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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血奶(张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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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红旗飘飘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08-02-15
    位于蒙阴东北部的大崮山地势险峻,四周多是悬崖峭壁,有的高达数丈。山上有八路军的兵工厂、弹药库、粮库。
    此时,山东分局女干部陈若克,挺着8个月的大肚子,转移到此。
  日军占领临沂后,发起总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大崮山。

                 
                            突围分娩

  1941年11月7日拂晓,日军首先以飞机、大炮对山顶猛烈轰炸。在此之前,隐蔽在山洞里的分局机关的几个女同志在给陈若克做小孩衣服。
    敌人每发动一次轰炸,床上的布都震起来,山上的石头灰土也呼啦啦往下掉。陈若克艰难地趴在床上,努力护住肚子里的孩子,她清晰地感到孩子在里面折腾得厉害,阵痛提前开始了。可是,无论如何,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辰。
    她与朱瑞(时任山东分局书记)结婚三年多,她们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时,正值鬼子“扫荡”,孩子因重病失治而死。这次,又赶上鬼子大“扫荡”,而且形势更加恶劣。
    山顶寒气逼人,陈若克头上罩着于大娘儿媳张淑贞送的盖头布,身上穿着于大娘送的深色土布褂子,内套一件米色毛衣,下身穿着一条浅色长裤。陈若克觉得自己这模样有点不伦不类的。如果不是为了掩护身份,她说什么也不愿意穿农村妇女的衣服。这会儿,她把于大娘给她梳的假髻拆掉,让齐肩的长发自由地散开,她才21岁,长得漂亮,她对自己的衣着外形非常在意。
    陈若克艰难地走了五六个钟头,阵痛一直折磨着她,拂晓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了,她让警卫员赶紧到附近的村里找个老大娘来帮忙。陈若克未及等警卫员返回,便生下了孩子。她脱下于大娘给她的大褂子,把这个不幸的女儿包起来。孩子的哭声引来了一队端着刺刀的日军。原来,日军攻占了大崮山后,发现八路军都跑了,便组织了几个小分队搜寻掉队的八路军伤员。
  一群日军拥了上来,陈若克下意识地掏枪,可是,手枪在大崮山被别的同志带走了。她怒目圆睁地徒手与日军拼命,日军一看,这个弱小的女人也太凶了,上去就是一枪托,把她砸昏在地。
         
                          受尽酷刑

  日军小队并不知陈若克是何许人也,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凶,表情凶,说话凶,一点都没有刚生过孩子的柔弱,更不像普通女人的胆怯。给她吃的,她不要;问她什么,都不说。他们原打算随随便便把她毙了算了,又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也许很有来头。日军先把陈若克用铁丝捆住手脚,关在一间小屋。一天一夜之后,陈若克竟然水米未沾。这时,沂水城的电文回来了,让日军小队长把陈若克母子押往沂水城的宪兵司令部去审问。
  马夫把陈若克横放在马背上,把她的手脚用绳子拴在马鞍上,而婴儿则装进一条马料袋里背着。婴儿被马草扎得扯着嗓子哭喊,母女俩就这样颠簸了一百多里。
  陈若克的心都要碎了,那是她和朱瑞的孩子啊!那是她的心肝,孩子又有什么罪?一出生却要忍受这种虐待?但是陈若克强忍着,绝不在日本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陈若克被押到沂水城的日本宪兵司令部,直接被送到刑堂。宪兵队队长亲自提审陈若克:
  “你是哪里人?”
  “听我是哪里,就是哪里的!”
  “你丈夫是谁?”
  “我丈夫是抗战的!”
  “你呢?”
  “我也是抗战的!”
  陈若克甩给翻译官一脸的坚强和仇恨,不仅翻译官受窘,连宪兵队队长都觉得无言以对了。中国的女八路真有骨气,竟然敢当面侮辱日本兵。
  看到敌人不说话,陈若克催促道:“还问什么?快点枪毙好了!”
  陈若克一心求死。对于死,她是随时准备着的。为了这,早两年她就向丈夫要了一支手枪。这次从于大娘家分别的晚上,丈夫还提醒她,手枪还是带着啊!她向丈夫会意地点点头,表示她懂。只是,当她真的想要壮烈赴死时,手枪却没在身边,革命,偏偏给了她更高难的考验。
  日本人恼羞成怒,他们把陈若克按在地上,用大红烙铁压在她的背上,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醒来后,日本人再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抗日的!”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就是打你们的!”
  之后,陈若克再也不屑理会日本人。日军被陈若克的傲气激得暴跳起来,这次,红彤彤的烙铁按在陈若克的胸部、脸部。她一声不吭,直到昏死过去。日本人想用暴力摧毁一个中国女八路的意志,他们失败了。

              血水当奶

  陈若克被抬进牢房,惊动了一个先已被俘的杨以淑。
  杨以淑从押禁的屋里跑了出来,看到陈若克穿着挺高级的浅色毛衣和浅色裤子,杨以淑心里就咯噔一下,完了!因为“扫荡”一开始,女八路们都换上破旧的衣裳,在这种环境里,普通老百姓哪有穿毛衣的呢?这不好掩盖身份呀!
  再看陈若克,紧闭着眼睛,脑袋上包着纱布,厚厚的纱布被血浸透了,看起来伤得很重。杨以淑忍不住哭了。
  陈若克睁开眼睛,认出是杨以淑,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哭什么?我们既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有中国人的苦痛。哭有什么用处!”
  杨以淑还看到陈若克旁边包着个婴儿。
  当天杨以淑到走廊里放风时,一个叫于谦的年轻八路军也出来放风。俩人对着个炉子烤手,于谦悄悄说:“哎,咱想办法把她的孩子救出来吧。”
  “行啊,可咱怎么救法呢?”杨以淑的话还没说完就来人了,俩人各自散了。
  敌人换了一种方法来对付陈若克。他们看到陈若克没有奶,就把一瓶牛奶送到牢里来。
  “我们已经知道你是八路,你很坚强。可你同时也是孩子的母亲,难道你一点都不疼爱你的孩子吗?”日本翻译官按着日本人的意思,说服陈若克。
  孩子饿得几乎哭不出声,干瘪的小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眼神绝望地望着母亲。陈若克的心让孩子揉碎了,却绝不为日本人所动。她坚决地把日本人送来的牛奶摔在地下,说:“要杀就杀,要砍就砍!少来这一套!”
  陈若克艰难地揽过孩子,伸出自己流血的手,对着心肝宝贝说:“孩子,你来到世上,没有喝妈妈一口奶,现在就要和妈妈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吸一口妈妈的血吧!”说着,她把手上的血滴进孩子的嘴里。
  陈若克一意绝食。杨以淑难过极了,她真想劝陈若克给孩子吃一口吧!可是陈若克决定了的事,她是不会改变的。
  过了两天,敌人借口替陈若克“治病”,把她抬走了。
  11月26日,日寇杀害了三个女的,其中就有陈若克母女。
    伪军士兵暗地里伸着大拇指,悄悄议论:“这个带小孩的女的审了几天,就闹了几天,一点也不怕,还喊口号、唱歌哩,真是好样的!”
  临刑前,陈若克紧紧抱着孩子。
    在陈若克看来,整个民族都在苦难中,孩子也很难保住,索性拼上一块血肉,让日本人知道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摘自《特别关注》08.3期
[ 此贴被红旗飘飘在2008-02-15 13:40重新编辑 ]
红旗漫卷西风烈.
浩气长存志青云
离线铿尔

