我们的下落,接着爸爸就开始和我们通信。要不要和爸爸恢复关系,当时是有争论的。1973年在邓颖超的干预下,对妈妈的结论又作了复查和改正,从原来的“自杀叛党”、“敌性内处”、“开除党籍”,改为“有变节行为”、“党籍不予处理’。所以如果还像以前一样,我们的家庭出身只算妈妈、不计爸爸,我们背上的黑锅会轻一些,“改造好”的机会也大一些(当时我们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过,这纯属自欺欺人,你说你划清界限了,和爸爸没关系了,他说你没划清,还有阶级烙印。与其指望人家开恩相信你,不如作一个正直无畏的人,对自己真诚些。妈妈死了,家也没了,我们总算都从农村抽调到工厂有了一口"大锅饭"可吃,既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也不图领导的"信任"了,背不背这口黑锅又有什么两样呢,爸爸总归是爸爸。同是受压迫、被歧视的人,何不守望相助、相互支撑呢?问题在于:十七年的分离是父子感情一片空白,印象也大多是负面的--多年来妈妈教育我们不可自私、不可懒惰、不可放任自己,爸爸都是现成的"反面教材"。不过感情是可以建立的,如果你需要并且愿意去尝试的话,爸爸的信写得很通达、坦诚,又不失尊严,是我了解了他也曾一度辉煌。文革搞到这种地步,大批老干部被打倒,爸爸不过是个"先行者"罢了。无篷的小船在风雨中漂流,也渴望有一个平静的港湾。六年多无家可归之后,想到除了云南林学院的单身宿舍之外,在遥远的河北又会有一个家,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温暖……

这个家非常简陋,"干打垒"的平顶房,砖地,一盘土炕占去了小屋的一大半,炕与门之间考墙有一低矮的土灶和水缸,门右边窗下那张简易的书桌才提醒人们这是个老师之家。爸爸怕分离十七年、千里寻父而来的儿子对这个家太失望,才决定在南宫迎我然后一起去北京。不想阴差阳错,被我撞破。爸爸过虑了。妈妈虽然批评爸爸,但他的批评给我们树立的道德准则却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从那以后我每次的探亲假都是昆明-南宫-北京。

爸爸从不吹嘘自己,即使是为了孩子们的"回归"。他们的朋友们则觉得责无旁贷,在我们面前对爸爸倍加赞赏,什么错划右派,全是扯淡。我的是十四姑父孙国梁态度最鲜明,他是北京市教育局的老局长,也是爸爸从小的朋友,1946年爸爸带“南系”的地下党员从昆明复员回北平就是通过他与“北系”组织建立了联系。当时姑父家里常常聚集着一批老干部一起骂"四人帮",关注周恩来、邓小平的整顿,为蒙冤者上告出主意,为各地更多老干部复出工作想办法、找门路。爸爸自己不说什么,只是三天两头把我往姑父家带,让我自己去听去想。他反对"四人帮",反对极左的立场是不言而喻的。姑父对爸爸特别的礼貌周到,每次都要送到院子大门口。他每次翘起大拇指对我说:你爸爸,好人,硬骨头。听那意思:你们若再有什么“左”的想法不敢认爸爸,那简直就是站到“四人帮”那边去了。那年头什么都要上纲为路线斗争。

1979年爸爸平反回北京,工作一时无法安排,在中央办公厅落实政策办公室帮忙。一天他指给我看对面房间一位高个的老人,说他是胡风,他们正在办理他的申诉。当时在胡耀邦主持下,不管是哪次运动、哪个时期、什么人批示的,冤假错案有多少平反多少。1980年春节爸爸和方群一起去给胡耀邦拜年,胡问爸爸今年多大了,爸爸说63了。胡接口说:“63大了点了,做不了多少年了”,他一指坐中的胡启立,“要向他那个年龄就大有可为了。”爸爸的问题还不止是年纪,二十二年右派已把他的锐气磨尽,再说那么多的老干部要工作,结果人浮于事,谁也干不好。可是早早退下来又不甘心,平反后走个过场就退,像没平反似的。1982年爸爸去北京经济学院当院长,1986年以后还当了几年顾问,第六、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算是对他二十二年右派的政治补偿。政协定期组织委员们到全国去视察,了解民间疾苦。八十年代改革中的深层矛盾暴露还不充分,普遍的情绪也比较乐观,爸爸参政、议政的积极性并不高。有几次想就教育体制改革和民主法制建设作个系统些的发言,“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自由化”又使他心里添堵、兴意阑珊。他对"左"的论调非常抵触,常常把报纸一摔,再也不碰,如果是文件,那就让我们看完给他讲个意思,他实在没有耐心再听那种虚张声势的“训话”。如果是与人交往,他非常慎重,不轻易表达自己的见解,怕引起别人不快,就是事后也不加以评论,不贬低别人,不利用别人,厚道的近乎窝囊,微笑中总有种略显傻气的歉意,好像在说:阁下的高论真令人佩服阿……如果我在北京,他喜欢带着我去拜访他的老朋友、老同事,显配显配他还有这么个颇上台面的儿子(对我来说,如果老爷子以我为骄傲,为什么不呢?)。其实我感觉得到,二十二年的人下人使他的思想感情彻底平民化了,一旦又回到北京这个权力中心,和真正管事的官儿们打交道,他自信不足,资讯不足,显得局促。这时有我在旁边,他感觉会好些。他常抱怨弟弟不善与人交往,而且不肯"练练",即陪他出访。我不禁心里暗暗好笑:我们"练"它干嘛呀,那都是你最该去练的事儿。爸爸的天真,有时使我纳闷,二十多年的痛苦压抑缓解之后,显现出来的竟只是思想感情的返璞归真。是他把自己的遭遇通天彻地地想透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彻彻底底地只活到今天。

