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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红岩》作者罗广斌的悲剧人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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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2049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6-10-18
  十七,我所亲历的六五大血案
  上面说到的、有关中央五条下达时重庆大学发生的荒唐故事,我不在场。当时,我正在由武汉开往重庆的船上。
  从北京返回,我没有坐直通火车,而取道武汉,乘轮船溯江而上。取道武汉,一是因为革联会被否了,我心情太差,想乘机去看看三峡风光。但这不是主要的。因为这条风景线路我在早几年前就曾走过。主要原因是:我有个姐姐在武汉工作。我叫她七姐。她是我们家兄弟姊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我从来认为把她的照片登上当时最受欢迎的《大众电影》封面,绝不会逊于任何当红明星。而这也不是主要的,更要紧的是:她是我们家兄弟姊妹中唯一的共产党党员。因此我一直就把她视为我们家族的骄傲和我生活的偶像。整个大学时代,凡遇思想问题,我都给她写信,而一收到她的回信,我的思想问题总是非常愉快地顷刻化解。比如:上大学时,家里每月给我寄12元生活费,这12元的消费内容首先包括9元的伙食费,然后是书籍费、洗理费等等,甚至还要从中省出假期返家的车票费,够紧张了,比很多领助学金的同学还困难。于是我就向校方提出了每月3元的补助申请——姐姐一听就急了,马上来信对我讲述国家如何困难,青年人应如何树立革命人生观、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等等,同时还寄来姐夫成色尚新的旧衣服旧胶鞋各一:我羞愧难当了,马上找老师收回了申请。当然,遇到思想问题的时候,我也常常向政治辅导员忏悔,只是政治辅导员太一本正经,而姐姐的教导却充满暖暖亲情。
  这一次的武汉之行当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武汉地区的文革形势本来就晦明莫辩。姐姐是共产党员,姐夫是南下干部,大小属于“当权派”级别,文革中都已经失去光辉。他们自己也面临许多困惑呢。在姐姐家呆了两三天,憋得难受,很快离开了。从武汉到重庆整整需要五天工夫。5月24日一早出发,28日下午才到达朝天门码头。下面的日记记录了当时的心情:
  "5月25日。万里晴空。/船在辽阔的大海一样的长江上航行了一天。/山城的斗争,到底进行得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在船上,什么都听不到。
  "5月26日。阴。/已经第三天了。昨天下午三时,船过沙市;今天凌晨2时,船过宜昌,逆流而上,便已进入西陵峡了。大约四点过,从梦中醒来,披衣起望,两岸已是群峰壁立,岗峦起伏,淡淡的夜色里,构成一道暗蓝色的长城/在船上,真的像到了世外桃园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消息都听不见。”
  "5月27日,星期六。雨。/船在航行。/驶过幽暗的峡谷,绕过险恶的滩头,白天黑夜,不倦地前进着,驶向山城……/船没有在奉节过夜,今天上午9点,船到万县,刚一停船,我马上就跑上岸去,我多么想在大字报上找一点关于我们重庆的消息!/街上,大字报很多,但关于重庆的消息很少。在一个剧团门口,喇叭吵得特别厉害,在一条一条地数落重庆伪革联的罪状。/另外,在街上还看到一个重大815和建院818合办的宣传拦。上贴《815战报》和《818战报》各一。815战报是5月19日出刊的,第一版是重大815关于重庆时局的严正声明,口气很硬/在街上,还有所谓重庆来信,嘲笑伪革联垮台了,重大815公开写大标语反中央。并一半人上京告状云云/我的心啊,早就憋不住了。它飞了,飞到战斗的山城去了。/此刻,我们的815,到底怎么样了?……”
  重庆等待我的,是一派刀光剑影。中央五条没有给山城带来和平。尘埃落定,八一五已经明白自己是真正的胜利者了。他们显然希望不战而将天下一统之,于是便以胜利者常有的宽容挥舞橄榄枝,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呼吁和平,仅5月31日出版的《815战报》23期一期,就有如下文章:“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立即停止武斗”、“立即停止内战”、“同志,你的枪口对准谁?”。 6月3日第24期又发表大块文章:“致西师八三一和交院九一五等革命群众的一封公开信”呼吁停止内战。但831心里明白,同意对方的和平呼吁无异于束手就擒。他们与其被蚕食消解,宁愿拼个鱼死网破。一年前,刘少奇的“五十天白色恐怖”,用仇恨帮助毛泽东培养了一支别动队,使毛顺利开始了倒刘运动,那么现在,二月镇反炼炉里煅烧出来的,就不再是那么听话的天兵天将了。他们已经窥破政治斗争的许多诀窍。他们是潘多拉魔瓶里放出的魔鬼。八三一必然不会傻乎乎地任人摆布了,他们懂得要夺取政权,必先搅乱局面,从而寻找机会。于是,就有了不断升级的舆论:“警惕没有伪革联的伪革联”、“打倒带枪的刘邓路线”、“誓与山城赵永夫血战到底!”,重庆也就有了大大小小的摩擦。赵永夫是当时青海省军队的一位将领,据说因镇压群众而被中央点了名。
  下面是我能根据日记能回忆起的事件:
  5月28日,砸派召开大会粉碎炮打中央的反动逆流。称:“重大815不投降,就叫它灭亡”。815立即回敬:谁要815投降,先把头颅交上。
  5月30日,重大815四名学生前往重庆医学院张贴大字报,遭对方围攻并殴打。回校时,全团正在风雨球场召开辩论会,于是疯狂的掌声把被打的同学簇拥上台,其中一位沿半圆形台口绕行一遍,将鲜血淋淋的背部展露给全体同学,顿时激起满场怒不可遏的仇恨旋风。
  5月31日,815派在大田湾体育场召开邹茂林“烈士”追悼会。邹茂林系重庆石油学校学生。怎么被打死暂无资料可考。《815战报》26期上有一篇邹茂林母亲的悼念发言,题目是:“红卫兵勇献青春,烈士志气贯长虹”。发言除了一些流行的豪言壮语和孩子如何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之类的事迹,对邹的死情只字未提。因此现在我只能知道他死时仅仅19岁。而刊在《815战报》上那张稚气未脱的照片,则完全可以确认他定然是母亲面前的乖娃娃。
  6月2日,重大815数百人前往重医递交照会,就5月30日同学被打一事提出抗议,又遭医学院及航锋(河运校砸派)毒打。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了这么一段话:“人们懂得了,对于景阳岗上的老虎,没有什么可以忍让的余地。武装起来!用战斗粉碎反革命的进攻!我们也要武装起来,每人一把弹弓,每人一根棍棒,每人一顶藤帽,把每一座大楼,都筑成一座堡垒。”关于这件事,我很快就看到了现实的样板,某天去石油校,天已快黑净,可校园内依旧一派繁忙。男男女女,全是半大的中学生,来来往往地扛石条,用废纸包石灰、用铁锤砸石块以作“弹药”,在每一面窗户上挂草帘以为掩护。和革命电影《地道战》上老百姓对付“鬼子”进村时的繁忙景象毫无二致。重庆大学的校园后来武装得就更现代化:当时沙区最高的建筑物,六教学大楼门前,甚至架设了七弯八拐的管道和巨大的高压喷射装置,其威力足以致人死命。
  自从二月底我离开报社,《815战报》就一直由何国光、周兴福、李文全等几个电机系和动力系的高年级的同学操办。北京回来,无所事事,好像已被疏离于主流群体之外,我终日晃荡。六月七日,晚饭后,正在无聊,王太康、蒋元伟二人突然兴冲冲闯进门来,大声问我:敢不敢去打砸派?
  王太康即815事件第二天和我一起去北京告状的那位亡命之徒。而蒋之亡命程度又远在王之上,保守派甚嚣尘上的1966年秋,他曾独自闯入数十人的包围圈,爬上几十米的高烟囱顶将”麻子兵“的大喇叭强行撤下,英雄独胆,让保守派惊骇唏嘘!整个文革期间,蒋好像都未明确呆在某一战斗组织,总是四处奔走,如绿林之游侠,在最精彩的地方,总能遇到他在其中张扬。毕业后亦如是。九十年代末,他从贵阳电厂总经济师位上归隐,才一直与麻将为伍。蒋、王二人当年都是舞蹈队队员,身手矫健。在他们眼中,我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了。我正年轻气盛,自然不愿怯场,遂答:有什么不敢?走就走!
  于是,他们递一根金属棒给我,接着一起爬上卡车,开到三教学楼停下。三教学楼是采矿系办公大楼,该系同学下矿实习时都由学校配备劳保用品,藤帽极多,大家进去一人取一顶戴上,就出发了。车开进距重大不远的重庆师专,暮色迷茫的操场上已经停满卡车,足有好几十辆。车兜里挤满武斗人员,手中全都举着棍棍棒棒,多无顶戴护卫,装备不如我们精良。满场气氛鼎沸,全不像是去冒死拼杀,而像是去观看世界杯足球大赛一样兴奋。不一会下雨了,雨滴绵密如丝,飒飒啦啦一片。这时蒋、王二人不知到哪里去了又从哪里回来了,急冲冲地把我拉下卡车又带我钻进了一辆莫名其妙的大客车,要我躲雨,上去了,我才知道是指挥车。熊代富,就是后来的重庆市革委的副主任,正和一帮人紧紧张张商量作战方略。他是这此行动的总指挥。
  天慢慢黑净,雨越下越大,卡车开始编队出发。雨太大,路滑,车启不动,就命令大家全都下去推车轮。马达轰隆隆嘶吼。推车人满身泥水,惊咋咋呐喊。光柱里,雨丝如麻,人车乱成一片:让人很容易想起历史巨片中大战将临的镜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我们将要干什么去。
  这就是:去北碚,亲历重庆文革史上著名的“六.五血案”。
  届时为止,这确实是双方有预谋、有组织、大范围、调动了大量人力、器械、运输工具的最大一次武斗,一时间成了两派舆论渲染最多的事件。6月16日出版的《815战报》26期,几乎用了全部版面报导此事,文章计有:“一腔热血怒澎湃,洒去犹能化碧涛--记西师六五大血案”、“西师831炮制六五大血案铁证如山”、“杀害解放军的凶手,往哪里逃!”、“何其残忍!何其狠毒!”、“勇献青春谱壮曲,笑洒热血写春秋”、“鲜血和生命写就的历史”。文章有铺垫、有高潮、有细节,而且每个细节都惊心动魄,通读文章,尤如重读战争年代的悲壮故事。比如,写到”八三一“将“春雷”围困三楼,然后准备实施爆炸一节,文章道:“暴徒们点燃两枚雷管的引线。引线在迅速地燃烧。大楼在危急之中!二百多名阶级兄弟的生命就要毁于一旦!/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高大的身躯冲上二楼,猛地扑向炸点。‘轰--’雷管爆炸了!这个身穿绿军装、背着水壶的解放军战士应声倒在血泊之中……大楼没有炸毁。……他的共产主义英雄形像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关于事件的准备,《815战报》则刊登了若干八三一战士的揭露材料,其中有刘XX说:“六月五日中午,我大队勤务员说下午有个统一行动。下午约两点半,同学通知我到美术系办公室,并叫带上棍棒……约三点到了总部,周学昌(勤务员)说今天下午攻新图书馆,把春雷赶出来……约四点,广播里吹起了冲锋号。见很多831战士手持棍棒冲进图书馆大楼。总部门前的宣传车(北碚反复辟指挥部,是井冈山)高叫:‘春麻挑起武斗’……周荣说:‘现在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了武化大革命。四川最后是枪杆子解决问题,最后逼你拿起枪杆子了。’”还有张XX说:“5日午饭后,总部通知中文系大队的全体战士把基建科的铁器搬办公大楼上,搬完后回到宿舍。这时是两点半左右,班勤务员个别通知说,等会儿广播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时,开始行动,反穿衣为号。”这些材料估计是后来被俘的西师八三一人员在提审时的供词。以上资料,有一些,现在可以依据逻辑判断进行证实或者证伪,有些却不能。但是,正如控制局势的815想稳定大局,以求一统天下一样,处于劣势的砸派要寻找重新分配权力的机会,必然要搅乱政局、打破均衡,这当是毫无疑问。几十年后,把那些偏颇的、过于离奇的成份剔除,重新叙述这段历史,我以为过程应该是这样的:
  先是,西师八三一总部设在中文系大楼。离它不远的山头上,图书馆大楼新建垂成,算是个制高点了。勤务员周荣事前曾主张占领那幢楼,尚未动作,却被春雷抢了先手。春雷占据大楼之后,立即着手修建工事,据称,其间还有若干外单位的同派工人、学生参与抬石扛木之举。工事既成,装于楼顶的高音广播便开始日日刺激八三一的本已十分敏感的派别神经,按八三一的说法,算是“挑衅”了。据说八三一人到食堂吃饭路过,也有被春雷掷石子击中者。于是周荣便有了充足理由,向勤务组坚决提出:把楼抢过来!这样,经过一番策划,八三一在西农826、川外826、十三中“九八”、河运“航峰”、重庆医学院等数百人支持下,于六月五日下午向大楼发起了突然袭击。
  这是一座刚刚断水的建筑物,由阅览楼(主楼)和藏书楼(副楼)两部份组成。主楼高四层,副楼高六层,主楼二楼有天桥和副楼相通。八三一从主楼底层和藏书楼同时攻入,将春雷完全困到主楼的三层以上,既后便将二三楼之间的楼梯用炸药炸断,既后又用火烟炙烧熏烤,火中还加上些辣椒、六六粉之类辛辣刺鼻之物以加强熏烤效果,显然是想将春困死楼顶。事前,春雷已有所准备,用汽油铁皮桶装了好些凉水,还准备了饼乾之类的乾粮若干。听说前来劝架的解放军还用吊篮送去了一些食物,这样,春雷得以艰难困苦下坚持下来了。被困第三天,即六月七日晚,八一五经过精心策划,几十辆满载武斗人员的卡车于是在莽莽夜色飒飒风雨中出发了。
  从沙坪坝开车到北碚,正常情况下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可那天晚上我们的车却走了整整一个通宵。天黑如墨,行动又力图隐秘,车速就极慢。更严重的是,途中不断遭遇袭击,行车就更谨慎了。开始是在双碑,正行进间,车龙突然停了下来,估计前面遇障碍了。一辆吉普车在密密雨丝中逆向而来,车轮吱吱作响,车上人一路用手电筒直射天空--这是约定的信号--我们立即用手电光回应。指挥车位居车队中间。吉普车在我们面前急停,侦察兵随即跳出车报告,气喘嘘嘘说前面山谷已被砸派用石条封锁,且两边山头疑有伏兵,车队不敢前进了。总指挥熊立即开会商议并作出决定:令后面的人全部下车,徒步前去包抄山头,打掉伏兵,占领隘口后抬开石条,然后齐喊杀声冲杀而过。等位居后面的空车开到,抢夺隘口的人员再行上车跟进。
  战斗进行得比较顺利。不久便得侦察兵报告,说山头已经攻占,隘口已经疏通,指挥车于是下令所有车辆全速前进。那一刹那,我记得非常清楚,恐怖万端的“杀”声在旷野里呼啸而起,真的个撕心裂肺,震天慑地。所有汽车顷刻之间提至全速,疯牛狂奔,猛冲而前。闪过隘口那一刻,瞳孔急剧放大,我看见两边站满手握棍棒的人,乱石已被扔向路边。有那么一刹那,山上好像有一根木头滚下,还有一个人跟着滚下来,没及站稳,被我派人员发现,冲过去,一棒将其打翻在地。
  出了峡谷,几乎凭借一种惯性,车队继续狂野奔突。周遭黑不见指,我们如坠虚空,如临地狱,直向一片未知空间坠落。突然间,惊天动地的破碎声砰然炸响,让人顿然觉醒,很快发现客车两面的窗户被砸得粉碎,碎玻四溅,石飞如矢,我们车厢里已有人被砸得尖声怪叫,头部血流如注。前后的车队中也叫声一片--知道中了伏击,于是急令停车等待,并派人下去向道路两边的田野搜寻追击。俄倾,平静无事了,车队又缓缓启行。雨脚已住,野地里云路俱黑,什么都看不见,害怕再遭伏击,车队只敢边停边走,缓慢而行。时近凌晨,好容易快挨到北碚了,突然又得报告,说前面隧洞里闪烁有光,疑是伏兵,车队只好又停下来,又派人包抄山头,打通隧洞。当时已时近五更,年轻人都已困顿难支,昏昏欲睡,不知又过了几时几分,等到把山头占领,曙色已依稀放明。驶车行过,隧洞里原来是红农八一五点着火把在那儿接应:算是闹了一场误会。次第到达北碚,天已大亮,大战将临,大家顿时倦意全无。当地妇女老太箪食壶浆,送来稀饭、咸菜、点心和鸡蛋等物,我们一点都吃不下,急急开车奔现场去了。
  现场场景让我大吃了一惊,以至几十年后我叙述这一节,还能记忆得清清楚楚。这完全是一幅典型的原始部落的械斗图画:废墟般的楼顶站满了人,都光着身子,或者穿着破烂不堪的背心。脸、手均被熏得漆黑,头上扎着棉花(大约没有头盔,故撕开被子以棉代之),白色。每人均手持棍棒,活脱脱一群头顶插满翎毛的印第安土人木立蛮山荒岭。楼间尚有火烟缭绕,其味刺鼻。山城六月,很热了,飘绕的火烟让人更觉酷热难耐。此情此景,让我心中不觉大骇。
  大队人马的突然出现让八三一猝不及防。八一五还暂不知如何动手。双方于是对峙。很沉寂,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我们的指挥现场设在楼旁不远的几株树下。四周作了布防。地上摊开一张示意图。熊等就蹲成一圈商量攻略。接着召来许多建筑工人,又运来木料若干。很快钉成云梯几把。接着,指挥人员用最古老的办法:射箭,与四楼的春雷交换了信息,攻略便布置完成了。一会儿,春雷从四楼扔下几根长绳,攻方拉过绳头将云梯捆好,冲锋号就凄厉响起:总攻开始了!云梯很快被拉上三楼,顷刻之间,武斗人员便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大楼涌扑而上,由云梯攀爬而上,多数是中学生,什么装备都没有,光着头,全不顾矢石如雨。很快,有人被砸,被伤,被坠,血流横飞,喊声震天,但无人畏缩,一个个只是奋勇争先,前赴后继。飞石是从二楼倾泻而下的,如瀑,如雨,飒啦啦掷地有声。三、四楼的春雷为掩护冲锋和登楼者,便奋力向二楼洒石灰,扔石头。云梯上偶有伤者坠落,但更多人已冒死上楼,爬进窗口接应疲惫不堪的“春雷”。