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08-02-15
似乎完全没有试图“隐蔽”啊。 ——“刚则易折”。。。
望断云天暮与朝,双星聚首叹今宵。情深每笑银河浅,心近毋愁白馆遥。一曲囚歌明志洁,千针文绣喻松骄。丹心矢志长相守,乌鹊何须更筑桥。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08-02-16
[转贴]寻访1941年冬山东大青山突围战中牺牲的女八路
谢谢推荐。
在天涯上搜到张西的另一篇文章:

http://www.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stritem=free&idarticle=828915


编者按:张西,女,原公安部《啄木鸟》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北京社会科学院学者。
  
  作为一名编辑,她最大的乐趣是发现新人,并与他们一同成长。近年来活跃在中国文坛的警界作家朱维坚(代表作《黑白道》、《使命》、《绝境》、《暗算》其中前三部作品均被改编为电视剧)、刘广雄(代表作《白领黑枪》、《太阳滴血》、《绿茵袅雄》均被改编成电视剧)、迟兰波(代表作《被告》)等人的处女作品,都是经她的手在《啄木鸟》首推后,在国内文坛一举成名。而文学新人豆豆的处女作《背叛》、社会作家温金海的《中关村进行曲》两部长篇被改编成电视剧后,在社会上引发的轰动更是经久不息。
  
   主要作品:
 
《中国打拐大案实录》
 
《透过废墟的真实面目--中国女警官手记》
 
《西部禁毒调查报告》
 
《国家荣誉》
 
《爱别离》
 
《保安“本地化”调查》
 
《“票贩子”群体调查》
 
其中《国家荣誉》一年内再版6次,被三十余家报刊转载,被《人民网》评为2003年度中国二十本最有价值的好书之一;《爱别离》去年十月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国家荣誉》、《爱别离》均被多家电台制成广播剧播出;网上“听世界”将其作成光读书光盘,供网络观众收听。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8-02-16
她们走向了战争
   ——寻访1941年冬山东大青山突围战中牺牲的女八路
   文/张西
  
   缘起
  
  ■尚在9月初时,电影剧作导师黄丹要求每人写个电影剧本,寒假之前交作业。确定选题那天,我突然对导师说,我想去趟沂蒙山。我说十年前我去过那里,在一个烈士陵园里见过一段碑文,好像是说一对来自福建的青年男女,都是八路军的干部,在一次对日本军队的战斗中,双双牺牲在沂蒙山。女的好像还是政委什么的,被打伤后藏在一个山洞里,日本兵几次围山,后来到底是遭遇了日本兵,她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我想寻访一下这对夫妇的故事,看能不能做个剧本。
  
  大约十年前,已经记不清是怎样的一次采访机缘,我随着几名记者去了革命老区沂蒙山。那次采访活动结束后我们爬上一座山。我记得叫蒙山,尚未开发。我们在山上住了两个晚上,感觉很美。忘了是在此前或是此后,不知是谁安排的,反正我们去了一个烈士陵园。其他事都淡忘了,只有那段碑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记得当时心里隐隐地在动,也许那个时期我对爱情有着美好的期待。所以,对任何美好的爱情都很关注。凭着直觉,我相信那对青年男女之间是有爱情的。他们一定大学生吧?为何从遥远的南方跑到沂蒙山抗战?他们牺牲在异乡,家人知道吗?我很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但那次由于来去匆忙,未能如愿。如今十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记得他们,而且萌发了寻找他们夫妇身前身后之事的强烈念头。
  
  2006年秋冬来临之际,我决定再回沂蒙山,并未考虑寻访的结果会怎样,只是想去而已。也许我是个女性的缘故,在此之前,我从未关注过中国的抗战历史及抗战题材,在我看来,那种烽火连天的战争场面属于男性作家的领域。然而这次却因着念念不忘那对牺牲在沂蒙山的男女而卷了进来。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人?他们与当下年青人的区别在哪里?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战争,而不是其他什么出路?他们绝对想不到,事隔那么多年,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人,却为着他们踏上了奔往沂蒙山的火车。
  
  他们作为战争年代的一抹烟云,早已消散的荡然无存,我能抓住他们的一丝踪影吗?我渴望着。
  
  
  2006年11月1日,周三,北京至临沂的火车上
  ●一夜醒来,已快到山东临沂的地界。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草草洗漱之后,便安下神来看窗外的风景。对面卧铺,一个戴金丝边眼镜,高个子,衣装整齐,年龄约四十岁的男人正在专心地削红心萝卜。此前,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已经笑着打过几次招呼。他自我介绍是临沂市纺织部门的工程师。当他把红心萝卜削好之后,热心地分给了我一半,说,“吃吧,是你们北京的萝卜。”虽然对方是陌生人,凭着我对山东人的熟悉,凭着直觉,我相信对方是诚恳的。看到我竟然敢脆生生地吃着,他开心地笑了。
  
  听说我要去蒙山,听说我要找碑文上那两个人,工程师问,“东西南北四座蒙山呢,你说的是哪一座?”我一下子懵了,不知作何回答。他又问:“你确定那两个人都是从南方来的吗?他们叫什么名字?”我摇摇头:“我能说清的只是印象了。”工程师思忖片刻,说,“你要找的那两个人我听说过,好像男的是福建人,在八路军谷牧的部队里当秘书长;女的是济南市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叫辛锐。他们都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再问下去,这位工程师也说不清了,他说这种事最好到临沂宣传部去问问。他还热心介绍说,临沂市宣传部长是个女的,叫丁凤云,特别能干。
  
  我很欣慰,原来我要寻找的人,竟然有人知道他们。尽管我的说法和这名工程师的说法有出入,对于接下来的寻找,我却充满了信心。
  
  2006年11月2日 周四
  负责我的接待工作的叫晁剑,虽然起了个男性名字,却是名警花。我料定她在当地小有影响,因为她经常在电视中主持警方的一些节目。刚一见面,你就会被她的热情和诚恳所打动,被她的漂亮和干练所吸引,大多数山东女性,都会给你一种温暖的感觉热情的感觉回家的感觉信任的感觉。小晁是个典型的山东女性。看着她活力四溢的样子,我心中暗暗比较,当年的辛锐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呢?
  