爸爸自己说他年轻时也是锋芒毕露,以后当上了右派才不得不收敛。他一再告诫我,要懂得在战斗中侧身而立(鲁迅),能不说的话就不说,更不要得理不饶人,因为一张狂就失分寸,就得罪人。他对我的倔强、直率、雄辨和玩世不恭几乎失去了信心,甚至恨恨地说:"你会像风一样,将来下场很惨。"文革后期,社会上实惠之风劲吹,打家具、做裁缝、练厨艺,爸爸希望我这个"少年政治侠客"收收心,学点实惠的本事,我不屑一顾:要学就学"万人敌"。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连续读了七年书,然后又留在大学当老师。知识分子总是不满现实、批判社会的,可是我不做官,就没人找麻烦,下场也无从“惨”起。不过爸爸的这句诅咒,还是在我心头留下了阴影:我们这个家被反右和文革弄得支离破碎,连爸爸也没有自信把它从新凝聚起来。这个影响会一直延伸到将来。我们和爸爸重圆时已经长大成人,生活道路已经定型,十七年没有交集的经历,他也很难教导我们什么,他的经验还停留在过去,而我们已急不可待地冲向未来。未来并不会自动治愈这个家庭的创伤,甚至会"复制"出类似的创伤。2000年爸爸的预言开始应验:我曾长期追求、倾心相爱的女人终于也离我而去。家又破了。从这一点说,我和爸爸当年一样,下场很惨。老一辈的维系失去后,下一辈对长辈和家庭的承诺就变调了,关系就松散了,谁也不卖谁的账,配偶之间更是如此,一对一地deal,随时可以破局。由此又影响到孩子对父母的看法和将来的生活取向。十九世纪初老袁家“大宅门”的盛景已不会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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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苗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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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接下来的二十二年(1957-1979)是用荆棘编织起来的苦日子。爸爸先是在京郊昌平县长城脚下的一个劳改农场劳改了五年,他自称是"苏武牧羊"。其间曾感染羊炭疽病,很多医院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多亏友谊医院一位年轻的住院医生猜出了病因,才得以治愈。1962年爸爸从右派变成"摘帽右派"(其间的差别是后者已认罪悔改--与其说这是一种宽大,不如说是再加一层羞辱),被下放到冀南的南宫县教中学。被下放到冀南的南宫县教中学。蒋南翔特别指出,没送你到边疆,已是很大的照顾了。事实上,让爸爸远离北京,以防在另一种政治气候下他可能会上诉,才是极大的不照顾。

57年6月当清华党委把爸爸从进城听报告的车上赶下来时,爸爸就意识到连串的打击将接踵而至。政治上被人冷不防推下悬崖,惊恐震觫、头皮发麻、脑子发炸,也就是突然宣布的那一霎那。没有什么可失去后,也就无所畏惧了。就象1947年秋,军统特务从房顶上纵身跃下,包围了棉花胡同甲5号爸爸他们正在开会的小屋时一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妻离子散造成的痛苦却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反右刚发动时,毛泽东的"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曾在小范围内传达,知情的领导不仅是秘而不宣,反而更起劲地鼓吹"鸣放",以期引蛇出洞。我母亲也不了解情况,属于不受信任的被引之列。

6月中旬北京市委宣布开始揭批袁永熙时,妈妈还希望爸爸振作起来,把问题讲清楚,争取党的谅解,她也表示了不会和爸爸离婚。7月23日<<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都在显著版面刊登了袁永熙"堕落"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的长篇报导。妈妈知道这次爸爸已不可能象49年审干时那样,说清问题,全身而退了。一场塌天大祸竟不知由何而起,妈妈内心充满惊恐、焦虑、痛苦、委屈和迷茫。要让妈妈当时就意识到党的路线出了偏差,那是梦话,连后来的第二代领导核心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一种自然的思维取向就是从身边最熟悉的人和事中找原因。爸爸对49年的结论心里不服,和蒋南翔之间有矛盾,妈妈当然是知道的,但现在演变成了敌我矛盾,撤职、开除、见报、劳改,这些事就不能不重新认识了。妈妈的理想主义倾向使她往往从道德情操上去归纳政治斗争。“天下唯有德者据之”,革命就是有道德、有追求、代表社会进步的新兴力量取代没落者、谋私者的过程。解放后党内的问题从张子善、刘青山到高、饶最后也都落脚在道德品质上。陈毅元帅在一首诗里总结说:"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代表了当时对党内斗争的这种单纯的认识。

相对来说管住自己"手莫伸"应该是容易做到的,可让妈妈想不通的是,一起出生入死十八年的小袁,怎么就不知道谦虚谨慎、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呢?怎么就不能把1949年的结论当成组织上的严格要求呢?这下好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膨胀,利用鸣放反对党的领导,终于成了右派。妈妈哀其不幸,怒其不明,一家人都跟着受牵连。妈妈当时的地位非常软弱:作为大右派的妻子,袁永熙的反党阴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47-48年的入狱和被保释,你们也是一起的,真的就那么单纯吗?这时蒋南翔又出场了,向妈妈传达了两条:1)袁永熙的问题和你没关系,不会株连到你。2) 你背叛反动家庭投身革命,党相信你也会勇敢地和右派分子袁永熙划清界限的。已经不用说更多的话了,为了对丈夫的忠诚而失去党的信任,妈妈不会那么做,因为她并不肯定爸爸是正确的或无辜的,而她自己入党时就准备为党牺牲自己的一切。爸爸当时对离婚也没话可说,再搭上一个也没有意义。五年
后爸爸摘帽,曾试图通过复婚留在北京,妈妈拒绝了。离久情疏,她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宁静淡泊,不想再起波澜。在阶级斗争风声渐紧的形势下,对孩子们来说也是关系单纯些好。

爸爸每每提到妈妈都黯然神伤,他总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妈妈在文革中就不会自杀。这个"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的话可能正确,正确得几乎同义反复,那就是:如果妈妈能够接受一个已经离异的摘帽右派,她就能接受世界的不完美,革命的不完美和人生的不完美,她就不会自杀了。

