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一天写下点什么，于我仿佛是一种惯例，只是标题里的年数早从五十几变作了六十几。不过几年以来，我越发懒得厉害。去年说过，既往的历史不会改写，每年都就同样的事情发上一回感慨，这真的有必要吗？我问过自己几回，可总也给不出像样的答案。
也许这只为了说明，有那么一些人，纵然早已逝去，却一直还居住在我的心里。于是十几年来我总记得，无论顺与不顺，哭过闹过之后，还得磕磕绊绊地爬起身来，一路前行，免得辜负了我们那些洒尽鲜血的前辈。这话听来正如小学生作文里的大话空话套话一样毫无意义，因为我早就明白，所谓“灵魂”等等，这都不过虚妄，从65年前的那一天起，这世间万物于他们都已毫不相关。“毫不相关”，看我说得多么冷酷！可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死亡，就意味着要和人生中的一切——美好的也罢，丑恶的也罢——挥手告别，哪怕那人生的图景才刚刚展开。所以，我们如今好与不好，对他们而言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我生性疏懒，胸无大志，生活中一旦遇到点风浪，总得求他们安慰我，鼓励我。他们离开早是一甲子有余，却依旧时时推着我走向前方。在用生命为我们换来一个崭新的世界以后，他们又赠与我这样一份厚礼。亲爱的前辈，我该对你们怀着怎样的感激之情？
二
不到五个月前，我独自一人走在歌乐山间。天色昏，雨声急，纵然看到渣滓洞院墙外火一样耀眼的红叶，心里也依旧沉得透不过气来。我想对他们笑笑，嘴角却翘不起来；我想唱几句歌，勉强开了口，歌里却满是压抑。我只是一名游客，过不了几个小时，我会离开这里，去吃街边小摊上香喷喷的手抓饼，去逛青灰色的石板铺就的磁器口古镇，去和无数脚步匆匆的下班族们一道挤上轻轨，去牛角沱中转站看看大雨中略显浑浊的嘉陵江水……而六七十年前的他们被投入这阴森的地方，昔日的生活貌似近在眼前，实已遥不可及，说不定哪一天便会被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林里，消失得无声无息。纵然明知如此，他们却依旧笑着唱着。那一日我穿梭在诗碑林里，望着一块块碑石上被雨水反复冲刷着的字迹，我顿时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诗人。
三
总有人说，倘若当年的他们知道今天的种种黑暗，还会不会那般坦然地抛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是否会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如此荒诞？说句实话，曾经的我也有过这样的念头。
但渐渐地，我越来越明白了：可千万别把我们的前辈想象得那样幼稚可笑。他们未必会精准地预料到今天的样子，但也决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付出必会换来纤尘不染的理想世界。因为在人类的历史上，再多的鲜血和牺牲都从未换来过永久的光明，他们岂会看不到这一点？可这世间的黑暗到底曾被他们的生命之光照亮过。我曾觉得这平庸世界当不起那么多卓越的人为之付出的生命，可正是这无比高昂的代价在缓慢地、却是无可否认地改变着世界，让它多少变得更值得他们的牺牲，这就够了。
所以若是问我，既然在那惊天动地的殉难之后，黑暗依然不曾散尽，世界仍旧乏善可陈，那今天的我们是否还有必要追寻光明与理想？当然。没有人在正午灼热的太阳下点燃蜡烛，我们得追求光明，只因为前路上有的是暗影和惨淡；没有人费力求索已然握在手中的东西，正因为理想境界总难达到，所以我们永远都不该停下寻找理想的脚步，不是吗？
夜深了。我不敢想象，65年前的此时此刻，歌乐山上正在上演着什么。
可我知道，明天一早，太阳还会高高升起，纵是被天上的浓云逼得失约了啊，那明天的明天，或是后天的后天，阳光也必然会普照大地，我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