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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 2020-01-27 10:21

邵老师的两天(12岁作)



老师的两天


侯宇燕




1985年12月底的一个早上,从天空俯瞰下去,被冰霜封锁着的京宸大学如同一只晶莹剔透的大琥珀。天是灰蒙蒙的。那是清冷甚至喧嚣动荡的灰,灰色里掺杂着惨白的灿烂,从地层逸出的原始气息四处飘散。
那些纵横连接着校园各个角落的马路、土路都静无声息。从校园南部一排六层家属楼群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小小的人影来,并在楼前相遇。他们便是附小六一班的学生杜晶和柳健,今天的班级值日生。
这两个12岁的小学生随意地聊着天,一头扎进楼前光秃秃的树丛里。从南区到附小有条茅舍掩映的小土路,这荒凉的路像附小围墙边做过自然教室的小平房一样,像《巨人》《东方少年》上的长篇儿童文学一样,也像夏日天空的星光、冬天傍晚的灯雾一样,有着强大的魔力。在夏天,这处犄角旮旯的空气带着神秘的喜意;冬来草短霜白,路口安静亲切的壮年槐树下,一脚踏下去就是冰凉的草丛。
杜晶和柳健都闻到了大烟囱里微厚、略涩的焦气,充满严厉的香甜。“像煮糊了的米粥。”杜晶高高兴兴地想。柳健旧皮靴上缀补的暗黄色厚帮也引起她的兴致,“真像就着粥吃的糖火烧。”这么想想,嘴里涌出唾液,不觉暖和。
枯树在天空画出虬劲的线条。寒鸦不厌其烦地盘旋,发出清寂的孤鸣。路边平房如野店村落,朦胧在越来越薄的雾光里,渐有人家亮起了灯。

绕过几棵高大的白杨,杜晶和柳健拐上了大路。路灯撒下幽暗光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在空无一人的沥青路面上。随着二人踏上大路的脚步声,天边准时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接着迅速洇染开来。在微青的晨雾里,他们逐渐看清了彼此的眉眼,同时身上也不那么冷得难以忍受了。
走到两条大路交汇处的十字路口,小学操场已经清晰在望。十字路口右面是芳华园住宅区,此时绝大部分楼宇仍沉没在宁静的浅色黑暗里。靠马路的几幢小平房倒像是约好了同时开放的花苞似的一幢幢亮起了灯。柔和淡雅的灯光在重重窗帘后闪着各色温暖的光芒。这光芒使杜晶冻得发抖的心完全地踏实下来,甚至生发起说不出来的兴奋来。
她边走边暗想,那重重窗帘后面隐约走动着的人影,该是在附中读书的大哥哥姐姐吧?他们紧张地洗漱,吃过简单早饭后,就要骑上吭哧作响的自行车,横穿广袤的校园,到位于大学西北边缘的附中去上课了……这些中学生,他们那少男少女的,开始令家长与老师高度注意的,神秘兮兮的生活,在杜晶看来是既陌生,又好奇的。和纯粹清亮洁白的小学生活相比,有着些旖旎的拿腔拿调。
路边的夹竹桃早就败了,寒冬里的青松却依旧苍翠,在晨曦笼罩下飘发出阵阵清冽的芳香。杜晶想到那冲入芬芳的黑暗的单薄自行车声会沿了这条笔直秀气的马路流泻下去,直淌过四面八方。这也将是杜晶要面临的神秘生活,涌动着奇特的活力。再过一年她就小学毕业了,这意味着她也必将拥有一辆自行车。这是长途奔波必需的工具。有意无意的,能拥有一辆自行车是中学生不成文的标志。到那时,每天早晨,她也将骑上自己的车子,匆匆赶到大学另一边展开这“成熟”的中学生涯画卷。这不是她一直期盼的激情而庄严的尝试吗?只不过现在想起来,既憧憬,又微微的有些茫然。

十字路口左面,是一排破旧而深幽的平房,夏日里在槐阴的遮盖下散漫而又美丽,常有摇着扇子的居民走出来乘凉。他们说着纯粹的北京话,坐在院子门口,互相亲热地打招呼。而此时,在惨淡昏黄的八瓦路灯下,这条小小的胡同像是睡得死过去了,像胡同里悠闲的老人,根本就用不着急火火地赶着上班上学。在这深冬时节,老人们在睡饱一觉后,拄着拐杖到听松院合作社买上两个糖火烧,和其他老人聊聊天,逗逗嬉闹的幼童,最后再在头顶冻青了的鸽子们悠扬颤抖的哨音中慢腾腾走回平房的中心地带去。