从一见钟情到终成眷属,爸爸对妈妈苦苦追求了八年,若不是他当年是地下党的头儿,机警干练,富于谋略,颇孚人望;若不是妈妈既不愿脱离革命又不能找一个圈子外面的青年;若不是周恩来、邓颖超夫妇硬把妈妈从去延安的车上拉下来,叫她回陈布雷身边;要不是上级领导钱瑛大姐,和伙伴们的极力赞成和催促,爸爸的追求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能理解妈妈长时间的犹豫:爸爸太事务性了,平凡踏实,不务虚名,浅显直露,诚恳待人,但没有诗意,没有美感,没有好学深思的静气,没有"天地存乎一心"的内省和深沉,甚至不会想到为了所爱的人要使自己变得好一点。爸爸总说想那些"虚"的没用,人是立场、态度、和方法的统一体,思想感情反倒可以忽略,这种"客观"的思想方法使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出一个短期"有用"的结论。目的是过河,方法是架桥或找船,如此而已。爸爸喜欢下围棋,这里就只有谋略而没有思想,他甚至也不愿研究原理,全凭多年的实战经验去与人周旋。他后来教书,最喜欢平面几何,几乎没有什么题能难住他。这里只有逻辑的完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和不确定因素。这种经验主义、实用主义、不求甚解、自以为是,碰到妈妈这么认真的理想主义者自然就不讨巧。爸爸的长项是做事,没有正经事做,思想感情就没有寄托,他只能“达则兼济天下”,不能“穷则独善其身”。我想象不出,如果文革时他们两人还厮守在一起,爸爸能给妈妈什么样的鼓励和安慰。如果因为爸爸的问题加重了她内心的负罪感,以妈妈之刚烈,恐怕仍难免一个悲剧的结局。

相比之下,爸爸的散淡疏懒、不拘一格倒使他更能承受命运的重击,不去多想慢慢也就看开了。他的口头禅是:想那些没用。我分辨不出这是随遇而安的豁达,还是对现实的厌倦,或者根本就是根性中的懒惰。爸爸下放到南宫中学自然是"锥处囊中",什么课都能上,俨然一个“全才”,尽管他在西南联大基本上没务什么“正业”。南宫很穷,但民风淳朴,有习武的传统,又是老根据地,以盛产“8341”战士而闻名。当时爸爸从行政10级降到17级,可到了南宫还比县长大。加上又是京城里来的过去的老革命,犯了错误可人家改了(摘帽了),谁还会去为难他呢?久而久之,右派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倒成了可敬的人。

1965年邢台大地震,南宫县城也房倒屋塌,爸爸一向仰赖的食堂也开不了火了。这种实际情况给领导和同事们的“关怀”提供了很好的借口,在他们的热心张罗下,爸爸终于抢在政治大地震发生之前,利用"四清"与"文革"之间短暂的间歇,第二次成家。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没有1965年10月底的再次结婚,爸爸从十年浩劫中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我的继母张兰芬当时是南宫中学的化学教师,天主教徒,说不上多高的政治觉悟,正因为如此,她在维护爸爸这一点上绝不会有半点动摇。她虽然是大学毕业,但不改乡土本色,为人质朴,性格张扬豪放,一点事都会弄出很大响动,只有在祷告时才非常虔诚。文革发动后,爸爸被说成是刘少奇、彭真安在南宫的定时炸弹,被斗得死去活来。我继母见势不妙,直冲县人民武装部,见到支左部队首长双膝跪到,大呼:“救救袁永熙!”也幸亏这些军队干部出面干预,把已被打得口鼻流血的爸爸救了下来。一而再,再而三,只要爸爸一被揪走,我继母就去搬救兵,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不管他有什么问题,就是不许你们打他!她不仅拒绝揭发爸爸的“问题”,还故意和红卫兵激烈冲突,让他们把本来没什么问题的她也关进“牛棚”,以便就进照顾爸爸的饮食起居,一起劳改以监视红卫兵的“革命行动”。红卫兵先是威胁要打断她的腿,后来干脆放下爸爸,开始斗她。这么奋不顾身的引火烧身,甚至不惜以死相拼也要保住爸爸,我继母心地之单纯、性情之强韧、只认天理伦常、藐视"革命"的戒律与教条,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她自己没有孩子,至亲也早已谢世,所以他把爸爸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容侵犯。她就像鬼使神差的守护神,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爸爸身边,保着爸爸历经险阻地走出了文革的劫难。

1979年,爸爸终获平反,回到北京,睽违二十二年后又开始重温做官的感觉。可在我继母眼中,老袁还是老袁,管你什么学院院长,政协委员,照样呼五喝六。日子在南宫怎么过,在北京也怎么过。不管爸爸怎么抱怨,我们怎么劝说,她固执梗顽,一如面对当年的红卫兵。1991年,爸爸中风后,终于没有决心通过锻炼来恢复手脚的机能,吃喝拉撒睡,全靠继母操持。爸爸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没有人在跟前,就要叫"兰芬!"须臾不能离开。他一会儿起,一会儿睡,一会儿拉,一会儿尿,把继母折腾得够呛。他们几乎每天都要争吵,在外人听来他们像是有很深的矛盾,其实这是爸爸希望被人关注的策略。爸爸的晚年很怕孤独,孩子从小就不在一起,以后散在各地又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忙。眼前的老伴儿虽说是患难夫妻,但爸爸在她的心目中永远被定格为那个窝窝囊囊的摘帽右派上,对着她,“公瑾当年”,欲说还休,“老骥伏枥”,不提也罢。爸爸一生太实在,太唯物,到这种时候"最难将息",一生的机会都已穷尽,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怎么去排遣对死亡的恐惧呢?吵吵嘴至少能使生活有点色彩、有点生气。我弟弟对此已习以为常,说这是他们之间特殊的交流。