  我问小晁,否听说过一对从福建来的夫妇,他们都牺牲在沂蒙山了。我说,火车上有个临沂籍的工程师告诉我,那女的叫辛锐。
  真是很幸运。晁剑一开口就说:“你算问对人了,前段时间临沂进京刚刚举办了“沂蒙精神展”,很多人都被感动的流泪,你是不是看了展览?我可是解说员呀。”我立刻对小晁充满了期待。我说,我没看展览。但你知道辛锐这个人吗?
  
  小晁说:“我知道,她和她的丈夫陈明一起牺牲的。但我想你要找的可能不是辛锐夫妇,因为辛锐是山东章丘人,她父亲还是个银行行长呢。她不是福建人。我估计你要找的是陈若克夫妇。”
  我问:“陈若克夫妇是怎么回事?”
  
  小晁立刻进入讲解员的状态,说:“陈若克是广东人,她丈夫朱瑞是当时的山东分局书记,江苏人。陈若克1939年6月来到沂蒙山,任山东分局妇女委员会委员、山东妇委执委常委。1941年11月7日,即将临产的陈若克在日军偷袭中,为俺护战友不幸被捕。在牢房里,敌人对她百般摧残,一只眼睛几乎失明。在敌人的残酷折磨下,第二天便早产生下一个女孩。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陈若克大义凛然,坚贞不屈,开展绝食斗争。11月26日,敌人把折磨得昏死过去的陈若克用门板抬往刑场。刑场上,孩子无力的哭声唤醒了她,陈若克挣扎着站起来,伸出流血的手,对着孩子说:“孩子你来到世上,不有喝妈妈的一口奶,现在就要和妈妈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吸一口妈妈的血吧!”说着,她把手上的血滴进孩子的嘴里。这时,残忍的敌人向她举起了刺刀,在她和孩子身上连捅27刀,年仅22岁的陈若克和出生不足20天的孩子壮烈牺牲。”
  
  小晁讲完了,她自己眼眶已湿,我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出来。我相信,每一个女性,每一个做过母亲的人,听到这件事,都会难过的一塌糊涂。沉闷了一会儿之后,我遗憾地摇摇头,说:“我要找的那对夫妇好像没有孩子。应该不是你提供的陈若克夫妇。”
  线索虽然变成了两条。但我对意外出现的陈若克夫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希望多些了解她们的情况。
  
  我决定先去烈士陵园,看看十年前我见过的那块碑文还在不在。只要看到碑文,就清楚我要找的人是谁了。可是小晁又问我:“你要去哪个烈士陵园?我们这里有好多个呢,你十年前去的是哪个陵园?”
  我傻眼了,说:“是这样啊?那就先去离蒙山最近的那个吧。”
  小晁笑了,问:“是离北蒙山近的还是离南蒙山近的?”我艰难地分辨了一下说:“就先去你们这儿最大的烈士陵园吧。”我打定主意,挨个烈士陵园去寻找。也许能找到那段碑文,也许找不到了。找不到怎样呢?找到了又怎样呢?我还顾不上想太多。
  
  小晁提供了一条线索:华东烈士陵园里有个叫纪美的,二十几岁时当讲解员,如今四十多岁了,已经不当讲解员,提为科长了。她可能清楚我要找的那对夫妇的情况。立即催促小晁联系纪美。还好,纪美正在自己的家中。
  
  赶紧做采访前的准备工作。请市电视台的朋友帮忙摄像。翻阅小晁提供的“沂蒙精神展”解说词。
  
  (待续......)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8-02-16
2006年11月3日,周五。下午到华东革命烈士陵园。
  
  当我来到陵园门前时,还不敢确定这儿是不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我极力回忆,但回忆却是死寂一片。但是,当我进到陵园里时,似乎有点记忆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开始在眼前晃动。因为我记得在陵园的中央有一座挺拔的烈士纪念塔,而现在,我眼前就有这么一座47.5米高的“革命烈士纪念塔”,会不会就是这个陵园呢,我还不敢确定。
  
  小晁打断我的思绪,说,讲解员纪美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们,让她先介绍情况好不好?我说不好。我要独自一人先找找那块碑文!
  我记得陵园的中央有一座很高的纪念塔,在塔的后边或右侧,有一片烈士墓才对。我好像是在一片烈士墓碑靠右的地方看到那块碑文的。
  我这样回忆着,也这样边走边找着。我尽量寻找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渐渐地,那种感觉真的就被唤回了。一个墓碑接一个墓碑地看过去,那种曾经来过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的双脚停在了一座合葬墓前,我的眼球定在了“陈明、辛锐烈士之墓”前,我激动地对小晁说:“快来呀,找到了,就是这块。”
  
  我竟如此幸运,找到十年前看到的那块碑文。看到了“陈明、辛锐烈士传略”。
  
  我和小晁兴冲冲地去见资深讲解员纪美。一看到纪美那副贤淑的模样,我愣了一下,随即对纪美说,“你们这儿没有其他讲解员了吧?如果没别人,那我十年前见过的就是你。我记得当时很文气的讲解员陪了我们一会儿。有件事我印象很深,我们当中有个记者,特意悄悄跟我耳语,说如果娶老婆就找讲解员这样的。我虽记不清你当时的模样,但那个讲解员的气质应该就是这种。”纪美显然没有任何印象了,她笑着核实道:“我们这儿的确只有我一个讲解员。”
  
  她送给我一本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的《光照千秋》,里面介绍了华东革命烈士陵园及烈士情况。我还拿到了中央文献了版社出版、临沂市委编的《沂蒙英烈颂》,其中关于陈明和辛锐的传略很是详细。
  
  辛锐(1918——1941),原名辛树荷,原籍山东省章丘县辛寨村人,因随祖父辛铸九迁居济南,亦称济南市人。早年在济南上学,高中肄业。在家教影响下,善于作画,16岁时就在济南民众教育馆举办画展。抗日战争爆发后,辛锐的父亲辛葭舟(曾任潍县官钱局局长,建国后任山东省交通厅厅长)离开济南,辗转到达滕县,在那里结识了共产党人郭洪涛、郭子化等。1938年,他率儿子辛曙明和女儿辛锐、辛颖参加八路军,随后来到沂蒙抗日根据地。辛锐入伍后,从事文艺工作,并于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省妇女联合会秘书、《大众日报》沂蒙工作团干部。她能写善画,能演能唱,1939年元旦《大众日报》创刊号上毛泽东主席木刻像,就出自辛苦锐之手。
  
