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遇到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今天恰好在中年网站看到这个帖子，感到“于我心有戚戚焉”。
http://www.30-60.com/bbs5/dispbbs.asp?boardID=6&ID=165594&page=1 这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MSN上一个朋友的签名档，它打中了我。
就说有这么个人吧，脾气一向极好，在朋友同事圈里是个绅士，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但是由于一些事情，他发现自己渐渐变了，变得暴戾，变得不宽容。无休止的争执中，他发现自己耐心日渐消磨，最后的爆发点从以前的五个小时、四个小时，变成最近的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不知道爆发会有什么结果；他只知道，每次爆发都比以前更暴烈更不管不顾。
他后悔吗？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越来越不后悔了。他想，就算这个世界存在善意吧，但对于那些恶意不能够姑息迁就，因为你的每一次退让，都必然招致对方下一次更过分的侵犯――不，以硬碰硬，让那些善意见他妈的鬼去吧。
他也很疑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是那个口碑极好的人，还是不管不顾地发作的那个家伙？他更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曾经希望，即便不能够影响全世界，但是，总可以用自己的善良去影响身边的人，让他们彼此宽容而不是彼此争斗。他自认为曾经做到过，但是现在他动摇了，他不认为自己还有这样的影响力，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他曾经那样善良，内心光风霁月，没有渣滓。他只是想错了一件事，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受那些坏情绪的侵蚀，至少可以不那么卑劣地度过一生。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魔鬼。当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好人的时候，那是因为没有惊动内心的那个魔鬼――其实它一直在那里。一旦你把它放出来，它会引导你一直堕落下去。并且，想再把它关回去，无比之难。所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罕见。他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你看看那些小孩子，个个都是天使啊，那么可爱那么干净。但是你知道，其实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个魔鬼，当他们长大，经历越来越多事情，绝大多数人都会把内心的魔鬼释放出来，只不过是程度问题。有大奸大恶，更多愚妇莽汉，但至圣大贤那是比大熊猫还稀有的一种动物。何况即便是圣贤，多半也都是成功镇压内心魔鬼的结果；从来不曾感到魔鬼存在的人，这世界上有过么？
而，这就是世界，是人类。
宗教讲究一个慈悲。慈悲什么呢？人世间的苦难么？我想不是的。真正慈悲的是人内心的那个魔鬼。如果能够略微管束那些个魔鬼，已经是无量功德，世界也会好得叫人不敢相信了。
我曾经泪流满面地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有爱的痕迹，只不过有的洋溢着，有的淡然，而有的已经死了变成化石。同样，我也从每个人脸上看见他们内心住着魔鬼，只不过有的显露狰狞，有的勉力克制着，有的人可以在某些时候忘记它的存在。昨天中午我从斑马线过马路，一辆中巴风驰电掣地直冲我撞过来，如果不是我赶紧一步跳开，现在我应该躺在医院里，而没有机会写下这些文字。我怒视着那个司机的背影，诅咒道：“你也就配一辈子开中巴！”我猜想，大概他吃准我会闪开并且腿脚够利落，所以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我就欺负你了怎么着？我分明看见魔鬼负在他的背影上。
那么我呢，我后悔自己那句诅咒吗？不，如果我够浑嗓门够大，我会冲着他的背影吼叫。可我毕竟是个书生，不习惯在街上大声说话。我心里也有魔鬼，只不过尺寸看上去要小一些，而已。
我站在路边想了半天。那中巴司机不是个劳动人民么，不是说劳动人民都很善良值得同情么？但是，至少在我，同情谁也不肯同情他。上周在清华大学听一位教授讲宏观经济，课堂上这位北大出身的教授多次毫无顾忌地挖苦老百姓，说老百姓其实什么作用也没有，最终还是要精英替他们做主。当时颇不入耳，底下也跟同学说，这些北大的人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自以为了不起，能有什么出息！其实这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因为我也是北大毕业。我干了十几年的大众传媒，耳濡目染，自以为跟老百姓一条心，觉得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自己辛苦点也值得，所以听不惯这位教授的高论。可是昨天中午站在路边，我觉得自己有点动摇了。劳苦大众真的那么值得同情？
不错，当他们作为一个概念而不是单独一个个人的时候，你可以毫不迟疑地把所有美好的品质和深切的同情放到他们身上，就像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的民粹主义知识分子那样。不是么，那么那么庞大的一个群体，这位有这种好处那位有那般优点，如果一个人有就算大家都有，我的天，圣人也不过如此。可是，这样的思路放到富人身上难道不能成立？我甚至猜想，以富人平均更高的素质，大概不用多么庞大的数量，单个优点也足够汇集成圣人，至少不比劳苦大众差。甚至，难道罪犯群体不也是这样吗？这位可能杀了人，但他讲义气啊；那位是个贪污犯，但他对老婆孩子真没的说……把好处都凑一块儿，一样是个圣人。推而广之，人类就是圣人。可实情真如此么？民粹主义的悖论恰恰在这里――一片森林远远望去的确很美，但是你刻意回避了近距离的审视，虫害、枯萎、死亡……
我承认很多时候我是个民粹主义者，但是在昨天中午那一刻，我看到了我感觉必须同情和爱戴的那个群体中的一个家伙，魔鬼附体。某种意义上，那个群体心中潜伏的魔鬼，可能比我们一向谴责的富人心中更多。所以，我们才不主张革命，因为他们翻身上来只能更暴虐，而这是历史证明过的，不必再试。
想到这里我感到很无力。不错，单独同情劳苦大众是虚伪的甚至是没有意义的；要同情，你就同情整个人类吧。这方面，国内自由派特别是自由主义经济学家还是走得挺靠前的，他们很多人开始鼓吹基督教，因为中国人没有信仰，所以事情总办不好，好比说信用制度这回事，若你心里无所敬畏又怎能建立一个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呢？这也是走投无路，才开出一个这么大的、自己也明知道不可能的药方。可是没办法啊，你总是不甘心吧！
我也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对付它。这也是我们每个人面对的问题，一个无解的问题。特别是当那些魔鬼彼此撕咬，一对一地撕咬也好，群体对群体大规模地撕咬也罢，都是梦魇。
都是梦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