无声无息的灰雾前推后拥,如海浪在滚滚起伏。忽儿汇合,忽儿收敛。渐渐的,附小的铁门在雾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
附小正南端有一带不规整的青石围墙,墙后面栽了成排的白杨。夏日里杨树沙沙作响,清爽得像一片无垢的海洋。白杨后就是人家。围墙前的国旗下,则是六一班值日区域。
孩子们打心眼里爱这地方。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魔力缠绕着这片海岸线。在它的内里凝固着一颗蜡烛的心。斑斓褪色的墙面甚至漾出某些只属于俄罗斯文学的特别气质。若在浅黑的薄暮,年代久远的墙皮便能闪出灰眼睛似的光芒。围墙后西南区单元楼亮起稀薄的灯光。有些昏暗的,遥远的黄光透过白杨林静静地照在总务处那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上。小楼矗立在清冷的残雪中。

见他们跑来了,中队长宁东抿嘴微笑表示欢迎。一个人从他的少年时代起就具备很高天资,却对自己不存过高期望,也无一点夸张和炫耀的念头,就是宁东这样子。
她握住杜晶的手,对杜晶身边的柳健则装出根本未见的神气。此外,她还有点瞧不上他。生活必须把持在成熟老练的女孩子手心里。
“怎么还不干?早完早进教室。我都快冻死啦!”‘柳健吵吵。
宁东一蹙眉,不做声地走远。“再等等,人还没来齐呢。”小队长谭真敷衍。寒冷逼得她棉猴后的心脏没规律地哆嗦。“真讨厌!凭什么他们就能迟到?”柳健的宽嗓门惊得寒鸦乱飞。
理你都后悔,谭真想,便自与宁东谈笑。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从她纤细的喉管里干裂地迸发了。接下来,谭真活像个小老头子,又开始吭吭地清嗓子,往树坑里一口口地吐黄痰。
宁东不引人注意地皱眉,又不放心地跺跺脚。
终于,谭真止了咳嗽,抚着胸口,沉思地凝望沉默可亲的教学楼。宁东抚着她的肩,温润舒心地笑了起来。
宁东并不是值日生。她的家位于较遥远的听松院平房区,但这个严肃的女孩像只上好了发条的时钟,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在7点准时到达学校。寒冷的冬天里,7点钟的天色几乎还是一片黑沉,除了值日生,很少有同学这么早出门。四年级前,住在学校附近芳华园的体育委员张艳常常会牺牲了宝贵的睡眠,跑到寂静无人的校园,忠实地陪伴好友。两个女孩子就站在锁着门的教室外,唧唧咕咕地说着话,直等到天边出现鱼肚白。这时候,值日生,以及一些住得较近的同学也陆续到来了,土院里才渐次热闹起来。
当然,那时代的治安总体而言是好的,即便不好,家长们也没有余力操心孩子们在家庭之外的生活。只要孩子跨出家门,他们就被交到学校手里了。而在从家到学校的各条路上,则完全是孩子们的自由天下。

又过了一会儿,组员渐渐来齐了。谭真简明扼要地分派了任务,大家分头扫起地来。
六二班的值日区和六一班的紧挨着。但彼此都不打招呼,只顾低头扫地。





暖气烧得旺了,邵老师昨晚睡得香甜。7点,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欢蹦乱跳,先把女儿刘倩给叫醒了。刘倩拉开绿叶白花的棉窗帘,烟雾中晨光熹微。
“妈!该起床了!这老闹钟又慢了!”
和女儿同睡在一张大床上的邵老师赶快懵懂地坐起,头发凌乱不堪,披在长长的脸上。
“我去蒸馒头,小倩,把牛奶煮了。”邵老师趿拉棉鞋,斜披棉袄,飞奔而去。馒头是昨天下班时在员工食堂买的,还捎带着挤在橱窗前割了小半条蒜肠。

7点10分刚过,两人已准时吃上了热腾腾的早饭。邵老师边使劲嚼馒头边“刷”地拉开落地纱帘,明亮的阳光立刻照满一尘不染的客厅。刘倩一口气喝完牛奶,趁邵老师不注意对着大立柜上的镜子悄悄转动腰身。“可真够胖了,不怎么吃东西还长得这么快。”
“小倩,再吃块肠!专门为你买的!别嫌它蒜味——营养!”
一脸慌张无奈的刘倩忙抄起书包:“妈,实在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哎!这孩子!”
……
老师很担心地嘟囔几句,把几片蒜肠放进饭盒,收入碗柜。揩洗完碗筷,她又用旧木梳仔仔细细蓖好头发,见墙上的钟指向了7点18分,便提上布兜,挺直腰杆,踱出家门。
这时已是职工上班,学生上学的时间,大学完全苏醒了。路边的喇叭里响起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声音。邵老师生活的这所大学,交通不拥挤,路途也绝不遥远。她走出半旧的青红色家属楼,穿过家门口的柏油马路,翻过山坡,横越宽阔的小学操场,就来到了附小那两扇刚油漆过的大铁门前了。门口照例有学生值勤,不但向教师敬礼,也记录忘记佩戴红领巾同学的班级和姓名。
一进门,是条修长清秀的甬道,邵老师沿着甬道走了不远,两边渐次出现了青瓦白墙的中低年级教室。熙熙攘攘的学生正在向各间教室里走。再向前,就是大橱窗了,其中挂着一副橱窗的房屋是六年级办公室。办公室前还有小小的花坛,坛边种了排松树。
邵老师绕过办公室前葱郁的松树,刚登上台阶,又下来了。她透过窗户向里望望,遂提着书包行进。几个六五班的学生像春天里鲜绿挺拔的柳树般扶摇而立,颇引人注目。其中有两个高挑女生,她们翘着脚跟,带点洋派地立在花坛边,在大黑板前认真地出板报。
“空气可真新鲜!”冷气刺得邵老师的心尖微微作痛。一走过黑板报,便直达国旗下的六一班清洁区了,她自己的几个学生正在默默地清扫浮土。