  我站立旁边呆看了一会儿,便禁不住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急,并且急不可耐。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拼命,所有人都在生和死的边沿撕杀,我不想成了局外人。于是提起棍棒,我冲锋向前。杀声和石雨在我头顶呼啸那一阵子,我什么也没想过,我不想证明什么,也不想取得什么,所有动作完全都是情绪使然。人是很渺小的,如孱孱小溪。也许命运会让你在阳光下蒸发,变成云,到天空里自由翱翔,变成风,去吹动船帆和磨房的风翼,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会被大河急流所裹挟而身不由己,前面即使是万丈深渊,你也只能跌落而下,这是你无法选择的。你为世界炫示了一幅壮丽的飞瀑图,而你自己,却被砸得粉身碎骨。--就这样,我冲上去了,冒着如雨矢石,在重庆第一场最大的血与火的撕斗中。我不愿意胆怯,我就想和谁拼命。
  主楼一楼的几个方面已快突破,唯正面大门堆满石条,又有厚厚的黑板阻挡,攻击人员甚显薄弱,我就向那儿冲过去。先是,双方通过大门上方的天窗互扔石头,外面人多石头多,火力凶猛,很快把敌方压倒了,于是人员就冲上去搬石条,用棍棒砸黑板。里面的敌人大约已无东西好扔,于是突然扔出许多点心和茶叶鸡蛋之类,攻方多为中学生和农民,一见掷物中有如此美味,马上停下进攻俯首拣拾,一边拣一边揣物入囊。眼见得胜利在望而这般人如此眼浅,我怒气中涌,跳出头疾首大呼:不要拣!不要拣!话音未落,里面已经一阵乱石抛出,当场砸得贪小利者惊呜呐喊,这才不敢懈怠了。我于是成为领袖人物,我大声呐喊,指挥大家扔石还击,同时命令大家把堆积如山的石头抬开,同时喊叫着砸黑板。黑板很厚,结实,砸了很久才砸开。破门了,跨越而入,冲进大厅,其他几方大门早已洞开,八一五呼啸涌进,八三一惶惶作鸟兽溃散。
  冲上二楼,已全是我方人员了。二、三之间的楼梯已经炸断,众人一边搭木板把“春雷”接下来,一边又顺天桥向藏书楼冲击。藏书楼空间狭小,窄窄楼道更被胜利者挤得水泄不通。事实上,“大八三一”们早就跑掉了,有没有跑掉的,人数已经极少。寡不敌众,且战且退,一层楼一层楼地向上溃去。八一五人多势众,从楼梯通道用急雨狂飙般的石块开道,呼啦啦尾追而上,还有一些人就用棍棒冲打楼顶的铁皮--书架是混凝土整体浇灌的,为了通风,在书架处预留了一排排空档,其上叠放着一层层可以上下挪动的放置书籍的铁皮隔板。隔板捅开,其余人就通过空档向上猛抛石块。八三一已兵败如山倒,很快退到六楼:无处可退了。我们到达了制高点,如苏联电影之攻克柏林,红旗应当插上国会大厦了。只是空间太窄,也没有红旗好舞动,面前就一大群惊恐万状的战败者,我方于是得意洋洋高呼: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造反派们平时都很非常慷慨激昂,动不动就喜欢“誓死”这样“誓死”那样的,可一旦面对真刀真枪的敌人,举手还是举得很痛快的,而且一个举得比一个快。也有举得稍晚一点的,胜利一方正好就有了表现自己英勇无比的机会,于是便毫不客气地一棒打去,打着哪儿是哪儿:头部、肩部、胸部、臀部……只要打得出血打得叫唤,哪儿都成。可惜满屋子很快就连举得慢的人都没有了,只好就砸碗、砸水瓶、砸洗脸用具什么的,好像器皿也属砸派观点,都该挨砸。
  现在我承认,我也是这帮冲上六楼的胜利者之一。我也用棍棒砸过碗、砸过水瓶、砸过洗脸用具,直到把它们砸得粉身碎骨、七翘八拱--而且,我也抡起棍棒打过举手迟缓的“敌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如此完全投入地打了人,我已记不起我打了谁?打到他什么位置?把他打疼打伤没有?总之我是打了。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头脑一片空白。盲目而疯狂的情绪彻彻底底主宰了整个全身。我已经不属于思想而属于恶魔般的激情。这大概就是小说书所说的“杀红了眼”吧?可以想象,如果当时我手上有一柄钢刀,我完全可能和对方来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几十年后,每想到那场景,我都如恶梦般地困惑:那个冲上别人的图书楼抡起乱棒砸东西打人的家伙,是我吗?他怎么会那样呢?读者们还会在下面的文字里读到重庆武斗许许多多鲜血淋淋的故事。我在重新记述它们的时候,有时还不由自主感到恐怖而全身颤栗,我不敢相信这些只可能发生在历史小说或地狱里的故事曾经发生重庆的阳光下,发生自己身旁,发生在同学、朋友和亲人中间!他们都是那么可亲可爱,在若干公众场所甚至还十分腼腆。他们怎么会突然间变成如此残忍的杀人者,或者无辜地被杀?这种困惑和痛感逼迫我把自己的文章写下去:为了让我们的孩子们永远只能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这些悲剧,而不会在现实中——面对计算机的荧屏,这时,我必须认真地清理清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人,那么迅速地异化成了野兽?
  下面继续1967年6月5日发生在西师的故事。
  俘虏全部押下楼,一清点,多是北碚地区的中学崽儿。事后,“八三一”的宣传材料说有三百壮士遇难。我以为这个数字太夸张。因为藏书楼一层空间就那么大,根本容不下如此众多好汉。“战斗”结束,我曾溜哒到大楼旁边收容俘虏的平房去看过,俘虏全蹲在地上,由带队者领颂毛语录。还发了点心,并通知家长逐个领走。大学生就十来个,全押回重大了。
  事发第二天,重庆街头就出现惊人消息,说西师八三一在“六五血案”中有“三百壮士”跳楼,其穆烈悲伟丝毫不让于抗日战争著名的狼牙山五壮士。这一消息再次把我打懵了。我承认,在我过去所写文章里,叙事不实者有之、夸张骇听者有之,究其原因,最多不过道听途说、派性偏见而已。在亲历了惨烈血火的切肤之痛,发现舆论与真实竟如此天差地别,这确是第一次。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打那一刻开始,我觉得自己的胆儿也突然间忒大了,我也让哥儿们马上写出八一五的悲壮故事:在施家梁遭劫中,八一五有“八百壮士投江!”。从此以后乃至很久,甚至大学毕业后到了遥远边疆,在全民“庆九大、献忠心”,即庆祝中共第九次代表大会,向毛敬献忠心的活动中,写通讯稿、写学毛著积极分子“讲用材料”,我都一直沿袭红卫兵遗风,胆大妄为、随心所欲、信笔由僵,爱怎么写怎么写,极大提高了当地宣传部门的发稿率和好稿率,深得领导赏识。当政治理想和支撑它的革命理论还是一种信仰的时候,人们的所有行为,不管崇高、愚蠢甚至荒唐,却必然都是真诚的。而一旦发现政治仅仅是一种功利,人们就会把支撑它的理论当作一种武器了,就和商人手上的金钱一样。为了实际功利,原本十分神圣的理论简直就成为婊子,爱怎么耍弄怎么耍弄,可以搞权谋、可以夸大其词,可以欺骗,可以造谣,可以假冒伪劣,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战地重新平静下来,满场一派狼籍。后来,对方又组织了几次反冲锋,都无功而返。该打扫战场了。
  那一辆作指挥车用的大客车开来楼前地坝上,说是接运伤员先行返回。我的小腿不知何时被石块击中,这才发现已肿得老粗,算得伤员了,自然被劝上车。顺带的任务是把俘虏们解回重大。所谓押解,其实很简单。俘虏们都被捆绑得十分结实,像箍桶一样,用绳子上上下下扎了好几道箍。怕他们叫,又从地上胡乱拣些破布、臭袜子往嘴里一堵。然后像木料一样塞到座位下面。动弹都不可能,反抗绝不会发生了。让人担心的倒是:满车都是伤病员,如果路上遭到对方武装拦截,待会儿全身被捆、嘴巴被堵、像木头一样塞在座位下面的,就该换成我们了。为了掩护,车前挂了个“31路”公共汽车标牌。全身太赃,大家就把衣服反穿:虽然依旧很赃。一路提心吊胆,遇了几处盘查,还好,都是八一五的,放行了。回学校把俘虏交给了学校的302,大大松一口气了。
  当时重大有两只专业武斗部队,一曰301,性质属野战,成员多为敢作敢为、敢拼敢打的血性汉子,比较受人尊崇。302就不同了,负责校内治安,名唤卫戍部队,可大家更喜欢叫他们“乡丁”,以为这帮人不敢上战场,只敢在学校耀武扬威,系属:“门坎猴”。
  回校第二天,有“门坎猴”兴冲冲来叫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说抓到一个《红岩》报编辑,要我去帮忙审问。现在我已记不起那俘虏姓甚名谁,面貌更不清楚:因为他眼睛一直蒙着,跪地板上。几个同学正在审问。有人还踢他小肚子一脚,我忙劝开了。并非政策水平高,前面说了,在战地,我也打过人,在捆猪捆狗一样捆扎俘虏时,在向他们嘴里塞进肮脏不堪的破布、破棉花时,我没有手软过。但事情一旦归于平静,我内心一息尚存的良知还是抬起了头。我莫名其妙觉得他有点可怜,我问他什么他都回答,而且回答得还忒老实。对于《红岩》报,其实我也知道的不多,于是就胡乱问:你写过些什么毒草?他回答写过什么什么什么,反正我也不知道。很快无话可问,于是就搜身。搜出几斤粮票,几毛钱,还有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是缙云山狮子峰顶拍照的,四个人,拿一面“八三一”战旗,表情凄然,迎风而立。据他说是八三一被打成反革命时的留念。我马上宣布说是反动照片,必须销毁。他不表示异议,只申辩说,其中有一张是他和姐姐的合影,而他姐姐远在新疆,好不容易来重庆看他。他说钱、粮票和“反动照片”都可以交我们处理,他和姐姐的照片务请予以留还。我记得我说得很肯定:可以满足他的要求,而且钱和粮票也绝对如数退还,审问就此结束。至于后来乡丁们把他怎么处置,我就一无所知了。听说是写了检讨,就放了。前面提到的《八一五战报》上的揭发材料,估计就是出自于这些“俘虏”之手。
  说八一五优待俘虏,当然也有虐待的。这就得看什么情况下俘虏的?还看俘虏是落在了什么人手上?我看见虐待俘虏至少有这么二次:(考虑到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不便公开虐待者的名字)一次据说是捉奸细,抓来一个女老师。文工团的。人不算漂亮,正因为不漂亮,所以就从不像漂亮女孩子那般喜欢出风头,让大家对她众星拱月。但这位老师演技不错,在参演阶级教育剧《年轻的一代》时,她曾出演革命老人肖奶奶B角,演得出神入化。因此我们忒尊敬她。不知道谁告密,说她奸细,就被几个原来非常尊敬她的乡丁抓了来,捆在一张凳子上,用烟头烧她的手臂,烧得她嘤嘤哭叫。我从门口路过,没进去,这么多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而且是老师,我难以接受又无法评价,只能走了。
  还有一次,我推门找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他也是“乡丁”。他正忙着打一个人。这人是从河运校捉来的。像箍桶一样,全身被箍了好几道箍。“乡丁”打起来就很方便。他把铝合金棒举得高高的,然后劈柴一样猛砸下去,又举起来,又砸。每打一下,“俘虏”就惨叫一声,像木头一样在地上滚一个圈。“乡丁”已经打得很累了,大汗淋漓,索性把衣服脱光,就穿条底裤,又打。见我进门,他告诉我,说这是个砸派。那表情有点其乐无穷似的。这件事,在以后的相处中成为我心中的一团阴影。
离线2049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6-10-18
  十九,《横眉》和《815战报》成都版
  在关于重庆文革的史料上,65事件被公认为首次、最严重的流血事件。打斗规模确实不小,双方动员的人都多达数千。双方以此为题材大造舆论,也算是造得够耸人听闻了,耸人听闻得有些类似天方夜谈。遗憾的是,这场血案双方都难论输赢:砸派虽被赶出了图书馆大楼,而施家梁对815追堵伏击,使之损兵折将,还俘获大将一员:熊代富,两相比较,815还算吃了点亏。于是,815便总结了惨痛教训,以为第一,不能老说自己怎么被动怎么受害,仅仅博取老百姓的同情已毫无意义。解决问题,归根结底得靠自己“跎儿”(拳头)大。基于这一点,重庆各区八一五派便有了建立“捍红指挥部”之举,反到底派自然毫不犹豫,北碚猛虎团、黄山警备区等专业武斗组织也纷纷建立。重庆大学八一五战斗团著名的野战部队(301)和“卫戍司令部”(302)也就在这个时候先后成立。部队成立后,还专门去搬装公司延请一位武林高手作教席(名字已不详。只记得他三十上下年纪,精瘦,中等个儿,一脸英气的,如果当时有香港版功夫片上市,人们定会把他和成龙李连杰之流联系起来一起加以崇拜的),上千大学生每天在此武星带领下练拳习武,喏大的团结广场便杀声震天了,很有些全民皆兵的豪迈景象;其二,大家深刻认识到:宣传舆论也不能一味高姿态了,光一个《815战报》已经不行,《815战报》就喜欢高姿态,就喜欢煞有介事地讲大道理,训人。对于此,大家意见已经很大了,总团于是决定办一份低姿态的、专门损人骂人、让人解恨出气的报纸,这份报纸,就叫《横眉》。
  当时我刚从北京回来,整日闲游浪荡。总团勤务员黄顺义就把我叫住了,要我主持。筹备会是在《815战报》办公室开的。参会人员有杨宪腾(动力系)、吴明才(无线电系)、龚堂光、吴红彬(采矿系)、窦绪昭(系班不详)等。这些同学就成为了编辑部的主要成员。我知道自己性格使然,骂人损人绝非强项,但还是把事情应承下来了。关于刊名,开始提了好些,最后确定的《横眉》——这名字是我取的,所以火药味依然不够浓。
  《横眉》于是1967年6月创刊,因其宗旨是向砸派作“低姿态”舆论进攻,到第二年中央“315”指示下达,即815被中央狠批一顿,该报文章就很难做了,从此终刊,不再为继。该报纸我虽也算是始作俑者,但从来没有管过。该报一共出版过多少期?发过些什么文章?我一无所记。具体主持《横眉》的同学叫杨宪腾。我之所以没有介入该份报纸,现在承认,事情和杨大有干系。
  杨宪腾,四川泸州人。动力系四年级学生。八十年代移居美国,现在美某公司编写软件,1995年回乡省亲,专程取道深圳出境,曾同我一道小住数日。他的穿着言谈还和学生时代毫无二致,随便简单得很。有一天去珠海游玩,他唯一的一件西装外套遗失船上了,返回房间时,只见他穿一身暗红色毛衣,书包斜挎肩头,毛巾胡乱扎在包带上,一幅典型的红卫兵装扮,我于是大笑,说他:“革命大串联回来啦!”他说:“在美国,我从来随便如此!”我说:“你们美国佬不讲点企业形像么?许多深圳公司上班还要求西装革履呢!”他说:“要什么企业形像?我们老板专门拉拢国防部,做政府定单。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谈及文革经历和去国生涯,他会流露出许多沉重和无奈。年轻时候,杨为人为事热情奔放,嫉恶如仇,嘴巴尤其不忌生冷。中央解决重庆问题的“红五条”下达当晚,重庆大学举行辩论大会,第一个跳上台怒气冲冲大骂“给老子啷个搞起的”,那位仁兄,就是他。如此脾气火爆者参与《横眉》编辑应该说再合适不过了。我虽然对于他印象一直不错,但要由他来担纲报纸编辑,我却有点心里发怵。前面说过,他家庭出身极端可疑,刚进大学,他报名参加美术队,正好由我主持招考,严格讲,他的绘画水平不低,但一了解政治面貌,方知乃父49年随国民党跑了台湾,问题就很严重了。我的家庭本来就可疑,故而尤其害怕沾惹屁股上屎比自己还多的人,便把他拒绝了,作为补偿,同意他以编外人员身份参加活动,对此,他毫不介意,一直和我交好如素。文革动乱,到处都是陷阱,随时随地都是未知的厄运,我总希望有一个出身硬扎的人和我褡档,出了问题好帮忙担待些,哪敢再找一个包袱给自己背上呢?基于这一点,杨既然愿意揽事,我便趁机溜之乎也。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尽管我如此机会主义,小心翼翼做人,毕业时侯,还是和杨宪腾一起被揪出来,和他同时住了学习班,一起写了两个月的检讨。
  既然我不愿主持《横眉》,总团就让我到了成都,去协办《815战报》成都版。成都版五月份刚刚创刊,编辑是赴蓉挺进纵队的三位同学:王益富、黄肇炎和刘新泉。王和刘都是校业余体育队队员。王习长跑,因为年级低(机械系一年级),运动成绩平平,常被高年级学生当成马仔呼来唤去,皆因写得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文化革命遂让他大出风头而自信心亦大大增加,独行校园,他总是高视阔步,鞋底如置弹簧,走路时肩头永远一颠一耸,好像随时准备向全世界发布宣言。还有一事给人印象尤深,那就是,王不知从哪儿弄来留声机一台和老唱片若干--大约“破四旧”时收缴的--放在枕头边上,每天不厌其烦地来回播放印度歌曲《拉兹之歌》,而且只听过门,过门一完,演员正要开唱,他毫不留情,马上又将唱针放回起始位置:重来,嘴巴同时大叫一声:“巴实!”。“巴实”是四川俚语,“真棒”之意。听他大呼“巴实”的神态,你准会想起超级球迷高呼“好球”时的疯狂和满足:足见他的文革生涯是很愉快的。他愉快,还因为文化革命确实让他得了很多实惠,比如,参加四川问题的学习班离京回川,他搭乘便机偕54军军官们返回,成了莘莘学子中第一个坐飞机的人。同学们羡慕万端,齐问他感觉如何?他愈发得意了,答道:“总而言之:巴实!”大学毕业,他还出人意料地获得了一份让人羡慕不已的好工作:给十三军军长张英才当秘书。大约仕途太顺,政治柔韧性就差,一遇挫折就受不了。1976年毛逝世不久,他为军领导某某某给江清草拟“劝进书”一份。江青一倒,上面追查下来,该领导还稳如泰山呢,他呢,偏偏无法承受,拔出手枪自杀了。成都版的第二位编辑刘星泉是乒乓队员,喜欢写诗,于是就多一些诗人的多愁善感而少一份造反派的张扬。黄肇炎虽然没参加体育队,但足球踢得极好,思维慎密,做事有条有理,动手能力极强,做饭、裁衣、打家具样样精到,一个天生工程师的料,皆因为出身可疑,所以在报社内部,也只能做些具体的文字工作,出风头的勾当,就都留给低年级的王益富去处理了。