每当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爸爸时,我都会想到生命短暂但精神富有的妈妈。人能想些“虚”的,那是一种造化,一种崇高的欢乐,一种不甘"心为形役"的解脱。虚邈的思想可能对你眼前要做的事情没用,但能带给你生命的充实和内心的自由。一度听弟弟、弟妹说爸爸坐在轮椅上还跟着继母去了教堂,可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出于对"天国"的向往,而只是不愿被一个人撂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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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6-05-20
(二)

在全国50多万右派中,真正"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只是极少、极少数(按今天的标准衡量恐怕根本算不上)。绝大多数右派分子都是被"阳谋""引蛇出洞",抱着真诚的善意向领导提了些意见而祸从天降。我的六舅舅陈遂,上海交大的毕业生、建设中学的教师就是这样当的右派。他被送到宁夏去劳改后就音信杳然。直到文革结束后,家人才得到通知,六舅舅已在大饥荒的1962年死去。当时劳改队让饥肠辘辘的劳改犯自己去挖野菜充饥,六舅舅误食毒草,不治身亡,享年36岁,连家都没成。

爸爸的这个右派倒不是这么糊里糊涂当上的,可以说是在劫难逃吧。当时他在清华大学负责党务工作,不可能不说鼓励群众“大鸣大放”、向党提意见的话,上上下下的领导都说过类似的话,而且是党委会布置他去作这样的动员。结果他被清华大学党委和北京市委当作“党内右派”的典型登上了《人民日报》,通栏大标题是:“在斗争的紧要关头被判共产主义 袁永熙做了右派分子进攻党的内应”,如此骇人的罪名,下场可想而知了。

我们小时候妈妈曾对我们做过这样的解释:你爸爸因为放松了思想改造,居功自傲,个人主义膨胀,结果犯了错误,走到了党的对立面。这是唯一逻辑上说得通的解释。从1939年到1957年,妈妈和爸爸风雨同舟一起革命了十八年,她很清楚爸爸绝对不会去反党,至多就是在某个具体问题上反对了当时清华的领导。至于反对得对不对,只有一个标准:看谁在政治运动中倒下。如果上级和党委一班人都不站在你一边,那你的反对就是站在了对立面,反对领导就是反对党,其他的申辩都是白说。

1947年9月,我父母新婚不久,受社会上地下电台案牵连,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并在家中搜出了"民青"纲领等文件。在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面前,爸爸机智应对,使敌人无隙可乘,掩护了同志,保护了组织,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暴露。1948年5月底陈布雷和叶公超出面具保,释放出狱。由于与"民青"有关系已无法抵赖,爸爸在出狱时不得不签一份"悔过书",不过他在"受共党蛊惑","误入歧途"这类词句前都加上了"并未"二字,以示不服。1948年11月陈布雷自杀,1949年1月我父母在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下逃出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归队。但在接下来的审查中,爸爸签的那张"悔过书"成了争论的焦点。

经过刘少奇批示,开除党籍,可以重新入党。当时中青委负责人向爸爸传达了这个结论,为了安慰爸爸的满腹委屈,特别强调了其中的"不影响使用"。1951年爸爸率学生代表团访问了英国、挪威和芬兰,这是新中国向西方国家派出的最初的民间代表团。当时中国与西方国家不仅没有外交关系,且正在朝鲜战场上兵戎相见。访问的最大意义是展现了中国青年的开放、友好、理性、和平和尊严,打破了西方媒体关于中国青年都是极端民族主义的赤色战争狂人的宣传。回国后不久,爸爸由团中央学生工作部副部长调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一路被"使用"下去。这个过程中蒋南翔起了关键作用。那时的共产党人朝气蓬勃,大家都想把自己的一摊工作做好,一点一滴的建设社会主义新事物。为此想要配一个好使的班子也不为过。爸爸有资历、有能力、有把柄,蒋以为是个好搭档,那是爸爸一生中少有的、用彩色缨络编织起来的好日子。

清华领导蒋南翔是个有事业心又权势欲极强的人,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得很重,当时他与高教部杨秀峰在苏联专家的分配和办学方针上有矛盾,总觉得清华遭人挤兑。1955年,中央决定组建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要抽调清华的师资,还得周恩来亲自召集陈赓、蒋和爸爸一起协调,才把事情摆平。对外要当"天字第一号",内部就得步调一致容不得半点反对。蒋那时对爸爸常说的一句话是“要有政权意识”,这是他的发明。意思就是,现在我们胜利了、掌权了,和那些旧知识分子的关系变了。他们已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转变立场,附到无产阶级这张“皮”上来。解放前他们是我们反对国民党统治的同盟军,现在搞社会主义革命,我们是领导阶级,他们是被教育、被改造、被领导的对象,不服气就要斗争,这没有什么其它道理可讲。“政权意识”就是要按我们的观念改造世界,在各种运动、斗争中,拉得下情面,不手软,敢于坚持"左"的作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因为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就是压制、打击不同意见之权,不这样使用政权,最后就会丧失政权,用毛泽东的话说,我们不作"宋襄公式的蠢猪"。五十年代,“左”的路线尚在发育时,这种发挥曾被认为是很高的“马列主义”水平。爸爸这人不太在意理论,想问题往往就事论事,宁可“俗”一点,平平实实地做人做事,也不愿意违心地去扮演自己不愿扮演的角色。爸爸过去搞学运有一种体会,凡事不能左,左就没朋友,左就被暴露,左就受损失,左就遭破坏。固然我们现在掌权了,可以不求人了,人家反过来要求我们了,可“人一阔,脸就变”,不亦小人乎?为了把清华办好,就要搞一个可以一手遮天的独立王国?爸爸也不肯苟同:事情都得大家商量着办,上下左右的关系还是要理顺,哪能尽如你意呢?这番见识使当初调他来清华的蒋南翔大感失望。如果爸爸只是思想懒惰,不爱学习,政治上有时未免天真,那作个人云亦云的糊涂虫就是了。可偏偏他在解决具体问题上又自有主张,不肯随便迁就,受到压制时,还会动点不怕事、不卖账、敢作敢当的“少爷”脾气,以为党内总应该还讲点民主吧,其实"政权意识"就是建立新等级秩序的同义语,上尊下卑,权力集中,说的就是不要民主,不管党内还是党外。一来二去就有了矛盾。爸爸不但没对蒋表示出应有的顺从与尊重,甚至还批评人家政治品德有问题,似乎他解放前搞学生运动时有些难以抹杀的功劳,就忘乎所以了,这大概就是所谓"居功自傲"说的由来吧。