老师迅速巡视一遍,皱起眉头:“谭真,今天你们组的人都是七点到校吗?”
“嗯,武春筠现在还没来,肖妹妹也刚来。”扎着两个小刷子的谭真拄着扫帚,怯生生地皱着眉头回答。
“反了你们了!”邵老师立时勃然大怒,“杜晶,你在干什么?会扫地不会?看你那模样,不会扫地明天叫你家雇人来扫!你还站着干吗?起开!”邵老师夺过杜晶手里沉重的大扫帚,麻利地扫起来,灰土顿时掀起老高。
老师突然停下手,杜晶吓得暗打个哆嗦。邵老师却转向了谭真:“谁泼水啊?!”小个子女生肖妹妹忙向教室奔去。
“这帮学生,哪儿哪儿都不行,真是笨得要死了!”邵老师忽然又看见教导处门前的小苗圃边有一堆落叶。她转向谭真:“怎么,教导处没人扫?”
“嗯,教导处的老师今天没扫。”
“你们扫!傻子似的!”
谭真和几个同学忙跑过去抢着扫起来。谭真喘着气拿来了簸箕,几个人抢着往里胡噜,直扫得烟雾腾腾了事。
老师一直紧紧盯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一直到大家卖力地扫完,她才叫道:“行了,走吧!别耽误了上课!”几个同学忙拿着笤帚、簸箕跑了。邵老师把手里的大扫帚扔给杜晶:“拿回去!”杜晶忙也跑了。

老师讨厌杜晶是有原因的,这倒并非杜晶学习不好或调皮捣蛋,而是一件衬衫惹出的事端。那还是去年秋天她刚接手这个班时。一天上午,女儿刘倩打来电话说要去少年宫参加演出,可白衬衫刚洗,问她怎么办。邵老师一眼瞥见杜晶穿着一件南方式样的圆领绣花衬衫擦过自己身边,就胸有成竹地安慰了女儿。邵老师的想法是:让杜晶回家换件衣裳,将衬衫借给刘倩。谁知杜晶平淡地回答她没带钥匙。而且杜晶的脖子上确实也没有钥匙。后来成绩较差的林思思主动要求贡献出自己家的一件漂亮衬衫,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别看你表面老实,肚里主意可不老少呢!”邵老师盯着杜晶的后影,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声音在风中扯得很远。
同学们低头赶路。只肖妹妹十分同情地看看杜晶。
杜晶脸羞得通红。这时邵老师已跟到窗外的门廊上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也监督教室里其他人等。
站在讲台上的班长郑瑞萍马上提高了嗓门:“下面,朗读第四小节……”
老师瞥她一眼,走开了。郑瑞萍的手心冷汗涔涔。

上课铃响了,脆生生的,活似夏日朦胧暮色里平房前乘凉人嚼黄瓜的那股麻利劲。校园静谧如水。这是最美妙的时刻,也是最神奇的时刻。没能走进教室的人会感到突然被集体抛弃了。
紫灰色的晨雾随着铃声消失了,飘入围墙后的杨树林。接着许多教室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朗读声。细微的,清香柔静的尘灰突出地显现了,因这附近一带平房都是烧煤的。
老师站在那儿想了想,掉头向总务处走去。
总务处位于小楼底层,刚生上火。外屋,几位老师在静静地办公。
“都来了啊!”邵老师热腾腾地招呼,笑容有点僵。邵老师向教导主任李老师点头:“张校长——在吗?”
老师胖胖的,很健壮,很认真。她常和学生一起做课间操。
“里屋。”李老师淡淡翻过一页纸,没抬眼皮。
老师赶快向里屋去了。外屋几个老师停下来,相互挤挤眼。