  1940年月11月,山东分局决定成立山东纵队姊妹剧团(次年3月8日正式成立),甄磊任政治指导员,辛锐任剧团团长。她们亲自动手编写剧目,组织排演,曾排演《雷雨》、《血路》等大型剧目。
  
  1941年三八妇女节,辛锐与省战工会副主任兼秘书长陈明喜结连理。11月初,日本侵略军5万余人对沂蒙抗日根据地进行规模空前的“大扫荡”。辛锐带领20多人疏散到费县东辛庄一带。11月30日,在猫头山与敌遭遇,战斗中她腹部、双退受重伤,当日晚被抬到山东纵队第二卫生所驻地的火红峪村,隐藏在一个山洞内治疗。由于伤势好转,于12月16日被医护人员抬出山洞,住在火红峪村聂凤举家中。次日,日军到该村一带搜山,第二卫生所医护人员抬着辛锐突围。为了不连累战友,她命令同志们将她放下赶快突围。辛锐向敌人扔出一颗手榴弹,让战友把她放在几块巨石之间的隐蔽处,大家趁硝烟未尽突围。她向赶来的日军连投两枚手榴弹,最后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辛锐牺牲后,聂凤举和第二卫生所的同志将她的遗体就地掩埋。1944年10月费东县抗日民主政府在西梭庄建立革命烈士陵园(现名大青山烈士陵园),将辛锐烈士和在大青山战斗中牺牲的297位烈士忠骨,葬入烈士陵园内,1986年经省政府批准,陈明、辛锐迁葬于华东革命烈士陵园。 (唐士文 撰文)
  
  陈明(1902——1941),原名陈若星,字少微,福建省龙岩县东肖区龙聚村人。1917年,陈明升入龙岩省立九中,在九中学习期间,陈明阅读了大量的进步书刊,开始受到俄国十月革命和我国“五四”运动的影响,并开始接触一些进步人士,产生了反对黑暗社会的思想。
  1924年春,陈明先后到南安县斗南中学、厦门市集美中学和中山中学执教,并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其间,他经常与阮山、李觉民等一起从事秘密革命活动,还兼任厦门《江声》报主编。
  
  1925年,陈明到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半工半读。当时共产党人邓中夏瞿秋白、张太雷等人主持上海大学的校务和教学。陈明被发展为中共正式党员。
  
  1926年7月,北伐工始,陈明被党派到北伐东路军政治部负责宣传工作。是年冬,北伐军占领福州后,陈明任国民党左派福建省党部宣传部长。
  
  1927年8月,中共中央组织部长周恩来派陈明为中共中央福建省党务特派员,回福建重建党组织。
  
  1928年9月,陈明赴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深造。1931年冬,陈明在东方大学结业回国进入中央苏区,和徐特立等人一起在瑞金红军学校担任教官。1934年10月,陈明随红军总部一起参加长征。
  七七事变后,陈明任八路军随营学校政治委员。1938年10月,陈明调任一一五师政治部宣传部长。
  
  1939年春,陈明随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来到山东。当年冬,陈明任中共山东分局党校副校长。1940年7月,成立山东全省统一的抗日民主政权——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简称战工会),陈明任副主任兼秘书长。
  
  1941年11月,5万多日伪军对沂蒙山进行“铁壁合围”大“扫荡”。11月30日拂晓,陈明率领的60余名山东分局和战工会机关人员在大青山被围。他在大青山率部与敌激战一昼夜后,决定向望海楼方向撤退。由于敌众我寡,我军损失惨重,战场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分局和战工会机关主要领导人几乎无不挂彩。陈明突围时,他的4个随行人员牺牲了3个,这时陈明双腿负伤,他严厉命令警卫员小吴只身突围,自己与敌人作最后决定,他伏在沟岸上,强忍疼痛连发三枪打死3个鬼子,最后把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壮烈殉国。
   (赵良 刘涛 撰文)
  
  短短的千余字传略,概述了陈明、辛锐两人的生平。比我想像的要惊心动魄的多!我所追寻的这对夫妇,原来拥有如此壮烈华彩的人生。遗憾的是,这只是官方版本,从平铺直叙的文字中,看到的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面,缺少工作背后的情感和生活。我概算了一下,陈明比辛锐年长十三岁,陈明牺牲时是39岁,那么,这个社会学专业的大学生、莫斯科东方大学深造过的学者、参加过长征的红军,此前结过婚吗?他爱辛锐吗?辛锐牺牲时只有23岁,与陈明结婚不过半年,她与陈明的婚姻,是组织分配的,还是一见钟情?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8-02-16
  我需要细节。我想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那么,找谁才能了解到呢?
  于是,猛跟纪美聊天。纪美办公室一名姓孟的科长,说话的口气直来直去,很有个性。他先是追问我的身份,等我有些烦了时,他却像挤牙膏一般,时不时地给我抖点线索出来。他实际上是暖水瓶型的人,外面冷,里面热。猛不丁地,他向我透露辛锐的国画就藏在烈士陵园里,我提出要看看,他却回避了,我倒也不着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实物的。过了一会儿,孟科长又透露道:辛锐的妹妹辛颖还活着,在本市一中教英语。我算了一下,不对啊,哪有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教英语?但我还是请小晁迅速联系此人。结果从一中问到二中,都说没这个人。等我们要出门时,孟科长又提供了一个线索:辛颖当过政协委员。我们又赶紧联系政协,还真有这个人,但她不叫辛颖,叫辛明;不是辛锐的妹妹,是辛锐的侄女,已经五十多岁了。遗憾的是,此人几年前已经辞职,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眼瞅着一条线索快要到手了,却又突然消失。没关系,我决定明天到辛锐牺牲的村庄火红峪村看看,访问那些见过辛锐的老村民们。
  
  ■人的记忆多么不牢靠啊,它太具有模糊性。才十年的工夫,我已记不清我当时所看到的那段碑文的内容,只依稀记得一些大概。而日本人侵略中国的历史已经翻过去70年了,当然更有理由忘记或模糊这段历史的真实性。许多日本年轻人甚至认为,发生在中国的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自己臆造出来的。因为没有留下多少证据,因为可以作证的人大都已经过世。
  
  十年前我匆匆邂逅了两位在大青山突围战中的牺牲者,十年后我没有忘记他们。当我又回到沂蒙山,我仅仅是想探知十年前我看到的那段碑文记载的男女主人公有着怎样的青春故事。结果发现,那场大青山战役中的人物,无论活着的还是故去的,都有N多版本流传,历史真相几乎要被模糊的记忆混淆和淹没了。还好,摄录机始终带在我的身边。惟愿我和我的合作者们留下来的镜头画面和文字,能还原大青山突围战的部分真实,还原山东八路军和老百姓们怎样英勇抗日的部分真实,还原日军是如何屠杀战俘和妇幼的部分真实。
  