其实“骄傲”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别人心目中认为你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对爸爸来说这个分寸尤其难以把握。1947年9月,我父母新婚不久,受社会部地下电台案牵连,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并在家中搜出了"民青"纲领等文件。在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面前,爸爸机智应对,使敌人无隙可乘,掩护了同志,保护了组织,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暴露。1948年5月底由陈布雷和叶公超出面具保,释放出狱。由于与“民青”有关系已无法抵赖,爸爸在出狱时不得不签一份“悔过书”,不过他在“受共党蛊惑”,“误入歧途”这类词句前都加上了“并未”二字,以示不服。1948年11月陈布雷自杀,1949年1月我父母在乔石、郁文夫妇的安排下逃出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归队。但在接下来的审查中,爸爸签的那张“悔过书”成了争论的焦点。在中央青委最初的意见中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爸爸并没有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当然应该把原来的“角色”演到底。可当时的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帅孟奇认为,敌人不知道你是共产党员,你自己总知道吧,怎么能丧失气节,向敌人屈服呢?爸爸的老领导钱瑛则不同意这种说法:若不签’“过书”,分明就是暴露自己。不仅如此,同案已经被释放的陈琏、邢福津、陈彰远也要被抓回去,还不知会牵连多少其它人。共产党人的气节不能这么坚持。这两位资格一样老、在敌人黑牢中一样坚贞不屈的女共产党员为了爸爸的结论相持不下,官司打到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那里。刘当然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他自己早年在奉天也有过这么一段。问题是左派们(这是不带引号的左)动辄以牺牲了的先烈来说事儿,占据着理论和道德的制高点,刘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刘少奇提笔批示:“现在胜利了,对干部要求严格些有好处。可让其重新入党,但不影响将来的使用。”找遍党章也找不出"重新入党"这样的处分,要重新入党,唯有先开除出党,对政治立场不坚定,这样处分已是莫此为大了吧。帅大姐没话说了。小袁在狱中经受酷刑,严守机密,没给党造成任何损失,出狱后又积极寻找组织,所以准许他重新入党并注明“不影响使用”,钱大姐也该满意了吧。如果后来人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领导艺术没有概念的话,研究研究这个案例吧。

可后来问题还是出在这个左右逢源、收发于心、可以“各取所需”的结论上。当时中青委组织部长蒋南翔、学生部长荣高棠向爸爸传达这个结论时,为了安慰爸爸的满腹委屈,特别强调了其中的“不影响使用”。1951年爸爸率学生代表团访问了英国、挪威和芬兰,这是新中国向西方国家派出的最初的民间代表团。当时中国与西方国家不仅没有外交关系,且正在朝鲜战场上兵戎相见。访问的最大意义是展现了中国青年的开放、友好、理性、和平和尊严,打破了西方媒体关于中国青年都是极端民族主义的赤色战争狂人的宣传。回国后,毛泽东一度说要见一见,谈谈情况,后来也因为爸爸的“重新入党”处分而不了了之。不过爸爸总算官照作、级照评,由团中央学生工作部副部长到清华大学党委第一书记,一路被“使用”下去。这个过程中蒋起了关键作用。那时的共产党人朝气蓬勃,大家都想把自己的一摊工作做好,一点一滴地建设社会主义新事物。为此想要配一个好使的班子也不为过,爸爸有资历、有能力、有把柄,蒋以为是个好拍挡,他对何礼和爸爸说,我们三代清华地下党的领导捏在一起,一定能把清华搞好。那是爸爸一生中少有的、用彩色缨络编织起来的好日子。顺风顺水更使爸爸觉得49年无端受一个处份本来就是冤枉,这种情绪如障目一叶掩盖了对他的结论中黑暗的方面:不影响使用并不表示你没有问题,重新入党也不表示你旧账已清、既往不咎了。多少旧政府留用人员、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专家、学者不是都“不影响使用”吗?由此我们可以接触到蒋、袁矛盾的核心:蒋认为“不影响使用”是我对你的施恩,因为你并不是没有问题。袁觉得“不影响使用”是我应得的补偿,因为我本来就没有问题。出于这种认知上的差距,爸爸在工作中的不同意见,会被蒋看成忘恩负义;而蒋的指示差遣,爸爸总觉得他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也有抵触情绪。

高饶事件后,清华有人向上级指控蒋,清华党委作了调查,认为是不实之词,警告处份了那个干部(后来按蒋的意思升格为留党查看,中央监委没批)。可是蒋认为是爸爸调和矛盾、斗争不力,说他是司令,袁是政委,有人打司令黑枪,政委看着不管。57年爸爸被定为三类右派再次开除出党后去找蒋,蒋不见,刘冰谈话,要爸爸着重检查对蒋的不满。62年爸爸摘帽,蒋说,你最后的检查,党委认为还好,我看还差,但我尊重大家意见,给你摘帽。你那时为什么反对我?看我不行了?现在怎么样?80年代初,爸爸早已平反,两人在一次春节团拜上不期而遇。毁了爸爸一生的蒋仍无丝毫悔意,恨恨走开。活在这么深的怨恨中,令人想着都不寒而栗。不管怎么说,政委并没有打司令黑枪吧,可结果却是把政委拉出去“毙”了!