里屋很狭小,堆满了书籍、报纸和油印材料。张校长正在接电话,连毛线帽都顾不得摘掉:“好,好,你让他们下午来吧!我和李主任接待。”
“张校长!”
“噢,坐。就这样吧。”
张校长“啪”地放下电话,又整理桌上如山的文件。
“张校长。”
“什么事?”
“啊,您今天没到教导处去啊?”
“对。”
“教导处门口,我叫学生扫过了。”
“太谢谢了!”
“……”
“对了,邵老师你有什么事啊?订购西服裙么?这事得找小杨。”
“没啥,没啥事。能有啥事呢?……唉,张校长啊,是这样,我那帮学生,刚才做个破值日就能把我给活活气死!什么玩艺都不会干!简直笨得要命,懒得更要死!哪有五班灵啊?钱老师当上五班班主任,可真是上辈子修的福!”
张校长耐心劝道:“我说邵老师啊,姿态要高一些。还是这个话,一班的老实一向是全校闻名的。学生也许是笨些,要不怎么能让您带呢?您到底是老教师啊!”
“唉,带了他们一年,我整瘦了一圈。再教一年,想想头都大。原先的数学老师方艳倒真精明——上海人就是这样子。你看她说家务忙,照顾不过来,就和傻乎乎的梁老师换了岗位,她去教四年级。这一来,梁老师也叫苦连天了!可方老师呢,最近怎么又调去教五班了?可真是啥曲线救国呀……”
“好好,您高姿态,好歹再教一年吧!”
“张校长,那下次……”
“好吧,等把他们这届送走,下次一定给你分个好班!”
“太好了,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啦!”邵老师笑得很甜。

她起身往外走,又想起什么:“哎,张校长!”
“还有什么事?”
“刚才您电话里不是说,下午有人要到总务处来吗?我想让学生中午帮您美,美化一下环境,也就是擦擦窗子,扫扫地什么的。弄得漂亮点,看着舒服。”
“哎呀,太好啦,您考虑得真是周到!”张校长高兴地点头致谢,邵老师笑眯眯地走了。
老师前脚刚跨出门槛,李主任就撇起了嘴:“成天价活动着想教好班,多拿几块奖金,也不看看自己个儿连篇课文都磕磕巴巴念不顺……”几个老师吃吃笑起来。
张校长在里屋听见,也摇头一笑。

六年级办公室的暖气一向烧得旺。面貌漂亮的方老师靠在椅子背上和没课的同事聊天:“昨天小杨把西服裙的样子给我看了。”
“什么色儿的?”几个老师异口同声。
“墨绿,款式也特新,这儿有道掐腰。最大的好处是:只卖出厂价。听说那厂长儿子想在五年级借读,不要太新鲜嘔……管他哩,我们小老百姓,还不就图它个价钱便宜!”
“好极了,我今儿个量量身高腰围什么的,也订一件去。主要是腰围……哈哈!”
“咱们都老太太了,还买那?哈哈!”
“哈哈哈!”办公室里,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笑。

“谈什么,是西服裙吧?”邵老师正好走进来。她放下布包,声色和蔼。
“嗯。”
“哎,话不能这样说。难道老太太、中太太就不能时新了么?”高头大马的梁老师开口了,“连人家老舍夫人还穿啥带花的衣裳呢,北京日报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梁老师低头在乱糟糟的抽屉里翻腾找那张报。
“可不是,像我们方老师,来一件就挺好,准跟模特差不离。”另一位老师笑道。
“哎呀呀,这么漂亮的衣服,只要是长得不难看的,哪个穿了都出挑。”方老师赶忙打趣。
老师莫名其妙地脸一白,忙回到自己座位上,打开布包,正襟危坐批改作业。办公室里也逐渐恢复了安静。

过了一段时间,方老师放下手头的作业,看看表:“啊哟,忙昏掉了,怎么一霎眼就快下课了!”办公室里又骚动起来。
三班班主任赵老师叫道:“咱们还是去看看衣服吧,怎么样?总觉着心里怪痒痒的!”
“对,趁便宜买一件嘛。”好几位老师都应声站了起来。邵老师盯着手头的一页纸,目不转睛。
“梁老师,快走哇。”
“哎,”梁老师一边往嘴里塞鱼皮花生豆,一边点头。
“邵老师,不去啊?”方老师又招呼。
“不去,我看门吧。”
“其实你自己不买,给女儿买一件也行啊。”
“姑娘家,买什么。昨天她还跟我念叨,说绒衣已有好几件了呢。你们看这孩子……”
“那我们走了啊,你看门噢。”
“行。”