  当然,既使我们在拍摄过程中,也时常会对叙述者记忆是否可靠性掠过一丝质疑。
  
  ●寻访牺牲了的辛锐夫妇是我到沂蒙山的初衷。可是没想到,刚一踏上寻访之路,就有了许多意外的获得。在华东革命烈士陵园,纪美指着陈明与辛锐合墓前边的一座六面体塔形墓说,“这是国际主义战士、太平洋学会记者汉斯希伯之墓。在大青山突围战中,他英勇顽强地持枪射击日本军队,不幸被日本兵击中,时年44岁。”
  
  我很奇怪,抗日的队伍里怎么还有外国人加入呢?我围着希伯的圆雕像转一圈,发现大理石块上面用中、德两种文字隽刻着希伯的名字及生卒年月。仔细我举起相机,为两臂交互放置胸前,一手持钢笔,一手持采访本,神态安详,深邃的目光凝视前方的汉斯希伯坐像拍了几张照片。
  
  我暂时还不了解这位同行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沂蒙山?又为什么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他的家人在哪里?他又有着怎样的爱情故事?就如同想了解辛锐夫妇、陈若克夫妇那样,我也很想知道希伯的故事。
  
  纪美看到我在希伯坐像前呆站着,便介绍说:“我们这里还有一位白求恩式的国际友人叫罗生特,是奥地利籍军医,抗战时在新四军军部医院工作过,他在华东根据地广为人知。是白求恩式的国际主义战士。”我问:“他的墓在哪儿?带我去看看。”纪美笑笑:“在山东军区医院旧址所有地莒南县有罗生特的塑像。那儿的县医院还命名为罗生特医院呢。”
  
  华东革命烈士陵园的右侧是一片桐林,我从中穿了过去,走在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小路上,走在幽静的园林里,我分明能感觉到,红色园墙之外是一个时代,园墙之内又是一个时代。而我分明走进了一个烽火连天的抗战时代,我分明看到了一张张青春亮丽的面庞在我眼前飘荡,那样的真实,几乎让我分不清她们是活在昨日还是今天。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活在不同时代的人对生命的追求和理解因着不同的时代氛围而各异。我想,无论怎样,追求和享受美好的生命是每代人共同的目标。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又是不同的。
  
  惨烈的大青山突围战已经过去65年了,如果以十二年为一代人的话,至少5代人过去了。隔着五代人的距离去寻找那一场战役,那一场战役中的女性们,那些女性的理想、追求、爱情、亲情和死亡理念,难度是很大的,在别人看来可能是遥不可及的,我欣慰我却一下子能找到她们,懂得她们,只看了一眼她们那面庞姣好的照片,我的心就能热泪盈眶地为她们打开。我迎接着她们,就像迎接一群精神上暗合已久、期待已久的密友,由于猛然相见,竟然激动不已。我的心到达她们的速度之快,仿佛我不是生于这个时代,而是与她们共同作战过;又仿佛她们没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而是这个时代里的女性。谁知道呢,由于我与她们的精神面孔太熟悉,真的有些分不清彼此。
  
  然而,等到精神暗合的那个瞬间消失后,回到当下的现实社会中,冷静地看待那个年代的女性视死如归的信念,我仍然有很多不理解,是什么动力使得她们做出那种极致的选择?毕竟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最珍贵的,尤其对女性来说,爱情的重要性仅次于生命。然而,她们却抛开这两者,主动投向战争和牺牲。这恐怕不仅仅是勇气和冲动所能解释的。
  
  虽然那场战役中的女性大都已经故去了,我仍觉得有走近她们解读她们的必要性和紧迫感,那些了解她们前身后世的老者们已经越来越稀少,就像秋冬的枝头上,仅有的几片叶子,眼看着也要零落而去。就像眼睁睁看着时光细沙般从我们的指缝间流失了。我突然有了一种紧紧抓住什么,抢救什么的意识,很紧迫。如果说寻找年轻的八路军战士辛锐和陈若克这样的女性是冥冥中的一种天意的话,如果说我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寻找的道路上,如果说我的寻找能够启发一些人也去寻找什么的话,那么,让这个秋冬来得更加不寻常吧!
  