爸爸曾不无悲哀地自嘲说:为什么我成了右派?两条:一是被捕而没有英勇牺牲;二是“被使用”而没有意识到要报答蒋南翔的“再造之恩”。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6-05-20
五柳村特别刊载   纪念袁永熙先生       2002年4月5日建立

http://www.taosl.net/zt005.htm

欲辨真义已忘言------------纪念我的父亲
陈必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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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袁永熙与陈琏的结婚照 1947年8月


爸爸的生命之旅最终还是在2000年的门坎之前止住了脚步。他曾如此留恋的这个世界对此似乎并未在意,寒暑易节,熙来人往,转眼又是一年。

当每个个体生命走到尽头,回归自然的怀抱时,才显出同样的渺小与无奈,故而佛家才有众生平等之说。但在无神论者看来,个体生命只有在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中才有意义,才有人们赋予它的各种价值,也才有为现实这种价值而产生的冲突和因因相循的不平等。爸爸坚韧的走过了坎坷的一生,“咬定青山不放松”,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维系着这种联系--尽管这种联系有时是那样贫瘠,现实世界是那样粗砺,简直就像对生命意志的考验。当数以百计的人们冒着严寒来向这位羸弱不堪、放浪形骸的老人作最后的告别时,悬于他们心中的并不是他的任何名声或功绩,而是他本不应该遭受的沉重的苦难。

有一种说法:一个人一生中好日子和苦日子大致上有一个固定的比例,前半生苦日子过得多,后半生剩下的就多是好日子,反之亦然。可爸爸的一生中苦日子实在是太多了,多是不成比例,多时已经让他不知道该对好日子抱什么样的期望了。每念及此,总使我唏嘘不已。可爸爸从没有那么多伤感,他总是以为:好日子也罢,苦日子也罢,反正是要过的。只要自己心里知足,就什么样的日子都能挨过。

被打成右派以前,王蒙曾有过这样的诗境: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我们要用彩色的缨络编织你们……当所有的日子都过去以后,人们会发现,日子是我们一天天过的,可怎么编织它们却不全是我们的主观愿望所能决定的,照马克思唯物主义的说法,人的本质乃是其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现在常常被政府、企业和知识界的精英们在觥筹交错之际引用来作为建立关系网的理论依据。除了这种极端唯物的用法,这话实在也是“辩证”得让人只能对着他宿命的发呆,因为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所遭遇的这些社会关系是怎么样“总和”起来的。


(一)


袁家的祖籍在贵州修文,是个渊源久远的官宦世家。400多年前袁家的祖上中了武举,后官至明朝的贵阳守备。自此以降,这个家族代代有功名,鼎盛时期曾连出了三位进士。袁家子弟通过科举而做官,竟绵延了十八代之久。

清朝末年,我的曾祖父袁照黎中举,先在贵州某地,后到河南确山当知县,以后又升任观察使,负责督办黄河水利工程。到我爷爷袁祚廙这一辈,科举考试在1908年被废除了。虽说生不逢时,但官总还得有人做。袁家世代官宦,联姻不乏公卿豪门(我的两个姑奶奶一个嫁到清朝“盛京将军”赵尔巽家,一个嫁到军阀徐世昌家),自有做官的门道。加上爷爷精通文墨,又“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在小站练新军的时代就进了袁世凯的幕府,不久又捐了一个营口道台的官职,也算是不辱没祖先了。

辛亥革命,风云色变,武昌起义,清廷倾覆。爷爷在道台的太师椅上席未暇暖,就只得挟裹公帑私囊,挂冠而去,躲进了天津的租界。随着北洋军阀攫取了辛亥革命的果实,爷爷利用他的“原始积累”和与军阀政客们的关系,开始“二次创业”。他先是摇身一变,成了北洋政府凤阳盐关的总监,后来又当上了山东枣庄中兴煤矿的董事长和北京(电)报(电)话局的局长,同时还在北京经营房地产和当铺,开了面粉厂和油坊,全然不见前朝遗少的颓唐,俨然一个长袖善舞、颇思进取的“官商”(应该说是亦官亦商,不同于直接利用官的职权来经营的”洋务派“、孔宋家族和“官道”这一类官僚资产阶级)。后来外公陈布雷委托当时的北平副市长张伯瑾调查爸爸的来历,以决定是否应允女儿的婚事。爷爷这些头衔和家世及朱自清、吴晗、张奚若诸教授的溢美之词,竟把外公迷惑了,把爸爸这个专和国民政府捣乱的“害群之马”当成了“端庄青年”并托付了女儿的终身。这是后话。

爷爷先后娶了四房五位太太(正房是妹妹死后又娶姐姐,是为一房),育有十六位子女(但活下来长大成人的只有一半多一点)。我的亲奶奶王氏是苏州人,出身低微,曾给人做过丫鬟。那时大奶奶热衷于吃斋念佛,二奶奶天昏地暗的搓麻将,四奶奶周金子曾是天津出名的交际花,为摆脱军阀张宗昌的纠缠,宁肯嫁给儒雅风趣的爷爷作小,可是这位四奶奶又太“新潮”,不安于室。于是中规中矩,温良谦让,勤谨体贴的我奶奶倒显得几分得宠。

爸爸是奶奶的第一个男孩,在全体兄弟姐妹中排行十二。在他周岁的照片上爷爷以他那手严谨秀逸的小楷题了首小诗:“浑浑元气,双目瞳瞳,握拳擦掌,盼顾自雄,人皆愿子聪明,我独愿子如痴如聋。” 稚子憨态,跃然纸上,舔犊之情,溢于言表。那时爷爷正折腾在兴头上,一家老小搬到了北京景山后街米粮库胡同一所很大的宅院里,呼仆使婢,钟鸣鼎食,不仅有马车,还有汽车,处处都显现出官宦人家的排场。但那毕竟是一个非常动荡、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军阀混战,列强环伺,民不聊生,百废待举。北洋政府“你方唱罢我登场”,争权夺利,乱乱哄哄,爷爷不仅官做不踏实,生意上也显得左支右绌,惨淡经营,后来又如《红楼梦》里说的,“底囊渐渐尽了上来”。