  我是六月中旬到成都的,其时,成都版已经办了二期或者三期了。我参与的仅为第三期或者第四期,内容都由王等三人编写,我只是在编排、画版样等方面帮助做些技术指导。该报因我一份都没有保留,所以内容也无法记起。只记得刚到成都不几天,成都形势便急剧恶化,报纸办不下去了,我很快重回烽烟四起的重庆。王、刘、黄三人也于三个月后撤回学校。《815战报》成都版,成了一现昙花。
  所谓成都形势急剧恶化,情况是这样的:
  解决四川问题的十条是五月六日下达,就在当天,成都发生了造反派冲击飞机制造厂而该厂保卫人员开枪还击,打死打伤数百人的流血事件,该事件直接导致了保守派“产业军”的迅速瓦解。按一般规律,保守派垮台后,造反派内部还应该有一个短暂的蜜月,可惜,红透半边天的省革筹副主任刘结挺及夫人张西挺上任伊始,便毫不掩饰地采取了支一派、压一派的政策,将工人造反兵团、八二六和红卫兵成都部队之间矛盾的迅速催化。6月20日,成都军区出了一个为成都兵团、八二六,万县主力军,宜宾方面军等组织平反的公告,平反自然没错--现在找不到公告原文--估计具体措辞和政策却对红卫兵成都部队多有不利,按住葫芦起了瓢,没坐牢这帮造反弟兄当然又不高兴了。作为红成的铁哥儿们,当天我的日记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的心情。日记称:“没有什么可抱幻想的了!……除了造反,没有其他道路可走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还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地院的小将们把头都推得平平的,准备当反革命!/小将们呼出了呼天抢地的口号:‘生作毛主席的红小兵,死作毛主席的红小鬼!’/红成在大街上游行,整齐、威武、像九月的白色恐怖下那样。/红卫东的工人在街上游行,整齐、雄壮,他们高呼:‘红成小将往前冲,后面有我红卫东!’……”(“红卫东”是当时成都东郊片区红成派的工人造反组织。东郊片是成都有名的工业区,产业工人力量很强大的。几十年后情况当然大不一样了,国营工厂纷纷倒闭或者萎缩,当初为捍卫毛泽东出生入死的产业工人纷纷下岗失业。成都东郊片成了成都“穷人区”的代名词--笔者注)
  6月24日,成都地院和工院的学生砸了省革筹办,据说抄出了整红成和815的大批黑材料。还不解恨,于是又有6月25日红成冲击成都军区、捉拿刘结挺之举,捉人不得,撤离军区时,红成扬言要到北京去直接找毛泽东告状。那情状,好像毛是他们远房亲戚似的,只要御状一告,刘张这帮权贵就注定顷刻之间垮台无疑。于是,6月26日,人民南路广场(即今天府广场)隆重举行数十万人的大会,欢送红成小将北上京城。由是,开始了成都文革历史上有名的千人上京告状大行动。这次活动一定艰苦卓绝。从815战报32期的报导:“七月十日,陈伯达同志亲自打电话给广元军分区,要军区派一武装班护送红成一百名代表上京/红成地区总部已于七月十一日早五点二十一分在解放军的护送下,一百名代表乘34次车从广元赴京”。6月26日出发,7月10日才到广元,很艰苦了。关于这次行动的另一份原始记录,见于黄肇炎八十年代的一份说明材料。其时,重庆大学重掌权柄的一两位当权者对当年造反的学生总有骨梗在喉之感,于是四处发材料、搞外调,如追索负案在逃的犯罪分子。黄肇炎其时已在云南边疆群山之颠某炸药厂任总工,获得了国家和省级科技奖项,尽管如此,远在母校的那一两位当权者仍不想让其轻易漏网。黄于是做了如下交代:“1967年6月22日,因支持红卫兵成都部队北上告状,受挺进队派遣,随同红成去北京。当时纵队负责人是郑全体、张正茂、童正荣。我们一行20多人,由童正荣、何培余带队,同行有刘兴泉、陈开阳、李川荣、张胜科、覃文发(担任总务)、任开祥……7月7日到达北京,住二轻部接待站。到京后,我们在重大815驻京联络站的领导下参加文革。驻京联络站负责人是动力系曾世明……”
  上北京告状,尤其徒步上京告状,对于重大学生绝对是强项,红成兄弟上京,重大815赴蓉挺进纵队全力配合,当属天经地义。只是编辑部三个人走了两个,剩下一个王益富也不知身遁何方,我一个局外人,工作也就难以为继了。当时我们编辑部设在华西医科大学(当时叫四川医学院)。华西医大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名牌大学,所在地是有名的华西坝。校园风景如画。晚霞里的钟楼、肃穆的大屋顶、静悄悄小溪和草坪都是成都风景照片上的经典镜头,我儿时梦中的圣殿。可动乱年月,我住那儿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诗意。我们住在解剖房里。四周都是储放死尸的黑柜子。打开盖板,全是被肢解的耳、鼻、头、手、五脏六腑,浸泡在称为福尔马林的黑色液体中。有喜欢恶作剧的中学男生,经常从液体里提出某个人头或某条手臂,跟着女孩子追,追得女孩们惊吒吒地乱叫。和肢解的人体一起生活实在难以寻觅出诗情画意。年迈的父母亲依旧住在劫后的老屋,整天躺在狼藉不堪的稻草之中。我没有回去和他们同住。血雨中的重庆时时在召唤。我只在家乡呆了十余天。我决定走了。
  是6月29日晚上乘坐301次车返回重庆的。那一夜,四川盆地天气特别闷热,半夜还下了一场大雨。雨滴砸在车顶上劈劈趴趴乱响。我在当天的日记上非常娃娃气地写了两句话:
  “长夜欲晓天更暗,残冬将尽雪更寒。”
离线2049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6-10-18
  二十,七月山城,血火初起的日子
  回重庆,八一五和反到底双方已经开打。砸派已经不叫砸派了,刚刚走马上任的省革筹组副组长刘结挺亲自给起名为“反到底”。刘副组长大约觉得砸派这个名字不雅,容易被对立派按谐音演绎为“杂种”“杂酱”之类意含讥讽的贬义词。事实上,八一五确实是这样干的,即便对立派已经被正式命名为“反到底”,他们永远把对方蔑称为“杂”系列。其实,1967年的七月,名称怎么叫已经不重要,问题是,以65事件为发端的武器的大批判,已经远比口头的批判更有说服力。
  重庆地处长江、嘉陵江两江并流处,群山环峙,气候奇坏,交通发达而生活条件极其恶劣。特殊的自然环境和生活环境孕生了重庆人鲜明、火爆的群体个性,催成了许多耿介豪侠敢作敢为的血性汉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的朋友、云南儿童作家张焰铎,第一次出差重庆,从小感受云南人的温婉内向,重庆人性格的火爆激烈曾让他大感惊诧。回昆明到我家谈说见闻,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重重的惊叹号:重庆民族!重庆民族!他认为重庆人作为特殊的社会群落,其鲜明个性完全足以构成一个独特民族的文化特征。这种环境孕生的性格特质足够滋养邹容、江竹筠、成然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而它一旦被导向了邪恶,必如急流狂泻,演绎出破坏一切、毁灭一切的社会悲剧。另外,重庆军工厂极多,除了飞机,几乎所有常规武器都可以在此配套。据可以相信的资料记录,1967年7月,反到底派一次就从兵工厂把“一万二、三千条新式武器发出来扩散到外面”,所谓“反到底舰队”,三只船上均装备了大炮,“大的一只船装了十门之多”。而八一五派,也一次从国防厂“抢出一百二十万发子弹”。两个原因汇而合一,重庆成为中国文革武斗最惨烈的地狱渊薮,便很自然了。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文革前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教育,已把许多人起码的良知泯灭殆尽,而将仇恨膨胀到了临界点。如连接炸药桶的长长导火索,经过十多年的燃烧,到文化革命,算是燃到尽头了。人们对于生命,自己的和他人的,都毫不足惜。可以轻薄,可以践踏,可以蹂躏,可以屠杀。性格火爆而又掌握了杀人武器的重庆人,把人性的丑恶,残忍,演绎得淋漓尽致。
  六月下旬,我还在成都、天真得一塌糊涂的“红成”娃娃们正壮怀激烈徒步北上时,重庆已经热热闹闹打起来了。据现在能够找到的资料,1967年6月23日,便有了双方由上百人参加的重医附小武斗事件。此役死四人,伤百余人。7月1日,两派在重庆医学院附属一院再次武斗,使用钢千、刺刀、自制燃烧弹,死二人,伤数十人,附属一院门诊部被迫全天停诊。这次武斗中,重庆医学院66级毕业生、反到底派《东方欲晓》报主编于可被钢千刺死。反到底派在市中心解放碑闹市区为于可等“烈士”举行了规模空前的“追悼大会”,“我失骄杨君失柳”的“毛主席诗词歌曲”回肠荡气。“烈士”亲属作控诉发言,表示决心“化悲痛为力量”,紧跟伟大统帅毛主席,继续革命到底。
  我至今清楚记得回重庆后一次经历:黄昏,不知为什么事情,我跟学校的卡车到了位于石油路的五一技校,那儿已成双方武力拉锯的前线。八一五派大坪地区武斗指挥部就设在那儿。暮色如晦,不大的校园里,技校的少男少女们全在备战。正是花季。他们应该穿着宽松的T恤和漂亮的连衣裙去黄昏的花园小道谈说自己的梦想和温情。但是,这时的他们却全都穿着肮脏的衣服在抬石头,将石头堆码在楼前构筑工事。还有的把石块砸碎,再用筐子挑进大楼作武器,更多的女生则用作业纸一包一包地分包石灰,也是做武器用的。所有窗户都已砸光,挂上草荐做为掩护。这景象和革命电影《地道战》上老百姓对付“鬼子”进村时的繁忙毫无二致。我在兵慌马乱的校园里胡乱溜一圈,接着就看见有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把几个俘虏押上车来,眼蒙着。脊背被打得鲜血淋淋,长长的伤痕一道埃一道,像是用刀背砍出来的,十分可怕。第一次对一位受虐者做如此近距离观察,我心中不觉微微震颤。不是电影镜头的渲染,不是教科书的说教,不是阶级教育展览馆中的模型,而是真实的、皮开肉绽一个活人!我不敢直面它。我只能竭力鼓动自己去回想一月前在风雨球场展示过的我的同学被打得同样血肉模糊的背,好让我迅速催生报复的快感,保持心理的平衡。
  车开了,站旁边的人告诉我,说那是“红大刀”成员,“红大刀”是建设厂有名的武斗之花。这时我才知道,我们乘夜来此,是要将这几个俘虏运回重大。大坪地处两派热区,不安全,而地处沙区的重大,作为八一五的大本营,显然非常可靠了。几经折腾,车回重大,径直开到了六教学大楼。六教学楼虽然是我们电机系的教学大楼,我们上课做实验总在那儿进进出出,可除了知道这幢六层的黄色大楼是沙坪坝最高的建筑物,除了在月色清明的夜晚,从长满青苔的石阶向晚自习的教室走去,心里会充溢着青春的情绪,我根本不知道下面有一条很可怕的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通道很长,中间还隔着几道铁门,扭动铁门把手,会发出地狱般的匝匝声。完全可以想像,将人关进去根本是无法逃跑的。那天的经历,使我第一次亲身感触,我们和对立派的仇恨已经完全白热而赤裸了,无法逃避也无法调和。不是我们把他们消灭掉,把他们像今天这些俘虏一样关进地狱,我们(包括我),就同样会被他们关进地狱,消灭掉。“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毛的教导已不再是“语录本”上的教条,它已经变成了1967年的中国人类群体每一成员必须遵循的生存原则和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是的,可怕的事情每日每时都在发生,都在不可动摇地刺激我们的神经中枢。我知道我已经被栓在奔向死亡的战车上。我别无选择。我只能从我的视角将他们一件件记下来,记录在我编辑的报纸上,如同无法逃遁的囚徒在墙壁上刻画记号,作为时间流逝的见证。在我重新接手编辑的第一份《815战报》(第三十一期)上,所有的版面都充斥着血腥和仇恨:
  二版、四版:悲歌震华莹,碧血涌大江——望江机器厂反革命暴乱纪实
  二版:七七枪声:六中小将惨遭枪杀/二七战士英勇献身;匪徒血洗歇马场/英雄头断红岩厂;
  三版:死难烈士万岁。刊登了近日武斗死者生平事迹。死者计有:余成英。建设厂工人。六月二十三日,航峰、军工井冈山九一纵队“血洗”石油校时被长矛刺伤,抢救无效死亡,时年37岁;杨胜金,红卫纺织厂消防队员,六月二十四日上午被对立派毒打致死,死后被剜眼、割去耳朵和生殖器,用镪水腐蚀后沉江未遂。时年35岁;冯仲荣,望江厂工人。六月二十三日,在望江厂“反革命暴乱”中被井冈山派用三棱刀刺为重伤后死亡,时年四十三岁;余开泉,望江厂供销科长,在该厂“反革命暴乱”中被井冈山派惨杀,年龄不详;张朝喜,林校学生,六月二十八日被红阳中学对立派追打,落入水池。死后发现左耳被割,头顶钉进二寸圆钉一颗,左肋骨被打断一根,左胸被刺进一刀,喉管塞满盗草。时年十七岁;王吉强,供销社职工,六月二十四日凌晨被砸派用弹弓石头击中头部,跌下大楼,触断电线而亡,时年24岁;苏毅,六中学生,死时20岁;丁正贵,建设厂工人。七月一日被航峰武都队员连刺九刀而亡,时年31岁;邓树荣,重纺五厂老工人,据称,七月一日,为制止砸派暴徒破坏该厂锅炉,被进攻方用长矛刺中胸部、腹部和大腿,流血如注而亡;周芳英,重纺五厂老工人,和邓树荣死于同一事件,同一时间,被刺穿腹部,腹中,已满四个月的婴儿尚在。死者年龄不详。王崇杰,四川外语学院学生。七月三日,北碚八一五派抗议重纺五厂71血案,抬尸游行,砸派对游行队伍实施冲击,王腹部被长矛刺穿,肠子外流,血涌如注而亡;包自成,兵工厂(八一兵团20团,不知为何厂——笔者)工人,七月五日被“偷袭”的对立派用钢千刺穿左胸死亡,时年二十八岁。
  其他的死者就是“七七枪声”一文中,被小口径步枪击毙的六中学生陈乐州、八一兵团65团的李叶明,七月八日,“反到底”武斗队伍“猛虎团”等的发动突然袭击中,红岩机器厂的死者,计有:黄习琨、吴华明、徐秋林、余春保。
  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回到《815战报》的。如果说一个月前办《横眉》,我还表现了些许绅士风度,那么现在没有了。如果说过去,我做事情总会因种种原因而忧心忡忡,那么自在不了。我需要为自己的继续存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支点、一种方式。比如,我对自己说:八一五是我们自己搞起来的,作事要善始善终。比如,我对自己说,其他哥门都在舍生忘死,自己怎么能当软蛋?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命,也感觉不再重要。有一段时间,嘉陵江的对面,对立派炮弹夜夜都会在报社头顶呼啸,在黑暗的天空划出一道又一道红通通的弧线,我们不得不深垂窗帷,施行灯火管制。在挥汗如雨的斗室,我记得我给一位深爱的女友写过一封信。她是我的同学,那时,她已逃回远离重庆的老家。我在信中对她说,我随时都准备死去。这封信可能就是我们的永诀。
  于是,我接了战报这个招。现在,除了编辑霍晓琳(机械系三年级学生)和管发行的布依族同学韦亮清,《815战报》的人员已经差不多都离开了。我必须迅速重招人马。
  第一个是张国梁。霍晓琳推荐的。张是霍的同年级同学。我原来曾读过他的文章,犀利而机智,颇有鲁迅笔风。我和他到沿江马路谈心。我问他:“你喜欢写什么样的文章呢?”他的回答非常侃切:“骂砸派!”他说,“我就喜欢写骂砸派的文章!”
  除了张国梁,还有一个张姓同学,叫张忠云,电机系四年级学生。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得非常帅,其次,他不仅有工科学生慎密的逻辑思维,而且有极其灵活的政治头脑,这样,全国和四川、重庆社会生活中发生的零乱事件,很容易就被他串在一起,然后抽象出一个高屋建瓴甚至耸人听闻的理论或者观点。他考进工科学校完全是一种错误。他应该去当政客。他从政一定会大有建树。
  另外还招了两个同学:采矿系的郭德福、冶金系的吴克。而挑大梁的,是两个张、我和霍晓琳。补充一点,名字极似女性的霍晓琳是个男生。好读书,工作勤勤恳恳,富于激情。我以为,我们四人,成了整个战报的黄金褡裆,因此也就有了后来闯下大祸的《大局已定,815必胜》及后来评论四川时局的一系列所谓“毒草”文章。
  编辑部重新搭建起来了,但战事日紧,印刷器材供应、制版、发行等都很困难,无法保证按时出刊。比如第31期。7月20日出版。周期不准。很困难了。后来交通完全堵断,发行渠道完全已经不行。从 34期开始,只能象征性地印一两千份,由编辑自己拿到街上去叫卖。原来报纸都是送到城里的印制一厂排版印刷的。七月下旬开始,就留在学校印刷厂自己印了。从34期可以看得出来,字体单调,印刷质量也明显差得多。
  其实,在当时,报纸出多少份?甚至出不出,都并不重要了。在血火烽起的山城,舆论本身已经显得非常苍白无力。武器的批判已经整个儿代替了批判的武器。815战报继续出版,唯一的作用仅仅是为了表示了自己的存在。正如,当时有几人对文革还怀有当初的神圣之感呢?可大家还要在枪林弹雨中高呼着“为毛主席而战”而奔走呼号,为什么?他们已别无选择。不用武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会被对方消灭掉。如此而已。
  有一天,我和张宗云到沙坪坝卖报,一个女孩笑嘻嘻走来,我们以为她要买报,正要抽报纸给她,对方却急忙摆手。她把拳头纂着,举在胸前,要张把手伸开。张把手张开了,于是她也把她的小拳头伸过来,打开:一块金属落在张握满硬币的手上:一声清脆的叮当响。我们看清了,是一枚半自动步枪子弹。
  女孩快活地笑起来,说:“拿去打砸派!”
  然后又是一阵胜利的大笑,她飘然而去。
  发信站: 燕南社区 (http://bbs.yannan.cn)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6-10-18
罗广斌的悲剧,时代和他本人要负的责任应该是对半开的吧。
另,重庆党史办的胡康民老师发在《红岩春秋》上的那篇写罗的文章言简意赅,值得一读。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冬青1218