(待续......)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8-02-16
 2006年11月4日。费县薛庄镇火红峪村。
  今天一早起床,我们就往费县赶路。
  昨天离开烈士陵园时,孟科长还真够意思,看似冷淡的表情,不经意地又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当年辛锐受伤后,被转移到费县薛庄镇火红峪村养伤,照顾过辛锐的村民王瑞兰可能还活着。她今年应该八十多岁了。(我看到的第一手资料是,辛锐在牺牲前的那个晚上,住在村民聂凤举家。那么村民聂凤举与王瑞兰是什么关系?)
  我赶紧请小晁往费县方面联系,看看火红峪村的村民王瑞兰是否还健在?
  但是联系半天,都说没有一个叫火红峪村的。这就奇怪了,难道这个村庄不翼而飞了?
  我不甘心,继续从孟科长身上挖线索,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向我提供了临沂市史志办一个姓刘的主任电话,也许能从他那儿得到什么线索。
  我们一边联系刘主任,一边直接就奔往他的办公室。
  在一个显得陈旧的办公楼的某个房间里,我堵住了正要外出的刘主任。当他看到我身后有台摄录机跟着时,顿生警惕。他摆摆手势,严禁摄录机拍摄他。他一丝不苟地看了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又一再问起我的采访目的。当他明白了我只是想了解抗战时期那些牺牲的女八路的生平,只是想找些幸存者聊聊时,他仍是不明白,说,“关于长征的宣传、抗战的宣传,这两年搞得热热闹闹,这阵子人家都冷清了,你怎么又热起来了?”我说,“我也很遗憾,作为一个中国人,到现在才想起来补这一课。虽然晚了,但我毕竟来了。”
  刘主任还是保持着不配合的状态,我急了,说,“那好,我就问一句,火红峪村那个照顾过辛锐的村民王瑞兰还健在吗?”
  没想到,刘主任知道这个人。他淡淡地回答,“已经没了。”
  一丝失望掠过。我追问:“你肯定吗?她什么时候没的?”
  刘主任说:“就是没了,我听说是去年走的。”
  大概看到我失望的样子,刘主任不忍了吧。他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还张罗着要帮我倒水。我猛不丁问他:“你认识费县党史办的副主任刘中堂吗?”他点点头说,“认识。”我说太好了,麻烦你帮我联系他好吗?
  我是从孟科长给我的一张报纸剪样里看到刘中堂这个名字的,他在几年前曾带着记者去找过王瑞兰。
  刘主任想等我走了之后,再给刘中堂打电话。而我坚持让他立刻就打。刘主任拗不过我,拨通了刘中堂的电话。他先是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然后才拐到我要采访他的事。可以听得出来电话里的刘中堂是个热情的人,我请求刘主任让我跟刘中堂说两句,刘主任苦笑不得地把电话给我,我顾不上礼貌,直通通地问刘中堂:“请问照顾过辛锐的王瑞兰老人还健在吗?”刘中堂在电话里回答道:“王瑞兰啊,好像是没了。”我问:“您确定吗?我想要找她,请一定帮忙查查她是否还在?”刘中堂说:“老人八十多岁了,弄不好已经不在了。”
  昨天与刘中堂约定,今天上午十点在他的办公室等我。
  虽然是周末,刘中堂还是早早就等在办公室。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黑红脸膛,待人热情客气。寒喧过后,他开始倒茶水。我则快速地从他的书柜里找出我要的书籍。他的办公室显得很拥挤,空间几乎被书籍包围了。像是一个搞研究的人呆的环境。刘中堂在递给我一杯热水的同时也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王瑞兰还活着。我已经通知人找她去了。”
  “太好了。”我高兴的真想喊声老刘。
  老刘说:“听说一大早去闺女家了,已经让人喊她回来。”
  我问老刘当地有无作家写过大青山突围战?老刘连说有有有。老刘真棒,没一会儿工夫,就找来了长篇报告文学《大突围》,作者刘金保是原费县宣传部副部长。
  今天真是个好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很是舒服,我甚至感到阳光来得热烈了点,于是换上遮阳镜,迈出了寻访辛锐的实质性的第一步。
  我们的车在蜿蜒的土路上走了很久,到了薛庄镇后,又不知经过了多少村庄,不知穿过了多少片杨树林和庄稼地,才走进了大青山。我放目环视迷蒙中的大青山,心想:65年前,这5万日本兵走这么远的路,找到这里的八路军也真够不容易的。就凭这么苦累,他们心里也一定不平衡,不平衡就会变态,所以见到八路军就分外眼红,就想杀光烧光,然后,要么赶紧占领,要么赶紧回家,再不受这份罪。因为侵略者也是人啊,而且与我们同是黄皮肤的亚洲人。
  当汽车行至一座山根时,老刘指着半山腰上的一个村庄说,“前边就是火红峪村了,但如今已经改名了,几个村合并成了一个大村,归薛庄镇管。”
  怪不得小晁打电话问了好多人,都说没有叫火红峪村的。我猜,这些不知道火红峪村的人,年龄应该都在四十岁以下,也不清楚65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场惨烈的战斗。时间是多么无情,既接纳了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又吞噬了一切。就像一头老狼吃下一只小山羊,当你从他嘴里一点点往外抠时,你发现,你根本找不到你要的原物了,如果你还能拽出一点点支璃破碎的残尸,已经算你走运了。
  我意识到,我正行走在一条艰难的寻访路上。
  汽车只能开到半山腰。我们下车步行。老刘指着漫山遍野的树林说:“这就是辛锐藏身的大山,过去光秃秃的,现在全种了树。”
  我们又步行了一会儿,老刘指着右侧的山坳里的一座石碑说:“那就是辛锐被日本兵打死后,葬身的地方。当时日本兵在后面追,辛锐让抬单架的战友把她放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她向敌人投了一颗手榴弹,掩护战友突围。等敌人靠近后,她又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听说辛锐牺牲时有五个月的身孕。”
  我问老刘,这些事情是怎么知道的,有见证人吗?
  老刘说:“我研究费县的党史也很多年了,关于辛锐的牺牲,很多年前,党史办也曾问过许多当时见过辛锐的人,大体就是这个过程。65年了,那些见证人早都没了。反正我也是听说的。”
  我下到山坳里,在老刘说的那两块大石头中间站了一会儿,想像着辛锐拉响手榴弹牺牲时的瞬间:是什么动力让她不拚命逃生而是与敌人同归于尽呢?她肚子里不是有孩子吗?孩子同意她这么做吗?她爱自己的丈夫吗?在那一瞬间她是否想过喊一声丈夫的名字?23岁是女孩的花季,是爱的年龄,是在梦里都喊着爱人的名字的年龄。我想她应该有求生的本能,也应该有求生的能力,但那一瞬间,她求生的条件被彻底摧毁了,今天的我看不到她的绝望,只能感觉到她的绝望,但是跟她同归于尽的日本兵一定是跟她一样绝望,他们看见她的时候,刚好被她带来的死亡紧紧包围了。在拉响手榴弹时,也许她什么都顾不上想了,爱人、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存在了,她只是本能地拉响手榴弹。
  我对老刘说,我想马上见到王瑞兰,想从她嘴里听到,关于辛锐的任何事情。
  
  ●一进王瑞兰家的院子,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山村特有的生活气象:院子里的一排火炉上炖着鸡,烧着水;狗叫着,猫上房,儿孙满堂。柱着一根拐杖的王瑞兰挪动着步子,热情地迎接了我们。虽然满头白发,但她显得很精神,说话一点都不糊涂。她那双粗糙的手握住我时,我有些激动。这就是沂蒙山女人啊,这就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这双手照顾过她的丈夫,她的儿孙,照顾过女八路辛锐。
  王瑞兰和我坐在院子当中,正好让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她说:“我今年83了,这两年身体不太好。这不,一条腿老是疼,走不了路。”
  我问:“闺女家住哪儿?”她指指大山说:“不远,在山那边。好长时间没去了,今早刚走了一半路,就被你们喊回来了。”
  我说,“您还能记得辛锐长什么样子吗?”
  王瑞兰一撇嘴,说:“啥也看不清,就是一个血人。那天夜里,我老头和小叔子还有另外三个人抬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老头说是八路军,叫辛锐。光听到她疼得‘俺娘俺娘’地小声叫唤。我老头说,放在家里不行,日本人发现就不好了,得连夜把她抬到山洞里藏起来。”
  王瑞兰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年我才18,刚结婚3个月,什么事都没经过。俺老头把门板拆了下来,俺赶紧着把结婚的新被子铺好。到了半夜,俺当家的在前面拖着走,俺就在一旁扶着,抬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辛锐那闺女身上疼啊,她疼地俺娘俺娘地叫唤。”
  我请王瑞兰找出她家影集,给我指认她丈夫的照片。原来,她丈夫叫聂风立,她说:“二十六年前就死了,肝病死的。”
  照片上的聂风立大约有五十岁,平头,中等个,身材偏瘦,老实纯朴的样子。
  我说:“大娘,你能不能带我到辛锐藏身的山洞看看?”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妥。王瑞兰老人笑笑说:“行是行啊,就是腿走不动了,你要是有车就拉我一段路,我柱着拐杖走。”
  我问有多远?老人说得一里半路呢。我告诉老人,她只需要指给我山洞的位置就行了。
  汽车拉着我们走了约一里路,老人说:“俺这个村子过去只有三户人家,都是老聂家的。那时这山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从好几里外的地方往山坡上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所以,给辛锐送饭都是在天黑的时候,生怕被鬼子发现啊。”
  下车后,我搀抚着老人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让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我。老刘带着我和小晁等人往山的西南方向又走了一会儿,来到辛锐藏身的山洞。老刘说这个山洞的名叫“鹁鸽棚洞”。我几次试着想下到山洞里看看,始终未果。老刘说:“这座山有许多山洞,那次大青山突围战后,这山上藏了许多八路军的伤员,鬼子也知道这山上藏着伤员,所以经常来搜山,可是他们用探测仪也找不到山洞。老聂特意把辛锐放到这个最隐蔽的山洞里,里面很大,可以容两个人。当时日本鬼子也找到这儿了,但不知道底下藏着人。你现在下不去了,前几年已经封了洞口。”
  我站在辛锐藏身的山洞之上,看到远处的王瑞兰老人一头白发在风中飘浮。这段历史将要随着老人生命的终结而消失了,在这种时刻,我重新又走进了这段历史,见证了这段历史,我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一时间,我甚至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来到大青山,为什么来到这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村庄,为什么要见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为什么想要钻进这个山洞里?我究竟想要寻找什么?想要什么结果?我所要寻访的与我的生命有什么必然的意义吗?
  
