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舒仲楷(1901-1996)是长沙福湘女子高中毕业的现代女性，与父亲结缡50余年，历经战乱奔波和坎坷困顿的生活。但他们一生相濡以沫，伉俪情深。
1982年春节前两天，父亲不幸去世，母亲悲恸欲绝而又身心俱疲。经过一年的自我调整，年逾80的老人家渐渐缓过神来。她写信给我的二姐寄华说：“夫君仙逝，人去楼空。我不能把自己埋在悲痛里，我要自己解放自己，到北京、上海、广州去看看亲朋故旧。”
带着回忆，母亲开始了她的旧地之游。她先到了广州，在侄孙女的陪同下游遍了五羊城，并在父亲学生家里叙旧，抚今追昔，不胜感慨。随后她到上海。上海是母亲的第二故乡，这里有她的新姨婆(母亲对她继母的称呼)和6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这里也是她燕尔新婚、欢度蜜月的地方，是她的第一个爱女诞生之地。在北京，刚从部队转业到北京电视台美术组工作的我的表弟舒家鼎陪着母亲逛遍了北京的名胜古迹，还帮母亲找到了50多年前的同学李淑一(1901-1997)。
母亲和李淑一相见之下，四手相握，滚滚热泪一涌而出。然后她们各自絮语1932年长沙一别后的经历。李淑一还是一口长沙话，讲到丈夫柳直荀在洪湖革命根据地不幸被错杀时，唱读道：“底事太难堪，惊侬晓梦残!”随之掩面而泣，母亲也潸然泪下。回忆到杨开慧的不幸，两人又都唏嘘不已，继而沉默良久。母亲与李淑一谈起她们和杨开慧(1901-1930)在长沙福湘女子中学欢聚的日子，一顿饭说了很多话，饭却没有吃多少。舒家鼎表弟在他们离桌后拍了几张照片，母亲后来都珍藏在一个红缎面的相册里。母亲去世后，这相册就成为留存我手里极为珍贵的纪念品了。
福湘女子中学三同学
母亲和杨开慧、李淑一都是长沙人，同在1901辛丑年(清光绪二十七年)出生，在当时又都是剪短发不缠足的时髦女性，还同是福湘女子中学的同学。
母亲是怎么来到福湘女子中学的?
福湘女子中学坐落在长沙兴汉门外的长春巷，是一所教会学校，1913年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拿亚女士创办。福湘女中有三个特点：一是英文好。外国人当英文教员，用英语教课。二是国文好，聘用有国学根底的名人来授课。李淑一的父亲李肖聃就是长沙有名的国文教员，在福湘兼任国文教员。三是校规校纪森严。校规、守则到处张贴，如若违犯，轻则处分，重则开除。
母亲出身于一个资方代理人家庭，是独生女，过惯了养尊处优的闲散生活，而她到校规森严的福湘女中来“吃苦”则完全是外公的安排。
外公亲眼看到清末洋务派重臣张之洞、盛宣怀等大量起用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主事的现实，也认定辛亥革命以后留学生将会更吃香，此后中国的建设和发展还得依靠留学生。并且，外公对自己的学识、胆识和能力自视很高，认为自己之所以未能受重用就是因为没有出国留学的经历。对没能出国留学始终耿耿于怀，为争口气，他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所以，我外公家的孩子大都被他送到外国留学。我大舅舒伯炎长沙雅礼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获硕士学位。我小舅舒叔培清华大学毕业后官费保送美国密西根大学专攻兽医专业，获博士学位。我母亲排行第二，外公一定要她进长沙福湘女中，想让她具有洋学堂的身份，将来好嫁一个喝过洋墨水的乘龙快婿。母亲以各种理由推托不去，但外公坚持让她去，还找了一个姓范的姑娘陪读，母亲只得勉强去了。
母亲大概是1918年进校，李淑一也是这时进校的。李淑一和母亲来福湘的目的应当说是大同小异的。李淑一的父亲李肖聃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曾做时任司法部长梁启超的秘书，后在长沙商业专门学校教文学。李肖聃让李淑一进福湘，一是因为学校管理严格；二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可以更放心一些；三是即使将来不能留学，嫁个留学生也好。那时留学欧美是最时髦的事。这样，母亲和李淑一成为同学达4年之久，她们平时形影不离，情深谊长。