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7-13
这么多……看不懂,我只知道崇敬革命烈士,非常爱戴《红岩》的作者罗广斌同志!
理不清头绪的政治事件……过去了好像谁都能评价得头头是道……简直像谜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我感到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离线越歌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07-16
一个民族陷入了集体无意识的疯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即使他只是个“蚁民”。

那些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受酷刑而坚定如初的人,却往往逃不掉来自内部的重压。我相信,他们是由于理想的破灭,在为之奋斗为之流血的、寄予热望的政权下,当初的革命者却成了叛徒内奸反革命~~~~
我想起了小说《雾城斗》,也是重庆解放前的地下党故事,如果没有最后加的那一章,那会是一个很光明很快乐的故事,可是,在补上去的那章里,在那个年代,“他们做成了连敌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当然在罗广斌这个问题上,他自己的原因也是有的。
离线ylhd
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8-10-23
[转贴]《红岩》作者罗广斌“自杀”谜案  
作  者  zheatan (万水千山总是情)
标  题  《红岩》作者罗广斌“自杀”谜案  
发信站  锦城驿站 (2002年05月09日)
http://bbs.swjtu.edu.cn/bbscon.php?board=History&id=1073781314

作者前言
  文革高潮中(1966年底至1970年左右),各省市政权机构完全瘫痪、官方报刊
或停刊,或照抄《人民日报》虚假新闻。所以要披露、研究当时真实情况,只用当
时官方留下的档案资料(为人唾弃的“伪史”)是不够的。本人作为当年的红卫兵
活跃分子,亲身经历了一系列文革中重大事件,当时记录下很多日记、材料,还办
过小报。又由于本人自幼爱好文史、在文革中就开始收集文革传单、大字报、小报
、刊物等民间及文革临时权力机构的各种材料,所掌握的私家材料甚丰,为国内外
很多朋友、单位重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小说《红岩》享誉海内外、影响几代人。1967年文革
中,曾任重庆市共青团市委常委、市青年联合会副主席、全国青联委员、重庆市统
战部长的《红岩》作者罗广斌惨死。四川文化界老资格领导人、罗广斌参加革命的
领路人马识途曾说:“《红岩》的主要作者罗广斌的神秘之死,大概只有神秘到底
……将成为永久之谜!”
  罗广斌究竟为什么暴死?是怎样死的?其中详情似从未见披露。本文作者致力
于四川文革史研究近30年,费尽心血搜集了大量至今已十分罕见的资料,文章3万
余字,收入本人尚未出版的《乱世喧嚣──中国文化大革命中“文斗”现象奇观》
一书。其中关于罗广斌之死的较详细材料,或许有助了解这“永久之谜”;这对于
研究“文革史”和当代文学史,以及了解作家生平,都很有意义,也是千百万看过
《红岩》小说、影视的人很感兴趣的话题……本文部分资料曾发表于中国高级别的
《炎黄春秋》杂志1998年4期。下文1万多字。
  本人还保存有当年罗广斌惨死的照片、遇害现场照片、文革中红卫兵批判罗广
斌的刊物、小报等照片,这些都十分罕见珍贵,从未有人发表过……『馆长注:为
尊重作者的权益,〖本馆〗现暂不发表相关历史图片,而以〖本馆〗会员区中的图
片代替。』