老师们说笑着前后脚跨出门去。校园很清静,被簇拥在中间的方老师腰板挺直,笑音尤其甜脆,把流连枝头的喜鹊都震飞了。
“就你能,就你能!”独自坐在宽阔的,烧得越来越暖的办公室里,邵老师随手翻开一本作业本,怒从心中起,啪地一下把这倒霉的,不识时务的本子摔在桌上。“这个武春筠,回头叫他重抄十遍!”
把笔一扔,邵老师盯着枯树在空中刻出的图案发起呆来。






余音 2020-01-27 10:22
“邵老师,就您一人啊?”门忽然被推开了,后勤临时工小王走了进来。
“怎么着,你有事?”
“这儿有份上级通知,鼓励学生订红山乳品厂的酸奶当课间加餐。一班订四十瓶以上者,班主任可得一瓶。”小王抽出一张通知递给邵老师,“麻烦您传达一下吧。”
小王走了,邵老师在阳光里举着那张薄薄的通知,翻来覆去研究那几行字,笑了。
邵老师远远地把通知往方老师桌上一扔,咕嘟嘟喝完一缸子热水,起身拉开门,把阳光迎进来。

第二节课下课铃响起了。
课间操快开始了。杜晶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到六年级办公室的台阶上,向玻璃窗里张望。
“邵老师。”她下意识地向那突然出现在门前的身影问好。
“你来干什么?”邵老师上下打量着她。
“来给梁老师送作业,她不在?”杜晶是数学课代表。
“她出去了,这会儿找不着!赶快把本送回教室去!上课间操可不能迟到,听见没?”邵老师看看表,严厉下令。

热气腾的腾广播操歌声响起来了,各年级同学都在操场上随节奏伸臂摆腿。邵老师走到自己班队伍前,先找杜晶。——杜晶到底还是赶到了,没耽误上操,邵老师微微点头。杜晶忙把眼睛低下,转身一摆胳膊,却见胖胖的李主任排在自己身后,也认真做着。
邵老师又发现柳健的动作及神态都有些吊儿郎当,过去插在队伍里将他怒斥一番,方继续巡视。转到最后排,她用压低的热腾腾笑声招呼刚才被杜晶挡住的李主任:“您也来啦?舒坦舒坦身子骨是好啊。”
李主任认真地伸胳膊:“你也来了?”
下一节是下蹲运动,李主任一踢腿,掀起老高的黄土,把她和邵老师之间的空档都淹没了。

这时班主任们也都在各自队伍后面转悠,不时凑着闲聊。五班班主任,教语文的钱老师踱过来招呼道:“邵老师,裙子挺漂亮的,给你女儿买一件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哼!”邵老师鼻孔里发出似答应又似冷笑的声音。
在六年级办公室里,方老师最受尊重,邵老师最受轻视,钱老师最被大家嫉妒,似乎已是约定俗成。
钱老师也走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和李主任聊了起来。
邵老师在不远处迷茫地看着,针对钱老师的冰冷目光也不知所措地柔和了几分。

杜晶全看在眼里,既感到难受,又暗暗有些高兴。对于老师间的矛盾,心思细密的女同学们多少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在杜晶已经比较成熟的,善于揣摩、想像的心灵中,老师间的事情与同学间的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个国家和一个人在本质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太软弱了就会被别人欺侮,太强大了又会被别人妒忌。像方老师那样天生恩威并重的人,就像瑞士、荷兰等国家一样,是最得人缘的。
杜晶的父母都是搞理工科的知识分子,但她从小就爱看文艺书,不管懂与不懂都一股脑地吸收进小小的心中去。正因这个缘故吧,杜晶常一个人在那儿奇思异想,又怕其他同学打趣而尽量掩藏。她的作文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尽管邵老师很不情愿给她打高分。但她真正发挥情感的地方不在那里。她有一个小小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她自八岁以来写的各种小说。她在这片秘密田地里营造美好的班集体,也神游于几千年的古国。在那里,无拘无束的她就是主人,可以调动手下的一切人做她喜欢的事情。
但杜晶生性中又很有着一种羞涩,她不愿把“创作”展示给任何人,甚至父母。尽管他们常偷偷翻看。这样,杜晶从小就形成了两种写作模式:一种是早已烂熟于胸的,从二年级起就开始使用的起承转合,那是多数老师都喜欢的。只要一上作文课,这种模式就自然地跳到她的脑子中来,使她顺利地挥洒完一篇通顺流利、词藻华丽的文章;一种则是她进入那个“小抽屉”时无拘无束、自由放任的手法,那才真正让她一显身手哩!其实受家庭影响,杜晶是个特别正统的孩子,她倒也颇想把这两种方法统一起来,可是总行不通。天长日久,也就成了两面人。
无论在小学还是在初高中,写作文永远是令大多数同学头疼的事情。杜晶是个例外。不过她也很厌烦那些记一次运动会、我做了一件好事之类的题目。她写这种东西已有了套路,一点都不困难,只是觉得枯燥无味。
上三年级时,全市举办过一次小学生作业竞赛。题目是:“我的妈妈”。杜晶虽然因为年纪小没能参加,但听过一次总结录音会。当她听说获得第一名的作文写的是一个大学毕业,却不重视学习,以至全家背唐诗,就她背不出来的“懒”妈妈时,不禁又兴奋又惶惑:能这样写吗?她最喜欢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东西,但当然不是写自己的妈妈啦!不过她乖巧地认定:在学校的作文中可不能这样写,这样要吃亏的。就这样,杜晶在没有人指点的情况下,苦苦地探索着“创作”之路,并形成了自己一整套表现方式和独特的感受能力。