杨开慧、李淑一的父辈是世交。开慧父杨昌济1903年留学日本，与淑一父李肖聃是留日同学。1909年，杨昌济又留学英国，1913年回国后，历任湖南第一、四师范学校和湖南高等师范、湖南商业专门学校教员，1918年任北京大学教授。1919年的隆冬时节，杨昌济生病，随后病势转重。1920年1月17日临终时，杨昌济将杨开慧的终身托付给毛泽东。后来，毛泽东、杨开智、杨开慧、李一纯(杨开智妻)和学生陈赞同扶枢南下，准备在长沙东乡板仓老家安葬杨昌济。毛泽东扶柩到武汉时，上海新民学会通知全国学联开会，他只得赶到上海。杨氏兄妹在板仓安葬了父亲，住了5个多月，后来到长沙城舅妈家住下。杨开慧想在长沙继续念书，同时等毛泽东回长沙。李肖聃这时正想将故人之女接来与女儿同学。在经过一番周折以后，杨开慧进了福湘女中选修班，寄宿在校，同李淑一和我母亲住一个寝室，床挨床。于是，我母亲就和李淑一、杨开慧成了在福湘同寝室的同学。
杨开慧在福湘女中的革命活动
杨开慧是1920年上学期来福湘女中选修班的。她剪短发，洗冷水澡，一不祈祷，二不做礼拜，入学不久就在同学中传播《湘江评论》、《新青年》、《新潮》、《新湖南》等进步书刊，在校刊上发表生动、泼辣的白话文，揭露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抨击封建军阀的反动腐朽，宣传救国救民的道理。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民主、科学、妇女解放等社会思潮冲击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福湘女子中学的青年女学生们也毫不例外地被这时代的思潮所冲击。由杨开慧率先这样勇敢地站出来呐喊，同学们很快都起来响应。进步思想就这样在福湘女子中学迅猛地传播开来。母亲说，她们那时也是很进步的，在杨开慧的鼓动下，她曾和许多同学一起举着小旗子上街示威游行，反对张敬尧逃离湖南前向百姓勒索钱财，还上街宣传抵制日货。母亲在福湘读书四年，读过《圣经》，做过礼拜，但始终没有接受洗礼，不是基督徒。
学校当局早就视杨开慧为“过激派”，但碍于李肖聃老师的面子，一时不便于下手处治她。1920年7月7日毛泽东从上海返回长沙创办“文化书社”，出版马克思主义书刊。杨开慧从她母亲那里借来钱大力支持创办“文化书社”。1920年12月，杨开慧与毛泽东结合，此后参加了毛泽东组建的社会主义青年团，并在实际上协助毛泽东进行建党的联络工作，但仍坚持在福湘读书。1921年初，杨开慧和进步同学一起，在长沙城里办了平民识字班。她们自己编印教材，轮流给穷孩子们讲课。她们还通过讲课提倡抵制洋货，宣传爱国思想。许多女同学跟随着杨开慧走出校园参加教课，人数达到20多人。李淑一首先出任识字班教员。母亲和李淑一是同班同桌的知心朋友，也到识字班担任扫盲教员。
1921年上半年，杨开慧忙于学联的活动。她和一些同学常常请假外出组织活动，有时回来得晚，大门关了，就翻墙回寝室。有一次，同她外出活动翻墙回寝室的一名同学不巧被学校抓住了，校方勒令这位同学在会上检讨，这位同学用土话大骂了那位洋教员。校长凌支尼大怒，决计借机整治杨开慧。教务主任公开指责她说：“你来校一年，不做礼拜，不读《圣经》，亵渎耶稣，破坏校规。你还有什么话说?”校长凌支尼说：“女孩子成天跑到外面去干什么?成天去搞学生运动!”杨开慧和她争吵起来。凌支尼要处分她，杨开慧说：“书可以不读，学生运动非搞不可!”说罢，冲出教务处，回到寝室，清点好行李，从此离开了学校，全力协助毛泽东筹建湖南地方党组织。
三位女同学的婚恋人生