红岩魂广场·歌乐山·重庆市
一、富家少爷坚决投身革命
  重庆。嘉陵江、长江两江在朝天门汇合,浩浩荡荡向东北流去……这个西南政
治、经济、文化中心,文革中又发生了一桩震惊国内的案子:一位著名作家暴死,
案情扑朔迷离,当时就称为“罗广斌疑案”。
  1966年,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席卷神州,天下大乱……
  “抗议!抗议!坚决抗议重庆‘走资派’制造‘8·15’事件!”
  “十二万火急!十二万火急!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到重庆‘放毒’!”

  “紧急呼吁! 紧急呼吁!打倒炮制大毒草的叛徒罗广斌!”
  时年42岁的罗广斌,素来端庄凝重的神情变得惶然了。喇叭轰鸣、口号声声,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雪花般乱飘的传单,到处是水泄不通的人群,到处是飞舞的战
旗哗啦啦迎风作响……罗广斌感觉那是恶涛翻滚的大海,马上要将自己无情吞噬。

  他不止一次喃喃对人说:“《红岩》是革命小说,成了毒草?叛徒,叛徒,我
怎么会是叛徒?!”往事如烟,却又那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1944年,春寒未尽。破旧的昆明街头,一个20来岁的人在踟蹰徘徊,路人或许
将他视为贫寒流浪青年……其实这是位富家少爷。罗广斌,属鼠,四川省忠县人,
1924-11月出生。父母都是做官的国民党员,他父亲罗宇涵是前清秀才,[民国]后
历任县政府科长、县省参议员等职。罗广斌的母亲罗蕴山(又叫牟蕴山),为其父
侧室夫人,颇有文化修养,曾在四川高等法院任职,还在太宋乡创办罗氏私立小学
,自任校长十余年。其同父异母的长兄罗广文,在日本士官学校留过学,是蒋介石
的嫡系将领,历任国民党18军军长、15兵团司令。罗广斌深得父母的宠爱,是膝下
的“幺儿”,人称“幺老爷”。总之,罗广斌出生在有文化、声望、权势的大家族
。他在文革中对红卫兵很坦诚地说:“参加革命前,过了21年的公子哥儿生活……

  卷入“文革”狂潮年轻无知的红卫兵由此大作批判:“罗广斌的老子是个官僚
地主,他希望罗广斌象罗广文—样也有一番大事业,对罗广斌所说‘纯洁的初恋’
干预了一下。于是, 罗幺老爷就赌气了,他要投机‘革命’了……”
  罗广斌出走昆明,要找他称为五哥的马识途。罗、马两家是四川忠县“同乡”
,马识途的父亲曾任县长,罗广斌父亲是县参议长;马识途的哥哥又在罗广文部下
任要职。在成都,两家都住在柿子巷,既是“世交”,又是对门邻居。
  罗广斌找倒正在西南联大读书的马识途。马识途是中共地下党员,热情地为他
补习功课,罗广斌考进西南联大附中读书。1945年经马识途介绍,他加入中共外围
组织“民青社”。1948年初,他去川东秀山中学以教书为掩护,准备开辟武装斗争
据点,出发前,中共重庆地下学运领导人江竹筠、刘国志,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
党。①
  1948-7月,组织上要他去成都和家庭恢复关系,以便对任国民党兵团司令的长
兄罗广文进行“统战”。8月底,罗广斌回到成都。


红岩魂广场·歌乐山·重庆市
  逮捕罗广斌,当时风雨飘摇的国民党当局也有顾虑,因为其兄罗广文手握重兵
。当局投鼠忌器。国民党特务军统西南区区长、特务头子,《红岩》书中徐鹏飞的
原型徐远举文革中对红卫兵供认:

  “罗广文系国民党头目,为陈诚嫡系,他的部队当时驻在重庆及川北地区,诚
恐他兄弟的被捕影响他的情绪,同时观察罗广文之意志,因此,我根据叛徒的材料
,找罗广文作了一次秘密谈话。谈话地点系重庆城内老街慈居西南长官公署二处处
长办公室里。谈话之时,我把罗广斌的情况告诉了罗广文。罗广文说,他兄弟是同
父异母所生,因他家庭的溺爱,非常调皮,到处乱跑,他家庭对他管教不了,据说
有那种情况(按:指罗参加地下活动),他现已回到家里,住在成都少城附近某街
他家中,你可派人去找来管教管教。他家里非常感激,井把成都他的家庭地址开给
了我,我根据以上材料派侦讯科的股长左志良前往逮捕。”

  罗广斌是被他的上级(已当叛徒的中共地下党重庆市委书记刘国定和副书记冉
益智)出卖的。冉益智即小说《红岩》中甫志高的原型。
  罗广斌由成都转押重庆,先关押在渣滓洞监狱,后又关押在白公馆监狱。罗广
斌回忆写道:

  “刚进牢,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度日如年,完了……在混乱中,只还记得老
马的一句话:不管直接、间接,影响别人被捕,都算犯罪行为!……我写了一首‘
我的自白书’……‘望着脚下沉重的铁镣,我没有什么需要自白,就拿起皮鞭吧,
举起你们尖锐的刺刀吧!我知道,你们饶不了我,正如我饶不了你们一样,毒刑、
拷打、枪毙、活埋,你们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罗广斌被捕后,并不像徐远举等特务估计那样:“是少爷小姐,没有坚定立场
。”罗广斌表现坚强,没有叛变之举。
  罗广斌的难友刘德彬、杨益言的证明说:1949-7月,罗广斌的地主老子曾和特
务一起与罗广斌谈判恢复自由问题。但罗广斌拒绝保证“出狱后不再参加共产党的
活动”,他拒绝出狱!
  炮声隆隆、临近解放……罗广斌和少数幸存者,终于从被称为“人间地狱”的
中美合作所越狱逃走了。


红岩魂广场·歌乐山·重庆市
二、建国后影响最大的“革命小说”《红岩》的完成
  解放后,罗广斌曾担任共青团重庆市委常委、统战部长、重庆市青联副主席等
职。
  《红岩》的写作始于1956年,参加写作的有罗广斌和曾同坐牢的难友杨益言、
刘德彬。此书初名《锢禁的世界》。1956年底,他们把口述的材料记录、整理,出
版了“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该书印数达三百万册。
  1958-11月,任共青团重庆市委办公室主任的杨益言正在上班,一位头发斑白
稀疏、身材瘦弱的老者同一位身体魁梧的年青人来到办公室。老者叫朱语今,是共
青团中央常委,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年青人叫王维玲,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秘书
。朱语今、王维玲说:“我们专程到重庆来找你们三个人。共青团中央书记胡耀邦
同志提出,要组织团干部利用业余时间为青年写东西……”此后,朱语今、王维玲
、《红岩》一书责任编辑张羽等人经常指导、鼓励他们。据张羽说,中国青年出版
社先后有7个人参加这项工作,曾三去重庆。
  朱语今一走,市委组织部负责人肖泽宽(解放前中共重庆地下党负责人之一)
把重庆市公安局“罗广斌问题专案组”的人员和材料都调到市委组织部来,很快对
罗广斌的政治历史作出“没有问题”的结论。同时,调出重庆地下党活动的档案资
料,把罗广斌等人送到美协重庆分会、南泉公园安静环境搞“创作”。
  罗广斌在1966年文革中写的“交待材料”中,谈到《红岩》写作过程说:“
1958年,团中央、市委再次提出,要我们把它写成小说……肖泽宽给我们传达了市
委书记任白戈的指示,规定小说主题,肖告诉我们,根据沙汀的意见,叫我们到北
京,扩大眼界……”
  四川著名老作家沙汀和中共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马识途,在写作技术方面给予
许多指导。沙汀在1961-8月花了9天时间,不辞辛苦地分章节进行润饰。
  这成为罗广斌死于文革中的“前因”:任白戈、肖泽宽等在文革中成了“死不
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马识途、沙汀则成了四川头几号“大黑帮”。
罗广斌与这些人关系密切,自然难逃株连!