  ●我问王瑞兰老人,我们刚才去的房子就是她自己的家吗??老人笑着说这是儿子的房。由老人引路,我们来到1941年她和老伴住过的老房子。老房子看上去很破旧,一半墙皮是旧的,一半墙皮是新的。老人说,早先的房子被日本兵烧了,后来重修的。并指着堆放杂草的一间小屋说:“那天夜里,辛锐就抬到这间屋里。疼得她俺娘俺娘地哼哼。”
  我问:“辛锐跟你说过话吗?”
  老人说:“那闺女天天昏迷着,有时抬抬眼皮,不一会儿又闭上了,咋说话呢?再说,俺生怕日本鬼子发现,都是在黑夜里给她送饭,送到洞里就赶紧走,什么话也不敢说。”
  我问:“听说她当时怀着身孕是吗?”
  老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光听俺老头说,她是八路军干部陈明的媳妇,是叫日本鬼子打伤的。41年12月17日那天,俺老头说,辛锐叫日本鬼子发现打死了,后来,俺老头带着人把她埋了。”
  我的脑子里迅速闪过,刚才来的半山腰上看到的辛锐的墓碑,距离老人的旧屋也就几百米远。老人大概没想到,头两天还给辛锐送饭,眨眼的工夫人就没了。离着这么近,老人应该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了吧?
  回到老人儿子家中,我继续看老人的影集。老人指着一张过塑过的照片说:“这就是辛锐两口子。”这一张我已经在烈士陵园见过了。但是另一张照片我却没见过:三个青春韶华梳着辫子的姑娘,半蹲着,目光全都朝向右前方笑着。照片下方有一行注解“山东姊妹剧团团长辛锐(中)与战友在马头崖合影”。这张照片既便放在今天,也绝对是三个影星或美女照。我直感叹,女性的美丽绝没有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暗淡,美丽闪亮在每个时代每段岁月。
  我把辛锐和陈明的合影照,与辛锐与另两个姑娘的合影放在一起比较,发现两个辛锐长得不像。都很美丽,但与陈明合照的辛锐是圆方脸,很文静很秀气,似乎是短发;而与战友合影的辛锐,梳着两条长辫子,圆脸尖下巴,很富艺术气质。是不是弄错了呢?我判断与战友合影的漂亮女子不是辛锐,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么她又是谁呢?遗憾的是,老人说不清这张照片的出处。
  老人的影集里还有一些新照片,我注意到一对老太太拥抱在一起的照片很特别。老人说,“这是我和辛锐的亲妹妹辛颖的合影。今年清明节,辛颖专门从大连赶来给她姐姐扫墓。辛颖比我小一岁,她叫我老姐姐。”
  看到我正端详一张众人在辛锐墓前的合影照,老人凑过来也眯缝着眼看。我问那名穿风衣、戴墨镜,年纪大的人是谁?老人说是辛锐的亲弟弟,听说在济南;我问一个年龄在五十多岁、身材偏胖的女性是谁?老人说是辛锐的大侄女辛明。
  我马上就与昨天查找无下落的辛明联系在一起。我问:“辛明给您留电话了吗?”老人摇摇头。我又问:“那么,大连的辛颖呢?她留联系方式了吗?”老人茫然地说:“这几年她们老来扫墓,但我没留过她们的电话。”
  老刘在一旁说:“辛锐的妹妹当年与辛锐一起参加八路军,是个老革命。”
  虽然没有得到辛家人的联系方式,欣喜的是,辛锐的妹妹健在。只要在,我就能找到她,就能了解辛锐参加八路军的前前后后,就能了解辛锐和陈明相识的真实背景。
  离开王瑞兰家时,老人和她的家人热情挽留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情景,以及老人柱着拐杖站于门前目送我们的情景,已经刻在我的记忆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已经失去原名的村庄,不知是否还能见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下山的路上,我们又刻意到辛锐的墓碑前凭吊了一会儿。老刘说,“辛锐牺牲后,老聂和第二卫生所的同志将她的遗体就地掩埋。1944年10月费东县抗日民主政府在西梭庄(今沂南县双堠乡)建立革命烈士陵园(现名大青山烈士陵园),将辛锐和在大青山战斗中牺牲的297位烈士,葬入烈士陵园内,1986年经省政府批准,陈明、辛锐迁葬于华东革命烈士陵园。”
  在辛锐墓的斜对面,是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二医疗所旧址。所谓旧址,就是村子里比较大的一个民家院子,门被上了锁,我隔着门缝往里看了看,主人当然不在家,院子里堆着一些柴草什么的,小鸡小狗在院子里闲遛着。王瑞兰的儿子说,“听我父亲讲,辛锐牺牲前一天晚上,就在这个院里换药。第二天早晨,已经撤退的鬼子留了一部分人杀了个回马枪,又来扫荡村子,当时两个八路军和两个村民抬着辛锐往山上跑,想再把她抬到山洞里藏起来,但被鬼子发现后追上来。”
  我问:“那么,当时抬辛锐的八路军和村民还活着吗?”
  王瑞兰的儿子摇摇头说:“村民被打死了,八路军的下落不清楚。”
  我问:“有人见到辛锐是怎么牺牲的吗?”
  “不知道。就算有人看见了,这些人也早已不在了。毕竟这事过去65年了。”老刘在一旁解释道。
  我们的汽车驶离了火红峪村,直奔大青山烈士陵园。
  大青山位于蒙山主峰的东麓,海拔686余米,是费县、沂南、蒙阴三县交界处的最高峰。
  远远地就看到“大青山胜利突围纪念碑”拔地而起。这里正在修建之中,到处都是水泥和沙石,民工们正认真地铺石板。站在纪念碑前的广场上,老刘说:“65年前,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站着的脚下,几千名八路军机关非武装人员被几万名日本军队包围。”老刘指着纪念碑右侧的村庄说,那边就是李行沟村和梧洞沟村,那一天,八路军就着顺着这两个村突围出去的。
  大青山烈士纪念碑广场两侧塑有八座立体石雕像。我一一看过去,每位烈士的事迹都惊心动魄。程克是抗大一分校五大队二中队的指导员,他带领的区队40多人,坚守在李行沟南阻击敌人,坚持到大部队突围到西蒙山之际,打到还剩十余名队员,而且手无寸铁了,面对涌上来的大批鬼子,他大喊一声扑上去咬住鬼子耳朵,其他学员像他一样,用双手、脚和牙齿与敌人扭打到一起,最后全部壮烈牺牲。打扫战场时,程克他们与敌人扭打的痕迹仍依稀可见,十几名学员全都身首异处,遗体碎裂,浸于血泊之中;中队长邱则民带领一个区队在大山顶阻击敌人,学员大多牺牲,邱则民也身负重伤,当日军重重包围上来之际,他砸毁机枪,毅然跳下山崖壮烈牺牲;抗大一分校政委刘惠东以及山东战工会副主任兼秘书长陈明都是在身陷日军包围之际,果断地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自戕殉国。当然,在这里还看到了希伯的雕像。我发现,八名烈士里,有六人面对日本兵时,选择了跳崖或与敌人同归于尽。
  两天来,这已是第三次看到辛锐的墓,华东革命烈士陵园、火红峪村,还有大青山烈士陵园。也许树碑立传,只是一种怀念方式,在我看来,活着比这一切都重要。
  有人说,战争是男人之间游戏,与女人无关。在大青山烈士陵园,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抗大一分校女生队从山上下撤时被敌人阻击,在沟东崖的三间西屋里躲藏下来。她们每人只带有两枚自造的无把小手榴弹自卫,就凭这点武器就打得敌人不敢靠近。敌人在附近山坡对准房屋的门窗架上机枪,向屋内射击,后来又向屋内投了许多手榴弹。战斗结束后,蒙费大队大队长董振东带部队打扫战场时发现,室内20多人的遗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个个全身血肉模糊,地上的血没过鞋面。血从门口流出好几米远,进屋清理烈士遗体时,垫了很厚的一层沙土才进得屋内。”
  还有一段文字,是《大突围》里提到的,说姊妹剧团的王哲怀孕八个多月,即将临产,正在这时,鬼子来了,藏身已经来不及,好不容易跑出村子,可经过一路颠簸,王哲难产了,孩子只生出一条腿,母子就双双离开了人世。
  我想,这两段文字足已说明,战争与女性有关,根本就没有不把女性卷入其中的战争。
  离开大青山烈士陵园的途中,我问老刘:“居住在大青山周围的村民,是否都记得大青山突围战?”
  老刘不可置否地笑笑:“也许都听说过吧?我还说不清。”
  “辛锐这么出名,上年纪的老人应该都听说过她吧?可否就近找个老人问问?”我提议。
  老刘说:“这里还是薛庄镇的范围,前边一个村里有个在淮海战役中受伤的老人,他今年快八十岁了,要不去问问他?”
  失去一条腿的解放战争老功臣苏立胜正在家中闲坐,他没想到突然会来客人,慌忙柱着拐到院子里迎接我们。苏立胜老人看上去体格很壮,可以想像当年的英武之气,他的老伴驼着腰,很局促地样子双手不知放在何处。
  看到小饭桌上吃剩的一堆鸡骨头,老刘开玩笑说,“大爷,生活过得不错啊?吃鸡呢?”
  老人笑呵呵地说:“最近刚住医院回来,身体虚弱,所以杀了一只鸡补养。”
  我问老人:“听说过辛锐这个人吗?”
  老人想了一下说:“听说过。那时我十来岁,到第二医疗所去玩,所里的队长告诉我,前几天鬼子打死了大辛。让我长大了打日本鬼子。我还跑到大辛牺牲的地方去看过。”
  我问:“在此之前见过她吗?”
  老人摇摇头,说:“没有。”
  又问老人:“听说过陈若克这个人吧?”
  老人又摇摇头,说:“没有。”
  老人自己就笑了,说:“我当年只有十来岁,什么事也不懂,后来到淮海战役时,我参加进去了。这不,就没了这条腿。”
  (待续)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8-02-16
连载到这里就断了,也许发到天涯的另外的帖子里去了,也许她改了主意,不再往网上放了。