比如,她在做操时,脑子也不空闲。她特别喜欢操场朝气蓬勃的气氛,但也欢喜在做转身运动时,长久地凝望操场边那一排静立着的青红色家属楼。灿烂的上午的阳光照射在那凸出的有着油绿色栏杆的阳台上,那种独特的温馨感觉常使杜晶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她总是幻想住在里面的还是自己,这样白天就不用上学,只需坐在那阳台后的大桌子边,尽情地创作。累了时,就去宁静的听松院菜市场买点小菜,与和蔼的大妈们聊聊天,再穿过有些阴暗的、带着特殊的好闻的霉旧气味的楼梯回到家中,站在阳台上,看底下的学生们做操。那可真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了!于是她很朦胧地爱上了邵老师的生活,邵老师为她的合理想象而过着的生活。那绿荫匝地的甬道,从青石围墙下的五六年级教学楼,直通花团锦簇、音乐如流的大路。
在渐渐萌生的下班人潮同样令人欢喜的热闹中,邵老师洗净鱼,往铁锅里倒了点油,揪住鱼尾,顺着锅边小心地放下去。热油“兹啦啦”的霹雳中,站在绿荫掩映的中楼厨房窗口的邵老师,轮廓竟如此柔和。
她很想把这种感觉向别人诉说,可是同学们大多都不会理解的。这又使她感到深深的苦恼。

杜晶看着邵老师的身影远去,又陷入了沉思。作为一个上课认真听讲、课外又阅读大量书籍的孩子,她的学习是相当好的,父母从来没有在她身上操过一点心,因为她总是把自己的一切弄得井井有条。当然,生活上的事除外。像杜晶这样的头脑,这样的家庭环境,将来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杜晶最想成为的却是一名为儿童写作的小学老师,或者是秦蓓老师那样的大队辅导员。大队辅导员,这是个令人激动的名字。
那样她就可以给学生一个温暖的世界:最好大家都住校。在那溢满芬芳的夏夜,就在葱茏的院子里露宿!(单元楼哪有院子呢,除了一楼的小块园圃地。小说里人家的院子可都是极敞亮的,露珠晶莹,晒着刚收的新麦)。先不管它了。同学们晚上并排躺在青石板上(很像附小操场一个废弃篮球架下的青石板,现在它和篮球架一起被扔掉了),数着厚重的天幕上繁密的流星娓娓谈心。像电影《十四五岁》,话剧《闪烁的繁星》,小说《火炬在燃烧》里那样的境界。
要让爱偷看她的书包,寻找“比杂志上的还好看”的小说的林蔚们理解自己的心声,却比做50道教师进修学校的数学竞赛题还要艰难。也许自己也当了老师就好了,有权力了。为此她盘算着,初中毕业就考师范(当然还遥远得很呢),圆自己纯真、美好的教师梦。可她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除了她的好朋友,胖胖的小姑娘李晨。可厉害的李晨听了直笑话她一定是“抽疯了”。
……
“踏步走!”体育老师开始整队,准备解散了。邵老师严厉的身影逐渐远去。
杜晶径直跑向李彤,两人很轻易就笑成一团。