渣滓洞监狱的标语·歌乐山·重庆市
  罗广斌为《红岩》写作付出大量心血。同是作者之一的杨益言说:“他不仅一
再努力消化自己熟悉的大量生活积累,还访问了数以百计的老同志,知情人,查阅
了上千万字的文字档案材料。为了确切把握小说描写的特定环境,他曾站在北京中
国历史展览馆的展厅里,面对着那一个个贴着‘不许照相,不许抄录’的展柜,把
毛泽东主席、党中央指挥全国解放战场的一些重要电报手稿,一一字斟句酌地研究
比较,在心里默记了下来……”
  展览馆关门了,他们走到长安大街时,天已经黑了。罗广斌还沉浸在兴奋之中
,他对毛泽东充满崇敬,向杨益言说:“毛主席手稿上的每一处改动,每—个字的
增删,都极精确极科学地反映了每个战役的特性。看见了这些电报手稿,就好象在
大海中航行的船只,在迷雾中突然看见了灯塔。你看,我们不正是这样的吗!”此
时他当然不会想到,5年多后他就将死于最崇拜的毛泽东亲手发动的大浩劫中……
罗广斌经常每天写作十六、七个小时。经过几次大改、重写,最后写成一部四十万
字的长篇小说,废弃的原稿达二三百万字之多………《红岩》出版于1961-12月,
很受中共中央宣传部重视,不到两年,多次重印累计达四百万册。到80年代,共印
行二十多次,发行八百多万册,是当代发行量最大的小说。在60年代,这部长篇被
评论者称为“黎明时刻的一首悲壮史诗”,“一部震撼人心的共产主义教科书”…
…书中宣传了共产党人的坚贞不屈,在中美合作所监牢里的种种斗争,其政治性、
文艺性、趣味性都很强。小说出版后,迅速被改编成电影、戏剧、舞蹈、歌曲等各
种文艺样式,在中国大地广为传播。书中的正面人物江姐、许云峰、成岗等,反面
人物徐鹏飞、毛人凤、猫头鹰等人,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可以说:《红岩》是新
中国建立后,一部影响面最大、政治意义最强的小说。
  马识途在《红岩》的写作上也出了不少力。《中国青年》杂志1962-1l期上,
发表马识途的《且说红岩》,幽默地把罗广斌比作“母亲”,把自己比作“最关心
这个孩子出世的”、“站在—旁傻笑”的“父亲”,这位中共地下党的老领导人之
一的马识途没想到:几年后他将被打成四川“三家村”的“黑掌柜”,这些话成了
“黑话”……近年评论家认为:“《红岩》约10年的成书过程,是当代文学‘组织
生产’获得成功的一次实践……创作动机是充分政治化的。作者从权威论著、从更
掌握意识形态含义的其他人那里,获取对原始材料的提炼、加工的依据,放弃‘个
人’的不适宜的体验,而代之以新的理解。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红岩》的作
者是一群为着同一意识形态目的而协作的书写者们的组合。”(见《中国当代文学
史》,洪子诚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这段评论虽宛转,意思不难明白:《
红岩》是一部为政治服务的文学作品。


渣滓洞监狱的岗哨·歌乐山·重庆市
三、《红岩》“文革”中被批判为“大毒草”
  1966-5月后,狂潮骤起,文化大革命运动席卷神州。
  《红岩》这本小说写得非常“革命化”,但“文革”中被指控为:“是在原西
南局、省、市委内一小摄党内走资本上义道路当权派的直接指导下,并得到旧中宣
部大力支持,由叛徒罗广斌等一手炮制出来,以吹捧刘少奇的‘白区工作经验’为
目的的大毒草!”
  “写得这么革命化的小说,都成了‘毒草’?”当时尽管什么都敢“批判”,
但把《红岩》说成“毒草”,无数人还是不可思议……文革结束后,许多人谈到这
个话题也奇怪地问:“《红岩》被认为’共产主义教科书’,全书红彤彤一片,还
怎么批判?”
  看一看文革中怎么给《红岩》定罪,就能让人更深刻地认识什么是“文字狱”
,感慨活在当年有多难!毛泽东那时有句“最高指示”流行天下:“凡是毒草,凡
是牛鬼蛇神,都应当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当年“毒草”和“牛鬼蛇神”无处不在,《红岩》成了特大“毒草”,首先批
判“罗广斌掩护大特务杨钦典”,批判者说:罗广斌美化杨钦典,是重庆解放前杨
“有意释放罗广斌等叛徒,让他们潜伏下来”……
  “为叛徒翻案”、“反毛泽东思想”成为《红岩》另一个大罪状;批判者又恶
狠狠地把“美化敌人”说成《红岩》第三大罪状。
  批判者把《红岩》同国家主席刘少奇写的一本书《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同列,
气势凌人批判道:“小说《红岩》和《论修养》一样,颠倒历史,恶毒地攻击毛泽
东思想……又因为小说披上了马列主义的外衣,带有十分强烈的欺骗性,蒙蔽了一
些好人!……从沙坪坝书店的开办失败,挺进报的暴露,许云峰、江姐、成岗、余
新江等大批革命者一个一个地被捕,以至后来,在狱中洒下鲜血,迎着敌人的屠刀
,又一个一个地壮烈地牺牲……可以这样说,《红岩》作者所急于宣扬的历史,是
一部阶级斗争必然失败的历史,地下斗争必然失败的历史,人民战争必然失败的历
史!也更是一部为中外反动派树碑立传的历史!”②


渣滓洞监狱的刑具·歌乐山·重庆市
四、从被批判到“造反”
  1966-5月后,文化大革命狂潮已席卷神州大地。马识途、沙汀、李亚群等文艺
宣传部门重要领导人,被当时的四川省委定性为“三家村”黑线头目,痛加批判。

  三十年代的文化人、重庆市主要领导人任白戈以及肖泽宽也被上面抛了出来,
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罗广斌自然被说成“一根线栓住的蚂蚱”。1966-6-22日
进驻重庆市文联的中共重庆市委工作组,收缴了罗广斌等人的创作笔记,准备批判
……罗广斌惶恐不安,1966-7-15日被迫写“检举”材料说:“小说中没牺牲的人
物篇幅写得少,多是完全虚构,如对李敬原的描写,他有斑白的发丝等等,历史上
便没有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心目中,则是想按着刘少奇同志这样白区工作的正确
代表写的)……”
  毛泽东发动文革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打倒国家主席刘少奇。大、中学的学生娃娃
们被别有用心地捧为“天兵天将”、“小闯将”,成为保卫毛主席的红卫兵。他们
写的批判大字报铺天盖地:
  “罗氏交出了‘斑白的发丝’和后台老板……无怪乎《红岩》出世后,得到旧
中宣部混蛋们拍手叫好。肖泽宽在1962年冬,还大肆鼓吹:‘中宣部对这本书评价
很高,认为是白区党的斗争史,就到此为止了……’(意即最高峰),这正说明肖
泽宽、罗广斌等人与旧中宣部阎王殿是一丘之貉!”
  不是红卫兵胆子大,敢骂中共中央宣传部,而是毛泽东对不听他招呼的中宣部
下过诛语:“中宣部是阎王殿”,他要鼓动“小鬼造反”去打倒阎王!于是红卫兵
们“上挂下连”的“大批判中”充满火药味和谩骂,《红岩》成了“一株反对毛主
席革命路线、吹捧刘少奇的大毒草”!
  《红岩》大受批判之时,全国各地“大串联”的红卫兵潮水般涌到重庆白公馆
、渣滓洞。新修的展览厅成了最好的红卫兵“接待站”,涌进了数以万计看稀奇的
“红卫兵”……“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红旗插遍歌乐山间,“反革命的王八蛋
,你睁眼看一看……”的歌声响彻云霄……文物工作室里的展品文物被洗劫一空,
除了杨虎城、叶挺没有被禁止宣传外,其他烈士概不准宣传,都有“叛徒”嫌疑。

  罗广斌难逃劫难,运动开始不久,就成为批判靶子:首先针对其“反动家庭出
身”,大骂他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骂他包庇“反动父母”; 第二说他炮
制《红岩》“反动”小说;第三,揭发他是“叛徒”!
  当年毛泽东这样一条“最高指示”最为流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
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句话还被谱成《语录歌》,城市的大街小
巷、农村的田野山岗……每天高音喇叭中吼得吓人!当然,这是奉命“造反”,是
造刘少奇等人的反,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他老人家,而“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
令部”的反是万万不能造的……
  “造反”成了时髦语,“造反”也成了保护神──要想不挨别人整,就快起来
“造反”!能够有资格“造反”,说明你还是“人民”之一。不允许“造反”的人
,就是那些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黑五类”!红卫兵常常横眉竖眼吼道:“对地主、
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老子就是要你们不准乱说乱动,再踏上
一只脚,叫龟儿一万年休想翻身!”


渣滓洞监狱的刑具·歌乐山·重庆市
  总受批判的罗广斌忍无可忍了!1966-10-23日,罗广斌写出《致文联机关全体
同志的一封信》,这是他的“造反宣言”。他还在市中心“解放碑”广场慷慨激昂
地与市委工作组“大辩论”、痛斥他们的“反动路线”!于是罗广斌成了重庆家喻
户晓的“造反派”……他自认“态度鲜明,斗争坚决”,因为坐过牢不被上级信任
,只是十五级干部,“许多会议不能参加,许多报告不能听,许多文件不能看”…
……他面对许多揭发他的大字报,他宣称:“我不是叛徒,我的作品没有问题……

  《红岩》大受批判之时,全国各地无数串联的红卫兵潮水般涌到重庆白公馆、
渣滓洞等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口号声让歌乐山地动山摇……但毕竟文革前
中共有关方面大力赞扬小说《红岩》,还据此拍过电影《烈火中的永生》。许多人
仍崇拜作者。许多红卫兵来渝串联,参观白公馆、渣滓洞原国民党没置的监狱。罗
广斌就为他们作报告,还录了音。红卫兵来访时,自己抽不出身时,就每天上午九
时和下午三时播放录音。1966-11-27日,在重庆体育场召开“11·27集中营烈士纪
念大会”,罗广斌还以“大屠杀越狱英雄”、“革命作家”、“造反派”等多重身
份在红卫兵簇拥下绕场一周亮象。于是诸如“向革命老前辈罗广斌同志学习!致敬
!”“强烈要求市委给罗广斌等同志平反!”……巨幅标语贴满了文联机关里里外
外的墙壁。文联的大门上还贴出—幅赞颂罗广斌的对联:

想当年无辜系狱犹青松临风立,
到而今横遭诬陷似红梅傲霜开。
  —些人当然不满了,攻击他“以烈士战友自居,把自己巧扮成‘越狱’的英雄
,到处做报告,编造事实,哗众取宠,渲染自己……”
  1966年底,重庆发生“12·4武斗事件”,几派冲突中死伤—些人。罗广斌等
人非常痛心和愤怒。12-5日,他在声讨所谓“保皇派”重庆工人纠察队时扬臂高呼
:“打倒‘黑市委’!解放山城重庆!”罗广斌等人以“文联全体革命同志”名义
,写出大字报《愤怒控诉制造12·4大血案的重庆市委会》。又在12-5日给“党中
央、毛主席拍发电报”说:“我们怀着悲愤的心情向您报告……当场打死多人、打
伤一百余人”。混乱年代,难免词语夸张,一些人又借机攻击罗广斌等人“伪造事
实欺骗毛主席、党中央,欺骗革命群众!”③
  12-9日,罗广斌和北京南下的红卫兵以及重庆造反派组成“12·4惨案”上京
告状团,他还掏钱买了十多个人的火车票。罗广斌政治上很敏感。虽然自己从被批
判的角色,变成不再挨整的“革命造反战士”,在风云变幻、正反人物常急剧变化
的时代背景中,他惴惴不安。毛泽东号召全国人民起来“造反”,罗广斌随大流跟
着干,但他深感前途险恶莫测。
  “搞得好,我这次是大英雄;搞得不好,对不起,我是个大右派!”这是罗广
斌在1966年底最初起来“造反”时,对文联干部所讲的话。正因为如此,罗广斌深
知反对他的人对他虎视眈眈。罗广斌不得己,活动时常用当年搞地下工作的形式。
后来“8·15派”攻击说:
  罗广斌时而气壮如牛,时而胆小如鼠。害怕时,出门要人保镖,怕革命群众揪
他;门上安告警电铃,睡觉也要人保护,罗广斌上京‘告状’,临上火车,碰见文
联一位干部送孩子上成都,吓得回头就跑,到火车开动时,才从暗角里一步跳上车
厢。当时的打扮是鸭舌帽压住眉梭,大口罩遮到眼眶,大衣领竖得很高……到了北
京用化名、暗号和重庆方面联系,行动诡秘。罗广斌可以一口气狂笑四、五分钟。
掏出烟来,厚厚的抹一层万全油,一口气抽它小半截。然后烟头一扔,又抹又抽…
…④
  12-17日,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红三司”)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主持召开
“全国在京革命派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师大会”。罗广斌是唯一在大会上发言
的外地造反派代表。周恩来、江青、张春桥、姚文元、陈伯达等“中央文革”小组
都出席了大会。会上,他还通过“红三司”将一大摞“告状材料”交给了周恩来、
江青……罗广斌不“造反”,不—定死于文革;因为当时受批判者太多太多,随时
间推移,罗广斌也许就算不了引人注意的人物了。但不幸,罗广斌后来不仅引人注
意,而且成了重庆地区两大派系激烈斗争的焦点──他的惨死似乎就很难幸免了。