1922年夏，我母亲和李淑一从福湘女子高中毕业。李淑一秉承父业到小学教书，而母亲闲居在家，外公到处托人务必要找个乘龙快婿。这时，大舅舒伯炎正好在雅礼大学毕业，遇见刚从美国斯坦福大学获硕士学位归来的父亲(黄溥)，校友相聚亲热地攀谈起来。大舅也准备留美，向父亲打听留学美国的情况及今后的打算。父亲详细告诉他留美的情况，并说他在醴陵中学当校长。大舅向外公介绍了父亲的情况后说：“秋浦兄(父亲的字)学贯中西，耿直纯朴，可托付妹妹的终身。”外公听说是留美归来的硕士生，喜出望外，立即让大舅邀父亲来面相。大舅找到父亲介绍了母亲的情况。父亲说，前些时曾家(指曾国藩家族)也派人找他父亲(指我祖父)把曾家重孙女许配他，他说见见面以后再说，曾家还讲究封建礼教，不同意男女方见面后再谈婚论嫁，认为有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他只得作罢。大舅说他的妹妹可是福湘毕业的，短发、大脚，开通得很，见见面没问题。外公是个精明而又开通的人，同意父亲的意见。见面后，外公十分满意，当即让母亲出来见面。父母见面双方都满意。事后，大舅找到父亲说，妹妹已经2l岁，家父的意见是立即订婚，马上结婚，请你父亲(指我祖父)定夺。父亲说，他父亲中风卧床，订亲的事由他自己作主。他现在没钱结婚，一则家父中风卧床要花钱，二则他现在醴陵中学当校长，准备积攒几个钱再出国读博士。最后他们商定先订婚，留学回来再结婚。
母亲和父亲1922年订婚，1927年才结婚。父亲1921年夏任醴陵中学校长以来，将每月大部分薪水积攒下来作再次留美的准备。1926年底非基督教运动达到高潮，全国所有的教会学校都先后停办，醴陵中学也不例外。父亲乘此辞去校长职务，决定出国读博士学位。1926年外公辞去萍乡煤矿矿长职务，任汉冶萍公司的一名科长，举家搬到上海。当外公知道父亲又要出国留学了，便立即将父亲叫到上海，说：“您和小女结婚后再出国吧!”父亲说：“早先不是说好了吗，读了博士回国后再结婚。”外公说：“你这几年存不少钱了，再没有理由推迟婚期了。你们民国11年订婚，现在民国15年了，小女都25岁了，再不结婚，成何体统!”父亲说：“我准备的钱是出国的路费，现在结婚没有钱!”最后，外公说他负责结婚的所有费用。就这样，1927年6月，父母在上海举行了隆重的婚礼。7月，父亲出国。1929年夏，父亲获博士学位回国，担任雅礼中学校长，直到1932年夏离开长沙到武昌华中大学。母亲结婚后的这5年，先后生了两个姐姐和我，忙于相夫教子，一直很少跟李淑一联系，到武昌后更与李淑一断了往来。
父母订婚以后，父亲忙于学校工作，只有在节假日才从醴陵回长沙探望未婚的母亲。平时他们都是书信往来。母亲订婚后将喜讯第一个告诉了老同学李淑一，李淑一不禁愕然。原来李淑一早在5年前就认识了父亲。
那是1917年夏，2l岁的父亲以优异成绩从雅礼大学(美国耶鲁大学校友组织的“雅礼协会”于1906年在长沙兴办的学校)本科第一班毕业，被湖南省商业专门学校聘为英语教员。那时教会大学毕业生都有出路，多被公立大学、中学聘为英语教员。当时，李肖聃正在这所学校教文学，和父亲在同一个教员办公室，他对父亲克勤克俭、积攒薪水准备出国留学的志向大加赞赏，并与父亲商定在外语方面互教互学，他教父亲日语，父亲教他英语，并给刚进福湘女子中学的李淑一补习英语。李淑一国学根底好，博闻强记，还会作诗填词，和父亲很谈得来。经过一年多的来往，也许双方磨出了点火花吧。父亲一门心思要出国留学，好不容易把祖父在老家农村订的一门亲事退掉，当时并不忙于找对象。1918年夏，父亲积攒够赴美的路费就辞去英语教员职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留美的海轮。这一去就是4年，如今李淑一心仪已久的黄溥终于有了消息，不过竟成了同学的未婚夫。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毛泽东忙于办湖南自修大学，作为培训党的干部的基地，同时成立湖南地方党组织。杨开慧和柳直荀都在自修大学学习。同年10月，杨开慧加入共产党，成为中国第二个女共产党员(北京大学何孟雄的妻子缪伯英是第一个女共产党员)。后来毛泽东忙于安源的工人运动，随后和杨开慧奔波于武汉、长沙、上海。1923年6月，毛泽东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和中央局委员，在上海党中央担任了繁重的工作，加上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内部斗争激烈，他心力交瘁，积劳成疾，1924年12月和杨开慧回湖南休养。他们回湖南长沙住望麓园宁乡会织布厂宿舍。这儿是湖南区委地下党活动和聚会的场所。常来这儿商谈工作的有李维汉、柳直荀、向钧。