上午第三节是邵老师的语文课。邵老师一走进教室,就清清嗓子,郑重地说:“学校决定下个月订酸奶。酸奶这玩艺儿,有营养啊!一个月的价钱也不贵。怎么样,谁订?”
一些同学把手举起来了。邵老师数了数,才二十几人。
“怎么,你们?!”邵老师生气地一拍桌子,“为什么不订?李江江,你起来!”
大家屏住呼吸,看着李江江。他站起来,挠挠头:“我不爱喝。”
“酸奶这玩艺儿,越喝越爱喝。你没喝过,能爱喝吗?”李江江想说他已经喝过好几回了,但到底没敢说。
邵老师生气地看着他们。说实话,她也确实希望这些瘦不拉叽,一入冬就面带菜色的孩子能增强些体力,因为还有那繁重的小学毕业考在等待着他们啊。看他们的样子,吃得消吗?
“听见没有?要订!”她的烦躁又被掀起来了,“要不,我算你们不响应学校号召!档案里要写一笔的!”老师们都爱提“档案”这两个字。那是什么东西?像个大黑洞,进去了就出不来。久而久之,大家都得了档案综合症。
邵老师声色俱厉的暗示果然奏效,又有一些手胆怯地举了起来。但还是有一些同学我行我素,坚持不订,认为这纯粹是自己的事,用不着老师强迫。
邵老师粗粗一数,已经三十多了,有希望!她是一个有二十多年教龄的班主任了,对让学生服从自己还是满有信心的。
“李江江,你要订啊。”邵老师突然特别和颜悦色,甚至带了柔情,“订吧订吧。你爸妈都是讲师,这点钱还掏不出?”
李江江再不好说什么了,只得点点头,撮起腮帮子,勉强举起手。接下来,邵老师又软硬兼施地劝动了另外几个学生。最后,订酸奶的竟达到四十二个!
邵老师满意地笑了。在这里,她就是百分之百的主人!这节课,她的态度不知不觉地比平时要好了许多。

下了这节课,邵老师回到办公室。暖气还是烧得太旺,办公室的门半敞着。刚批改完作业的方老师一边活动手腕,一边和刘老师闲谈:“怎么,老王系里没分带鱼?”
一旁喝水的梁老师哈哈大笑:“老王对刘老师可体贴了,没分也要买几条给她。而且这阵子刚升了副教授,怎么着也得庆贺庆贺啊。”其他老师也跟着笑开了。
“去你的!昨儿我去找我那老头子……”
“什么事?”方老师从书包里拿出毛衣织着,问道。
“要钱买西服裙呗!他还拿我开玩笑,说老太太还穿得五颜六色的,是不是有外遇啦……”刘老师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全笑了。

“哟,方老师,这毛线颜色真素净!”
“姐姐从上海给我带的,想给老头子织件毛衣。”方老师转脸又和梁老师聊上了。
这所大学五六十年代毕业留校的大学生、研究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为了找个伴侣,许多人与中小学教师结了婚,也有像邵老师这样当年随丈夫调到北京,改行做了一名小学教师的。虽然夫妻们的志趣、学问、话题不可能达到同等层次,但妻子们泼辣、能干,抢购起紧俏物资来十分在行,又十二分地关心丈夫、儿女,把小家操持得像像样样。
“你该织个花头。”梁老师指点着方老师,“这儿挑一针,那儿……”
“大家聊什么呢?”邵老师笑着插嘴。
“今天晚上可得早点回去,孩子一直想吃我的拿手菜栗子鸡呢。”方老师又开口了。她有一对十分漂亮的双胞胎儿子,这是她最大的骄傲。
“你的俩小子都上高中了吧?”刘老师往菌红茶里吐着茶叶末,问。
“不,和邵老师的女儿一个年级,初二。”
“你的儿子聪明,不像有的孩子,还要靠家长找门路补课。”刺儿头的刘老师瞥一眼邵老师,又开口了。
“唉,天下父母心嘛,都是一样的。”方老师打着圆场。邵老师起身出去了。
“看你……”方老师半嗔半开玩笑地对刘老师点点。
“我就看不惯这种非师范毕业的二五眼,还到处活动着要带好班呢!当谁不知道?当初,要不是她那去世的丈夫,她能来这儿?”刘老师冷冷地说。