1929年爷爷死于脑溢血,那年爸爸十二岁。出殡的排场炫示着死者身前身后的风光,却无法避免袁家走向衰落。爷爷死后无人可以撑起门户,生意清盘,收入锐减,米粮库的府邸转让给了回国的洋博士胡适。各房奶奶们迁到了北兵马司的四合院,依仗着爷爷和祖上留下的日渐减少的财产,过起了贫民老百姓的日子。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爸爸及兄弟姐妹靠奶奶们一点一点卖古董字画,总算衣食无忧,并上完大学。

爸爸后来谈到他们从少爷到革命者的转变时,就事论事的提起了两条:家道中落和相对自由化的教育。家道中落使他们没有祖上的余萌可以托庇了,必须准备自食其力,必须去关注将来要在其中讨生活的社会。而当时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社会弊端根本回避不了。但凡能了解事实、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青年学生,大都会站在大多数受压迫的中国人一边,站在代表社会进步的力量一边。家道中落,也是他们没有什么既得利益需要捍卫,欢迎社会的改造。爸爸的思想感情很平民化,但同时又有旧时读书人那么一股劲儿,以民间疾苦天下兴亡为己任,不时来上点书生意气、不平之鸣,一不当心就成了革命党。“折戟沉沙铁未销”,大家子弟不经受几代人的磨难,很难将仗义执言的锋芒磨尽,认同凡夫俗子也是天经地义。我曾问过爸爸:如果仍从当年的环境开始,让您重过这一生,您还会选择投身革命吗?他通常最不愿意讨论这种抽象的、假设的问题,但他又不想回避我的问题中那隐隐惋惜的含义,他说,如果天下清平,谁都想有一个稳定的职业,过体面的生活。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做官,如果日本鬼子没打进来,我们兄弟完成学业后,也许有人会走这条路,我的姐夫叶公超、表哥杨继增后来都成了国民政府的部长。但日本的侵略和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弄得国是日非、民族危亡,不改变当时那种社会状况,个人前途也无从谈起。而且青年学生,一腔热血,容易被改造社会的激进思想所吸引,即使不切实际,也总觉得比斤斤于个人得失、窝窝囊囊、蝇营狗苟要高尚些。再说你实实惠惠,当一辈子缩头乌龟,谁能保证日后你就不会被打成右派呢?问题不在当年的理想是对是错,问题在于为什么后来就不能照当初的理想去做……

说到教育,爷爷本身就是个享乐主义者,他奔波生意,周旋应酬,沉迷酒色,自然就不讲究那么多“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的古训。爷爷早年寓居在天津意租界,家中早早的就有了报纸,电话,颇得风气之先,不由人思想不开通,见闻不广博。爷爷死得早,家里奶奶多,各自为政,相互牵制,所以爸爸他们受教育的环境是比较宽松和自由化的。启蒙时是家中设馆,请先生来教,但内容已不再受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局限,而且增加了数学和自然。以后上中学,眼界更开阔,兄弟姐妹多,相互影响,对社会思潮和局势的了解和探讨也多。在那个大转变、大动荡的年代,爷爷是个并不墨守成规的“弄潮儿”,只是他的转型并不成功,“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先是我三伯迷上了“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开始追求个性解放,甚至与四奶奶的丫环生出了一段恋情并因此受爷爷的责罚,竟一病不起,撒手尘寰。接着是我的八伯袁永辉开始左倾,他是个壮怀激烈的热血男儿,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从小就自觉地砥砺意志,锻炼身体,随时准备坐言起行,去承担大任。他是弟弟妹妹们的头,也是他们后来走上革命道路的领路人。1935年底北京爆发“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八伯是清华大学学生中的活跃分子,紧接着他又随一批学生一起南下,参加了革命武装。抗日战争时,八伯已是八路军山东纵队参谋处作战科科长,是位智勇双全的指挥员。令人难以相信的是,1941年在康生发动的山东解放区的“抢救运动”中,八伯竟然被当作潜伏敌特枪决了!直到八十年代末,在爸爸的奔走申诉之下,八伯的冤案才平反昭雪,并在清华园勒石树碑,以纪其事。

其实在共产党的队伍中,出身于官僚、地主、资本家家庭,并非为生计所迫或为其它利益所驱动的"另类"革命者,为数不少。我妈妈陈琏也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从客观上说,当时国民党当局宁可丧失东北,退出华北也要坚持"剿 共 "打内战 ,在农村则拒不实行"使耕者有其田"的土改以缓和阶级矛盾,这些不得人心的政策把大批本来附属于统治阶级的青年推向了共产党的怀抱。从主观上说,象我父母这样的革命者,都受过教育,具有独立人格和侠义心肠,所以能超越阶级局限去追求为理想献身的那份崇高。可叹的是,并非所有的革命者都理解这种崇高,特别是当革命所建立的社会不再需要理想而只需要服从的时候, "另类" 革命者总是最先被怀疑、被清算的。我父亲兄弟三人参加革命,都曾出生入死,结果一个被错杀,两个后来成了右派,加上我妈妈在文革中的惨死,简直是无一幸免!现在回过头来看,中国人口的大多数是农民,中国革命的主力是农民,它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农民革命的色彩。农民的理念是"均富",大家都一样,凭什么你们比我过得好,凭什么你们比我懂得多,凭什么你们有一种我没有的品质,所有不是由革命而得到的东西都应该被革命“革”掉,为了成为彻底的无产者,你们就特别应该被不断革命、不断修理、不断折腾。在这种理念指导下的革命,无法产生具有生产性的制度安排,又无法包容和学习多样化的世界,只能关起门来,愚弄群众,运动群众,甚至是胁迫群众去进行内斗,通过内斗,在非常低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上,靠人们被斗出来的"觉悟"建立乌托邦社会主义。这是一条错误的路,失败的路,但却不是一条不可避免的必由之路。邓小平先生能在30年后将中国从这条路上拉回来,就证明了这一点。30年的弯路使真正的革命志士也跟着一起蒙羞!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6-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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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中国青年报”网站:
http://zqb.cyol.com/gb/zqb/2004-09/22/content_954675.htm