柳直荀也是长沙人，幼年时伴祖父读书，纯朴聪明。1912年满14岁时，他考入广益中学预科，寄居杨昌济先生家，结识了杨开慧、毛泽东。杨昌济与柳直荀父亲柳午亭也是世交，他俩和李肖聃一同在日本留学。柳午亭在日本学习前后10年，参与了同盟会成立的重要活动。辛亥革命的第二年柳午亭回国，发现新政府换汤不换药，大失所望，遂隐居乡间，以教书为业。杨昌济对寄居的柳直荀不仅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认真指导他学习。1916年夏，柳直荀考取雅礼大学预科第lO班。1918年夏，进入本科教育系第13班。1924年夏从雅礼大学毕业。在雅礼大学6年间，他创办了《校园周报》，成立了爱国组织“绿竹学会”，举办“平民教育”。他还组织雅礼同学参加驱逐张敬尧运动和五四爱国运动，并在“五四”期间当选为湖南学联评议部长和救国十人联合会总干事。在这些活动中结识了蔡和森、张昆弟等人。1923年，柳直荀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雅礼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柳直荀大学毕业后，在长沙协均中学任校长。这时因其父柳午亭担任长沙师范学校校长，他又兼任了该校总务主任。与此同时，他还参加了徐特立领导的湖南教育工作者协会。
柳直荀一面读书，一面忙于革命工作，顾不上个人问题。1921年末，杨开慧将即将从福湘毕业的李淑一介绍给柳直荀，不久，他俩就订婚了。1924年8月，柳直荀大学毕业。10月，在长沙市郊一个叫五堆子的地方柳与李淑一秘密举行婚礼。父亲和母亲带着礼物前往参加两位校友的婚礼。徐特立、向钧、蔡和森、向警予、张昆弟也参加了婚礼。向钧是学联执行委员，和柳直荀一样也是长沙学生运动中的骁将。柳直荀与李淑一婚后一起去见刚从上海回长沙养病的毛泽东，感谢促成他俩相知、相恋和成婚的杨开慧。杨开慧看到两个好友结成良缘，喜不自禁。毛泽东对柳直荀、向钧在长沙学生运动中的活动成绩倍加称赞。
柳直荀结婚后继续积极从事革命工作，曾任中共湖南省委委员、省农民协会秘书长。1926年11月9日，李淑一生了儿子晓昂。柳直荀此时正领导长沙附近各县10万农民围攻长沙。1927年5月19日“马日事变”前两日，柳直荀来到顺星桥(李肖聃家)与李淑一作别。谁也没料到这竟是他们的永诀。随即，他辗转来到武汉，又撤到江西，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1930年党中央委任柳直荀以中央军委巡视员和长江局特派员身份，去鄂西革命根据地巡视工作并参与创建红六军。同年7月，他任红二军团政治部主任兼红六军政委。1931年3月，任红三军政治部主任，并参加了前敌委员会。6月，任中共鄂西北临时特委书记兼中共湖北房县县委书记。1932年3月，柳直荀任红八师政委。其时，当他了解到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第四次代表大会的情况后，旗帜鲜明地支持贺龙等同志的意见，坚决反对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结果反被诬以“国民党改组派”、“托派分子”等莫须有的罪名，受到严重迫害。1932年9月14日，柳直荀在湖北监利县周老嘴的心慈庵被错杀，时年34岁。
李淑一自和柳直荀分别后一直没有再见面，1997年病逝于北京，享年96岁，而近70年与独子相依为命。
杨开慧和毛泽东共同战斗、生活还不到10年，期间为革命工作还经常分离。1930年10月因叛徒告密杨开慧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备受酷刑，始终坚贞不屈。敌人多次强迫她宣布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都被她严词拒绝。1930年11月14日在长沙识字岭英勇就义，就义时年仅29岁。毛泽东在《蝶恋花·答李淑一》一词中把杨开慧比作“骄杨”，表达了对烈士的高度赞美。毛泽东的一位朋友说：“女子革命而丧其元(按：指头颅)，焉得不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