渣滓洞监狱的标语·歌乐山·重庆市
五、罗广斌被绑架关押突然跳楼惨死
  罗广斌“造反”了,当了过河卒子、就只好拼命向前,具特殊色彩的他卷入了
重庆政治斗争漩涡中心……
  那年头天天高吼“阶级斗争”、“打到一切”、“造反有理”,还一度叫嚣过
“红色恐怖万岁”!1966-9月,在拳打脚踢、辱骂斗争中诞生的“重庆大学8·15
战斗团”, 是重庆势力最为庞大的红卫兵组织,后来同许多工人、农民造反组织
联合,形成影响全川的 “重庆地区8·15派”,人数据称有100万以上……文革当
局要打倒刘少奇及各省市的支持者──所谓的“走资派”,就要鼓动红卫兵等人去
“夺权”。1967-1月,寒气逼人,受毛泽东拍掌叫好的“上海1月夺权风暴”却闹
得热火朝天、并狂飚般迅速波及全国。1-24日,“8·15派”风风火火夺了重庆市
大权,建立“革联会”。为争权夺利,“8·15”派营垒内大分裂。
  1967-2-1日,因不满“8·15派吃整笼心肺”,另一支“造反派”头头黄廉等
人建立了“联络站”,反对“革联会”的“单方面夺权”。罗广斌也去应邀去“联
络站”开了几次会。后来“联络站”招兵买马,联合成立起重庆“反到底派”,因
要砸烂“革联会”,故又称“砸派”,成为堪与“8·15派”抗衡的重庆地区另一
个大型派性山头。
  1967-4-21日,“砸派”的“西师8·31”在北碚与“8·15派”大打出手,两
大派对抗白热化。重庆武斗,全国出名。两大派动用各种现代化武器,包括当时最
先进的双管高射炮等援助越南的尖端武器。打毁一百多幢楼房,打沉无数江轮,死
伤人数多得无法准确统计……罗广斌从“8·15派”中分化杀了出来,被骂成“砸
派”的“催生婆”之一。③后来“砸派”和“8·15派”成为生死冤家,打得你死
我活,“8·15派”当然对罗广斌恨之入骨。而当时,毛泽东坚决支持上海的“一
月夺权风暴”,罗广斌反对重庆“革联会”,就成了“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滔
天大罪!
  外地红卫兵当了讨罗先锋。“北航红旗”(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团)驻渝联
络组、“哈军工红色造反团”(哈尔滨军工学院的著名红卫兵组织,毛泽东侄子毛
远新是其中成员)“鬼见愁战斗队”等组织首先举起“揭发大旗”。紧接着,“8
·15派”中重庆“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及文化人“造反派”为主的重庆“文艺
界革命造反司令部”、重庆“工农兵文艺兵团”也一窝蜂跳出来起“揭发”罗广斌

  由于“8·15派”势力赫赫如日中天,罗广斌及其亲密战友们,似乎感到孤立
。连“联络站”黄廉等人的“造反军总部”也隔岸观火发表声明:“我们和罗广斌
没有关系……”有的检查上了当(如“砸派”的西南师范学院红卫兵“8·31”纵
队):“我们被罗广斌牵着鼻于走了。”连同罗广斌关系很好的北京红卫兵第三司
令部(“红三司”) 驻渝联络站某些人也只是不冷不热说:“罗广斌的问题我们
要调查,他可能是最红的,也可能是最黑的!”
  “8·15派”对罗广斌等人孤立境况欣喜不已,他们引用毛泽东诗中的话嘲讽
:“有几个苍蝇碰壁,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渣滓洞监狱的高墙·歌乐山·重庆市
  这时,杨益言、刘德彬、胡蜀兴(罗广斌夫人)等成了罗最可信赖的战友。还
有许多人写出保卫罗广斌的传单四处张贴:如以文联红卫兵名义写出《罗广斌是个
好同志!》,化名“永红一战士”写出的《斗争的矛头应该指向谁?》……罗广斌
的处境非常危险,不敢再回家,东躲西藏。1967-2-3日,他躲进文联一干部屋子里
;4日,又躲进另一家,还请别人把门锁起来;5日,罗广斌取出存款,计划逃走。

  但是已来不及了,毛泽东充分肯定了上海张春桥等人“一月夺权风暴”,重庆
“8·15派”对罗广斌胆敢“太岁头上动土”大为愤怒,决定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
  2-5日,重庆建工学院“8·18”、西南农学院“8·26”、北航“红旗”和“
哈军工”等各路人马杀进文联来了。罗广斌连忙把自己锁在—间小屋内,一声不吭
。刘德彬等出面撒谎:“罗广斌出去了。”但从房门的锁眼里,“革命小将”看到
里面躲得有人,于是踢开了门,把罗广斌抓走了。
  杨益言、刘德彬不能在重庆救罗,只好搜集大量材料,先后跑到北京为罗广斌
告状喊冤。
  1967-2-5日下午,红卫兵把罗广斌送到重庆建工学院建筑物理教研室二楼看管
,6日晚上转到242部队的八一楼三楼,由建院“8·18”和西南农学院“8·26”红
卫兵看管,强迫他写“认罪材料”。
  由于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坚决支持“一月夺权风暴”,罗广斌反对重庆“革
联会”,成为弥天大罪。罗广斌虽尽量镇静,但内心极度不安和惶恐可以理解。他
不能预测这些无法无天的“小闯将”如何处置他。
  他多次向看守他的人发问:“你们不会把我当作敌我矛盾吧?工作组也最多把
我划为三类干部当成内部矛盾!”(作者注:文革初期进驻各单位的工作组把人员
划分为四类,三类为“有问题的”) 罗广斌也弄不清楚抓他的人是谁,向看守打
听:“你是重大‘8·15’的吧?是学生吗?”又自言自语:“不,你不是学生,
你是干部?”
  罗广斌外表镇定、显得有修养,但又明显透露身陷虎口的无奈。他对看管他的
人很谦逊,要做什么事,总是先问可以吗?然后说谢谢。因为他已猜到看押他的是
瞎胡闹的学生娃娃,他要让自己的文明行动使红卫兵知道他不是坏人。但一旦屋内
来了身份不明的生人时,他就立即停笔,眼睛一直看到来的人离开为止,处处表现
出内心的警觉与不安。他已估计到别有用心的人将在他身上大做文章!
  2-8日,242部队广播了《罗广斌该抓》的广播稿,这个广播稿绘声绘色披露了
罗广斌是“叛徒”的细节,声调激昂的说:“罗广斌这个大叛徒,是重庆黑市委组
织部长肖泽宽包庇下来的……罗广斌打着‘造反’旗号跳出来,完全是挺而走险,
孤注一掷,妄图伺机为四川和重庆的‘走资派’翻案!……”
  这篇广播稿,对罗广斌打击太大。他深知动荡年头,是非难以说清。罗广斌就
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勉强写他狱中生活和怎样出狱的交待,写写停停,一支烟接一
支烟的抽,极端烦躁。他几次想向看管的红卫兵申诉、辩驳,但红卫兵不理他……
他只好闷着头抽烟。直到9日晚上。看押他的红卫兵发现他深夜12点才倒在床上,
整夜翻来复去,睡不安宁。


渣滓洞监狱的牢房·歌乐山·重庆市
  第二天,1967-2-10日,罗广斌死了,死时年仅43岁。
  他是怎么死的呢?事后关押者是这样讲的:

  10日上午8时半左右,他在三楼卫生间小便和洗脸,一个姓张的同学(建院“
8·18”红卫兵)在厕所外守候他。罗广斌把他的大衣、围巾、帽子,脱下来挂在
厕所壁上,把钢笔、手表放在大衣袋里,然后爬上窗台。姓张的同学在门外守了约
一两分钟,不见罗广斌出来,转身进门。一看,罗广斌已在窗台上弓身欲跳了。张
急忙喊了声:“你要做啥子?”罗广斌假惺惺地吼了一句:“共产党万岁!”冲着
三楼下的一块石阶跳下去,脑袋砸在石梯坎上,当即头破血流,脑浆四溅……关押
他的屋内,罗广斌留下一本《毛主席语录》下面压着一封写给当时被吹捧为“文化
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江青的信,上面大标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的大方向始终是
正确的》,此信迅速被前来验尸的公安局收缴。在作者所保存的文革资料中,有张
罗广斌死后所摄照片。罗右侧半边脑袋摔得稀烂,面部有一矢状裂口,大约27.
5cm(由颈部后缘至面部鼻尖),残剩的一只左眼,瞪得挺圆,其状十分惨烈恐怖
。可想他一定死不瞑目!死之前高吼“共产党万岁!”,红卫兵说是“假惺惺”,
实在不合情理──即已将死,还假什么?

  罗广斌是“自杀”的吗?
  罗广斌的夫人胡蜀兴,始终认为罗非“自杀”。据马识途说:

  在罗广斌死的前一天,有人送来一张罗广斌亲笔写的条子。条子上说,他一切
还好,要她带钱和粮票去。看样子他是准备长期斗争下去的,哪里有一点自杀的迹
象呢?他在自认必死的国民党监狱里,还总是那么乐观和活跃,现在不过是造反派
抓了他,他凭什么要自杀?据胡蜀兴说,罗广斌死了后,有人来通知她,说罗广斌
跳楼自杀,就要送火葬场,要她去看一下。胡蜀兴闻说大惊,她匆匆赶去。奇怪的
是,只叫她在远远的地方看一下,不让她走近去,她看到罗广斌的头上有一个大裂
口,惨不忍睹……她要求在没有检验尸体作出结论前,不能送火葬场火化。但是根
本不听她的,便匆匆地送到火葬场去火化了。这未免太叫人奇怪了……⑤

  胡蜀兴和战友杨益言、刘德彬等人,事发后上北京告状,坚持认为“罗广斌是
被重庆地区的反革命势力谋杀的”。有力证据,就是悲痛欲绝的胡蜀兴目睹了遇难
者现场,发现罗广斌是被“敌人谋杀”的:“现场被破坏了”、“窗台和水池都没
有脚印,未见蹬跳痕迹”……但重庆大学“8·15派”矢口否认罗广斌被谋害。当
时同胡蜀兴一道去看现场的有文联的周世国。“8·15派”广为散发周世国叙述的
传单、小报,以证实罗确系“自杀”。周世国说:

  2-10日下午,我和胡蜀兴一进去242(部队)看罗广斌。那时我以为是开他的
斗争会。到了马家堡一间会议室里,公安局的同志给我们说:“罗广斌畏罪跳楼自
杀了。”胡蜀兴从那时起就一直嘟着嘴,发呆睹气。要她去看现场她不走,催几次
才去,去了也不认真看……公安局的同志先带我们去看的三楼,把我们引进卫生间
,说明罗广斌是从这儿跳的楼,把罗广斌生前脱下的大衣、围巾、帽子等交给胡蜀
兴看,还叫胡蜀兴去看窗台上的脚印。脚印是非常清楚的,看得出皮鞋底的花纹斜
向着楼下那石梯坎,充分说明罗广斌是安了心寻死。胡蜀兴当时一直站在门外,根
本没有进屋,叫她看她也不看。下楼后,又看跳下来的现场。
  罗广斌的尸体经过公安部门检验后,已被拉到火葬场去了,但现场还是保留着
的。脑浆迸溅的地区用席子遮盖,外面用石灰划出了界限。罗广斌触地的石梯坎上
,还留得有些头皮和头发……据检验尸体的同志介绍:罗广斌从后脑起砸开了
27cm多的裂口,脑汁都迸出来了。我看到情况是:除席子遮盖处有比较大的一块脑
汁外,周围都还溅了一些骨渣,残汁和血点,离他跳楼的窗口也不远……当时胡蜀
兴是站在一级梯坎上不动,指点情况给她看,她只用眼角扫一下,腰也不弯,甚至
连颈项都不转一转。公安局同志给她介绍情况,她也不听。

  当时来看罗广斌自杀现场的人比较多,除242部队的学员以外,附近煤矿设计
院等机关的职工,甚至一些居民都来看了。文联的—些职工和外地来的同学得到消
息后也来看了。公安局验尸的同志和看守的同学介绍情况都很详细具体。当时谁也
没有对他死产生疑问,胡蜀兴也没有提出任何疑惑。她只是木瞪瞪的站着,赌气。
因为罗广斌畏罪自杀的证据太确凿了,现场情况毫无空子可钻,之后,公安局的同
志用车把胡蜀兴送到火葬场去看尸体。我没有一道去,就回机关了。”③
  如果上面周的叙述确是事实,只能理解为:胡蜀兴不能接受亲人骤遭惨死的残
酷现实,悲痛欲绝,并非什么“赌气”。