作者:张西 回复日期:2006-12-26 22:24:13   
  
  
   各位跟帖的网友好!
   我是张西。
   前段时间就有人提出让我回帖。只是由于我的寻访幸存的女八路军工作颇有点紧张,所以没有腾出精力上网。今天,我刚从沂蒙老区回来,辛苦的同时沉浸在一种独有的幸福之中!
   两个月来,我在上海、南京、大连、沈阳、济南、临沂及北京一路寻访,现在已经找到当年大青山突围的三十多位幸存者。每个人在走近他们之前都没见过面,顶多听过声音,但见面后,听到的却都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人生故事,我会慢慢讲给你们听。这段时间,我将静下心来整理访谈文字,以及为我这部长达五集的记录片后期制作。这是我第一次拍片,很投入,整体状态很好,希望一段时间以后,能与更多的人分享!
   如果顺利的话,这个长篇纪实将在元月3号之后继续连载,以及刊出大量的幸存者照片!请更年轻的朋友,拿出一点点时间看看先辈们的浴血抗战史吧。我所走访的这些幸存者,远比过去看到的宣传性质的书籍更生动、更感人、更真实、更震撼!
~~追~~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8-02-16
抗战女性档案(张西)
不当搬运工了,书都出了,在这里:

http://book.sina.com.cn/nzt/history/his/gangzhannv/index.shtml


~~追~~
离线满陇桂雨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8-02-16
天那,实在太惨烈了。不过这位作者真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现在谁还这样费尽辛苦地寻找烈士事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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