十日谈
政治和人情
2004年09月22日

丁东 谢泳



  丁:这些年关于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的回忆性文字很多。特别是那些经历坎坷的人,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后代写的回忆文字中,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特点,那些人物的悲剧命运中,受伤害最重的是人情的伤害。

  谢:人情是一个包括许多内容的概念。一时不好下一个定义。主要是指那些人的自然感情和一般的社会联系。用老话说,不外是亲戚、朋友一类。

  丁:中国古代是个重视伦理的社会。父母子女之间,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师生之间,朋友之间,都有一整套伦理道德规范。有的学者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破坏了这套规范。这个问题很复杂。新文化运动是冲击了旧道德中的一些方面,但这些冲击有的是有道理的。比如古代的三从四德,有的已经不合时代潮流,男女平等总比男尊女卑更合理。真正使传统伦理中好的方面受到破坏的,我觉得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而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发生的政治运动,以阶级斗争为纲破坏了中国人的人情、人性。

  谢:我个人认为,人情比政治重要。因为人情是由人的自然情感延伸出来的。是长久存在的,而政治运动是短暂的,人可以不选择政治,但不能没有人情。政治是抽象的,人情是具体的。有各种各样的政治,但人情总是有恒定性,也就是儒家讲的五伦。

  丁:政治超越人情导致的悲剧太多了。前年我为《老照片》组稿,发了陈必大的回忆文章《欲辨真义已忘言》。作者的外祖父是陈布雷,蒋介石的文胆;母亲是陈琏,父亲是袁永熙,上世纪50年代当过清华大学的党委书记。陈琏和袁永熙是40年代闹学潮时结的婚,当时在革命阵营里是一段佳话。但1957年袁永熙因为与蒋南翔不和,被打成右派。组织找陈琏谈话,你是站在党一边,还是站在右派一边,迫使陈琏离婚。陈琏晚年精神上很痛苦,“文革”中自杀。这篇文章感人至深,与章诒和的文章属于同一水平。

  谢:我小时候在山西榆次长大。听人说,上世纪40年代,这个县的县长,在土改中下令枪毙了自己的老丈人。在别的文化中,这样的事好像不常见。你看晚清的旧臣和民国的政治家还可以在一起共事,并不是你死我活。政治文明中其实就包含了把政治和人情区别的内容。大义灭亲成为一种政治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我以为是对文明的不尊敬。在这方面,我还是愿意相信父为子隐。当然这是很复杂的事,一时说不清楚。

  丁:夫妻揭发,子女和父母划清界线,都是那种政治特有的现象。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这个东西。近几年我因为组稿,认识了几位老人,比如今年84岁的冯兰瑞,是著名经济学家,原中纪委副书记李昌夫人;82岁的沈容,是资深记者,是原新华社副社长李普夫人。她们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入党的老革命,文章都写得非常好。冯兰瑞的父亲是土改被镇压的,沈容的父亲是反右时被关押致死的,她们的兄弟姐妹也因为父亲受到株连。她们本人,如果不是因为丈夫是当朝高干,难免也要挨整。父亲受这么大的冤屈,但当时连表示一点同情的可能都没有。到了晚年,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就难过。

  谢:前几年读过胡风夫人梅志关于胡风的回忆录,也看过罗点点回忆他爸爸罗瑞卿的一本书。有一个细节印象很深。当年把胡风定为“反党集团”分子时,罗瑞卿是公安部长,在胡风的问题上,他非常强硬。胡风成为“反革命分子”以后,被投进了秦城监狱。一段时期,梅志曾多年奔波于秦城道上。她书中曾感慨,十多年之后,奔波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中,又加上了罗瑞卿的女儿罗点点。这是造化弄人。

  丁:亲情尚且可以斩断,朋友间的友谊就更脆弱了。1966年2月,胡风将要被赶出北京时,感到极大的沮丧和屈辱,只好给他在重庆时的好友乔冠华、徐冰、陈家康和老舍写信求救。以胡风的性格,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他是不会向这些身居要职的朋友求救的,可以想像当时他的心情是多么悲凉。但早年重庆的朋友没有一个对他表示同情。乔冠华把胡风的信转给了章汉夫、姬鹏飞和周扬。乔冠华还另写了信,《百年潮》杂志(2000年3期)上发表过:“汉夫、鹏飞同志并转周扬同志:忽接胡风一信。最后一次,大概是1955年,根据定一同志指示,我曾去劝过他一次,讲过些什么具体内容,已经记得不清楚了。来信这样写的用意很明显是希望对他的处理有所缓和。此人已不可救药,我的意见是,不便再理会他了。”

  谢:章汉夫和周扬都在乔冠华的信上画了圈,同意了他的看法。

  丁:章汉夫还特意写道:“我意不理。”

  谢:这些历史的细节让我们感到特别的悲哀。当年如此对待胡风的这些朋友,最后,他们也都遇到了和胡风相似的命运。章汉夫“文革”中自杀了。周扬“文革”中进了秦城,乔冠华最后的结局也不好。

  丁:这里面有时代的原因,但也有个人品质的因素,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悲剧早晚都要发生,因为悲剧发生的因素是不可避免的。

  谢:从经验来说,政治选择的差异对朋友间的感情是有影响的。但再有影响,也有一个底线,不能因为政治原因而把日常人伦都破坏了。这种搞法,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最大伤害。当年血统论的盛行,在深层,都与这种政治文化有关。让政治超越人情的政治文化的最后结果是,所有参与政治活动的人,都处在危机中,谁也没有安全感。

  丁: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的政治,不是好政治。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的社会,不是好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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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翼翱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6-05-20
仔细读过了,以后有时间还会再读。
振翼翱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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