渣滓洞监狱的外景·歌乐山·重庆市
六、围绕“自杀”、“谋杀”的大辩论
  文革中,两三个人就可以扯出旗号成立组织。重庆市文联内三个群众组织“红
卫兵战斗组”、“烈火战斗组”、“烈风战斗组”,成员只有19人。机关中小学生
的娃娃也拉起一个山头“杀杀杀战斗团”……罗广斌死后,都被宣布为“保罗反动
组织”,成员大倒血霉。
  胡蜀兴、杨益言、刘德彬等跑到北京告状,得到不少人支持,并在首都开追悼
会。张羽(中国青年出版社《红岩》责任编辑)也以知情者身分,很悲痛地在会上
发言。他对罗广斌的所谓“叛徒问题”、《红岩》成书经过等,对“8·15派”攻
击之词,进行有力的澄清、辩驳。他讲得声泪俱下、慷慨激昂,令听者动容。到会
者愤怒地振臂高呼:“把杀害罗广斌的凶手揪出来!”胡蜀兴更是悲痛万分,她和
杨益言、刘德彬在发言中一致认为:“罗广斌是被重庆‘革联会’、‘8·15派’
等黑势力害死的”!
  张羽的控诉发言作了录音,流传各地;又先后以《不准污蔑〈红岩〉》和《罗
广斌与〈红岩〉》为题,在为罗广斌翻案的专刊《红岩战报》等处刊载,一再发行
,流传甚广。许多北京红卫兵也为罗之横死打抱不平,如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公
社”就印刷了数十万份材料四处散发。
  于是,围绕罗广斌是“自杀”还是“谋杀”的争论轰轰烈烈流传全国,成为当
时国内影响重大的事件。
  北京大学学生朱学文、李景屏,最崇拜革命小说《红岩》的作者罗广斌,他们
“大串联”运动初期时就来重庆,追随罗广斌多时。罗广斌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讲:
“响应毛主席号召起来造反干革命的时候,我们就下定了决心,就譬如我们当时没
有出中美合作所,这条命是捡来的,要随时准备掉脑袋!”同样的话也对中国青年
出版社张羽说过:“权当17年前没有从集中营里活着出来,权当多活了17年!”
  所以,朱学文、李景屏等无数人说:“这充分说明了是罗广斌革命乐观主义的
表现,他怎么会自杀呢?”他们专门出了《红岩战报》,为罗广斌鸣冤昭雪。
  而当时攻击罗广斌是“叛徒”、是“自杀”的群众组织,主要有重庆“工农兵
文艺兵团”、重庆市“文艺界革命造反司令部”、重庆市“文联尖兵战斗队”、“
西南农学院‘8·26’星火燎原战斗队”、重庆建筑工程学院“8·18战斗团”、重
庆大学“8·1 5战斗团”、哈尔滨军工学院“红色造反团鬼见愁战斗队”、北京航
空学院“红旗公社驻渝联络站”……可别小看这些杂七杂八的草头组织,当年可是
名震国内!前几个是重庆红卫兵和重庆文艺界人士组成的帮派组织,后两个是连中
央文革也不敢小觑的“王牌军”。这些组织联合起来,出小报、传单,还印出十多
万字的专刊《打倒叛徒罗广斌》,对罗广斌无情“鞭尸”。
  于是,两个阵营形成了,在重庆、在四川、在全国展开“大辩论”!


白公馆监狱·歌乐山·重庆市
  保卫罗广斌的《红岩战报》上说:
  “罗广斌被抓走关押期间,曾两次带出纸条子向家里要东西。这说明罗广斌同
志是准备和敌人长期坚持斗争,丝毫没有死的念头。在国民党白公馆那样黑暗的监
狱中,他也铮铮铁骨,如此坚强的他哪会去自杀呢?!”⑥ 罗广斌夫人胡蜀兴更
深信这一点。

  “鞭尸”者则谩骂似声辩道:
  “这两张纸条就是《红岩战报》上所谓的敌人叫罗广斌写的,替罗广斌带回家
的,原因就在于罗广斌极端狡猾要‘较长期有斗争’,因此我们才叫他把日用品、
香烟和钱粮带去……对他既未刑讯逼供,又未开会斗争,生活上还对他作了照顾,
三餐给他送去,晚上两条被子,时间自己安排。他想抽好烟,穿便鞋,就叫他写纸
条给胡蜀兴送去,还派人去取这些东西。可惜的是,这场‘斗争’,罗广斌不敢‘
坚持’,要他交待出狱问题,他就慌忙地砸烂了自己的狗头……” ③

  《红岩战报》认为罗非“自杀”的另一条理由是:“罗广斌体重150斤,怎么
跳到离窗口4m多远的地方呢?这难道不是被谋杀的最大疑问?”⑥

  “鞭尸”者振振有词反驳:
  “罗广斌体重150斤,这是事实,恐怕还不止。至于他是否能跳出4m远?须知
他不是在平地跳远,而是由10m多高的三层楼上往下跳。跳在离墙根4m左右的地方
,有什么奇怪的?” ③
  《红岩战报》上说:“在罗广斌的语录本上,写了一句:‘在文化大革命中,
我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这是他并不‘畏罪’,反而心地坦荡、信心十足的表
现!说明他决不会自杀!”⑥

  “鞭尸”者又声辩:
  “其实,这句话无非是罗广斌‘黑夜独行吹口哨,在壮自己的胆’罢了。在《
毛主席语录》本内还发现有一张照片(中美合作所全景),背面写的是:‘这照片
和语录本是胡蜀兴的。1967年春节’(就是罗广斌自杀的前一天)……这才是他的
绝笔!”③
  “鞭尸”者说得气壮如牛,当时又是他们一派掌权,故罗死于“自杀”似乎铁
案如山。而胡蜀兴、杨益言等人鸣冤呐喊也就显得势单力薄了。“自杀”?“谋杀
”?“想逃跑不慎坠楼身亡”?……种种说法不一。本文作者根据手头大量材料,
认为罗广斌是“自杀”的。


白公馆监狱外景·歌乐山·重庆市
七、对罗广斌的政治审查和江青的胡言乱语

  1949-11-30下午,解放军浩浩荡荡开进重庆。罗广斌在“11·27大屠杀”中和
原川军将领(民主人士)周绍轩逃在一起。他俩越过歌乐山路到白市驿,在周的旧
部某团长家中躲了4天,后到“脱险同志联络站”报到。
  值得一提的是:重庆解放后,到“脱险同志联络处”报到者中,确有两手沾满
死难者鲜血的叛徒,如冉益志。冉曾在渣滓洞监狱中劝诱罗广斌叛变,后国民党加
封冉为中校特务专员。解放军打到重庆,被遗弃的叛徒特务如丧家之犬。冉无路可
走,竟异想天开到“脱险同志联络处”蒙混碰运气。冉益志原为中共重庆地下党市
委副书记,上午被捕,下午就叛变,供出一大批人。《红岩》书中浦志高就基本以
他为原型。
  了解这些,就容易理解此后中共方面为什么要多次审查罗广斌等脱险者了。《
红岩》出版之后,罗广斌声誉鹄起,成了有名作家。重庆有关方面,也感到在罗的
“历史问题”中留个“尾巴”不妥,于是写了一份关于罗广斌情况的报告。罗广斌
的出狱问题最终有了“结论”,即“敌特有意释放,而罗等人是乘机逃脱。”“8
·15派”披露当时中共有关方面“结论”是:“敌特既然是采取由他们自己去逃命
的方式释放,并没有正面的说释放他们而被释放的人自认为是乘机‘越狱逃跑’,
这是可能的。但是罗广斌同志在交待这一问题时,有虚拟情节,夸大个人作用的情
况。”③
  罗广斌生前万没想到的,“8·15派”骂他是“叛徒”尚可理解;中国“第一
夫人”江青居然也向自己大泼脏水。原来,文革进行到1968年初,因武斗频繁硝烟
四起,民不聊生。1968-3月初,文革当局为尽快成立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在北京为
四川办了有5,000多人参加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3-15日,周恩来、江青、陈
伯达、康生等中央领导人,作了影响重大的《3·15讲话》。这次会议中,江青口
无遮拦,信口开河讲了许多话,如:
  杨尚昆是恶霸地主,他的亲属没有好的……(杨超)当然是自首的,是右派黑
格尔……(按:杨超是原四川省委书记。)弄个廖井丹(成都市委书记)来,他也
是个呀呀乌……因为一个剧叫我调查,华莹山我做了调查,碰见鬼,根本没有这个
问题,罗广斌是罗广文的弟弟,有人替他翻案,我们根本不理他。华莹山游击队,
根本糟得很,叛徒太多了。(兰:某某某支持万县的翻案风)这个老头不甘心寂寞
的。肖华的老婆是他的侄子,她妖精得很,还涂脂抹粉,还要画眉。
  王光美是大特务,是美国特务,刘少奇是大叛徒,四次叛变,我们有确凿的证
据……(见《中央首长3·15讲话》,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印,1968-3月)

  这些信口开河,东一榔头西一闷棒,打倒许多人。江青讲话充满刁横和无聊,
仗势欺人。她所讲的“一个剧”,指欲把《红岩》改编的京剧。她“金口乱开”不
打紧,当事者则倒大霉,灾难深重。就因为她“叛徒太多了”这句话,川东、川西
地下党成员以及罗广斌等人直至文革后很长一段时间,冤案长期难以平反……


烈士雕塑区·歌乐山·重庆市
八、罗广斌惨死谜案留给后人的思考
  1976年,“四人帮”垮台,全国各地平反冤狱。1978-11-11日,重庆市为罗广
斌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四川作家协会主席、与罗广斌历史关系甚深的马识途为此
感叹说:
  “四人帮垮台后,罗广斌的冤狱自然应该平反,然而拖了几年,没有结果。是
一些朋友联名申诉,才正式为他平了反。然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讳莫如深,
只给下了个‘被迫害而死’的结论。于是罗广斌这个冤案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收了场
,到底他杀而死还是自杀而死,至今没有结论……”⑤
  马识途说罗广斌之死成了“千古之谜”。
  但我以为:罗广斌死于给全中国老百姓带来灾难的文革运动中;他即使死于自
杀,丝毫不能减轻我们对文革动乱的深深憎恶。
  《红岩》热情讴歌共产党人为建立新中国洒热血舍性命的斗争精神。新中国诞
生了,而刘少奇、贺龙、陶铸……到老舍、傅雷、罗广斌……许许多多共产党人却
在文革内乱中“被迫害致死”。这些,将给后人留下无穷尽的思考。

注释
  ①(参见《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三辑250页杨益言文,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7年)
  ②(见文革时期重庆“反到底派”中一支大的红卫兵组织“重庆建工学院8·
18”办的小报《8·18战报、批判大毒草〈红岩〉专辑》,1967年10月15日,总第
32期》
  ③(见文革时期文艺界群众造反组织“重庆工农兵文艺兵团”,1967-11月编
印的《叛徒罗广斌》)
  ④(参见文革时期《工农兵文艺战报》,四川省文联群众组织“成都工农兵文
艺革命造反兵团”主办,1967年3日26日,报社在布后街省文联内)
  ⑤(见马识途载于1987年《龙门阵》上的一篇回忆文章。)
  ⑥(见文革时期出版的《红岩战报》,北京地质学院红卫兵东方红公社、中国
青少年出版社革命造反兵团合编,1967年5月。这是保卫罗广斌的。)


烈士雕塑区·歌乐山·重庆市
图片说明
  『馆长注:为尊重作者的权益,〖本馆〗现暂不发表相关历史图片。』
  图1.罗广斌摄于60年代初,此时的罗广斌神采飘逸,对未来充满希望。
  图2.文革中批判罗广斌的“重磅炸弹”──重庆工农兵文艺兵团编印十多万字
的专辑《叛徒罗广斌》刊物,在罗横死之后仍向其大泼脏水。
  图3.各种批判罗广斌的小报当年铺天盖地。
  图4.文革中革命小说《红岩》被打成“大毒草”,罗广斌于1966年7月被迫写
的“检查”底稿。
  图5.罗广斌被绑架关押,跳楼惨死前将衣帽留在洗漱间的现场情景。
  图6.当年罗广斌被关押而惨死的楼房现场情景。
  图7.罗广斌惨死情景,其面目全非、脑袋粉碎、仅存的一只眼睛死不瞑目圆睁
,似在愤怒抗议……(注意:为保存当年第一手真实图像资料,有的图片上有“造
反派”污蔑罗广斌的批判言辞,不作删除,以存原貌)。
  图8.本文作者郑光路与80高龄的马识途在四川省作家协会2001年春节团拜会上
合影(马识途文革前为中共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罗广斌参加革命的领路人,文革
中被打成四川“三家村”的“黑掌柜”、“大毒草”《红岩》的“幕后策划者”,
详情见内文……文革结束后他多年担任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


图8 马识途(左)与郑光路

作者
  郑光露,笔名郑光路。1950年出生,属虎,成都人,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国内多家刊、报专栏作者。因郑先生在四川省的文史方面的突出研究,曾多次被
香港《明报》、香港《商报》、《澳门日报》、澳门《华侨报》、《珠海特区报》
、《四川日报》、《四川政协报》、《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等多家刊报报道,其作
品也被大量发表。更多内容 More info...
离线苗溪

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8-10-24
这个好像最初发在巴蜀网的。
~~追~~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8-10-24
合并同类主题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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