第四节课的铃声还没打响。邵老师站在无人处,呆呆地望着松荫外的音乐教室。欢愉的女孩子们正在跳皮筋,男孩子追来追去,上攀登架玩耍。如果这时他们能看见邵老师的面容,一定会大吃一惊。这时的邵老师,眼中再没了那烦躁、厌恶、严厉的光芒,只有一种疲倦、无力的老态从她那浑浊的眼球中暗暗射出。
六一班班长郑瑞萍站在墙跟下,向班里小个子女生中最漂亮的王亭亭等人分派着新年联欢会任务,差女生林思思也抢着要干点活儿。女孩子堆里不时发出叫声和笑声,整个是一个吵吵闹闹的世界。过了一阵,有人叫郑瑞萍,她跑过去了。
王亭亭的同桌方然这才对王亭亭抱怨说:“瞧她刚才编排的!谁不知道快过年了呀,又不是傻子。可郑瑞萍就会指派咱们,说些大家齐动手,地球也会抖三抖这样的空话……”
“其实她干了多少活儿呀,空挂个头衔。”王亭亭也生气地噘起嘴。
“可不是,她真讨厌!我说布置教室不能全靠我们,她就生气,说我挑三拣四的……哼,这世道,真没个好人!”刚从上海转学来的王丽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说。
“王丽,你真是个小话匣子,瞧你那舌头,呱啦呱啦的!”方然哈哈地笑着。
“去,坏老鼠(方然的绰号)!”王丽轻轻打了方然一下。
“哟,三姐妹在商量呢?”郑瑞萍又打着哈哈过来了。
“什么三姐妹?”方然不乐意地说,瞥一眼有些邋遢的王丽。
“班长,我对你可有意见!”王丽的大嗓门又脆又亮。
“去,大舌头,让我说。”方然一推王丽。因为王丽是从上海转来的,爱把平舌音说成卷舌音,就得了这么个外号。王丽老实地停住嘴,扬脸信任地看着方然。
方然咯咯甜笑着,又推了郑瑞萍一下:“郑瑞萍,咱班这节目主持人,谁来当啊?”
“看你,净问些没用的!”王亭亭瞪了方然一眼,方然又笑了。
“这事儿不好办。”郑瑞萍皱起眉头,“舒荷要当,可她才是个小队长,不够规格。”
“哟,舒荷啊?”王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你呢?我的好班长。”方然用手拉拉郑瑞萍的头发。
“哎哟哟,疼死了!坏老鼠,你轻点儿。我才没兴趣当什么主持人呢,忙教室布置还忙不过来呢。”
“别说了。”一直没吭声的王亭亭有些生气,“工作都摊给我们了,你还忙什么?要我说,我们小队长比班长还忙!又要收作业,又要检查武平一那几个差家伙的背书情况,还要负责值日……”
“你不是有王丽这个好帮手吗?”郑瑞萍讨好地笑着。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大家忙成一团,收皮筋的收皮筋,拿书的拿书,等邵老师从天而降地赶到时,同学们已基本上排好了队,只有几个人还在小声说话或站出了队形,立刻招致了邵老师的责骂。

教音乐的陈老师倚在门口,小巧玲珑的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等到邵老师骂完了,她向邵老师点点头,然后快步走到钢琴前,弹奏起了入教室曲。大家排着队鱼贯走进音乐教室,竖立在座位边。等大家全进了教室,陈老师向屋里扫视一周,然后又用手指慢条斯理地划出几个音符:5431。大家松了一口气,才坐下了。
邵老师看了陈老师一眼,也走了。
陈老师关上门,舒适地靠在暖气片上,声音不大,却很清楚:“谁没有带教科书?”
武春筠等几个差生搔着头站了起来。教室里立刻一片“嗡嗡”作响。陈老师遗憾地叹口气:“这回,你们班又得不了红旗了。”大家立刻气愤地回头看着这几个人。“都是他们!”有二十多人几乎同时低低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人家五班、二班,次次得红旗。你们小干部,也要商量商量,用用舆论的压力嘛。方然,你负责把这件事报告邵老师。”陈老师说完,就又坐在钢琴前,“下面是发音练习。”她按出一个双重音,方然、王亭亭等人争着举手。
“方然。”
“15,五度音。”
“好。”陈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又按出一个古怪的音来。
“怎么,总是这七八个人举手?大家开动脑筋想想嘛。童青青。”高高个子的童青青也回答对了。发音练习总算过去了。
“下面复习德沃夏克的《念故乡》。先唱谱。”同学们照着油印的音乐书,哼哼哈哈地唱起来。陈老师一边弹着,一边晃动着身体,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柳健趁机和同桌李江江说话。
“柳健!来,现在大家唱词。”被警告的柳健尴尬地搔搔头,挤眉弄眼地笑了。
“大家唱得很好。快过新年了,我再教一首《新年快乐》。”
“哼,快乐什么?这么多事儿!”王亭亭向方然偷偷说。陈老师闻声向王亭亭看看,虽已刻上皱纹,却因保养得体而仍显得白嫩光滑的脸上露出了喜爱的笑容。王亭亭拉拉方然的手,也调皮地还给陈老师一个笑。
“嘁,真德性!”胖胖的小姑娘李晨对同桌郑瑞萍指指王亭亭,不屑一顾。郑瑞萍也笑了。这时,几个差生趁机说话,另外一些同学也跟着嘀嘀咕咕,屋里有些乱。突然,邵老师的长脸印在了窗户上。正在和李晨说话的郑瑞萍眼尖看到了,立刻屏住嘴,手在桌子底下捅捅李晨。
“你捅我干吗?”李晨不解其意,还在说着。郑瑞萍急得汗都出来了,有心不理她又不敢,只得努嘴挤眼做着各种怪样子。李晨一看,猛然醒悟,刚煞住嘴,邵老师就跨进了屋门。同学们一下子愣了。有几个不知道的同学还在说话,可是一抬脸,立刻连眼珠子都冻住了。邵老师等大家都看见了她,立刻就是一阵连珠炮似的痛骂。
陈老师坐在一旁,脸有点红。过了一会儿,她也跟着点头:“对,武春筠是闹……”
“闹?他没脸没皮!”
“他今天连书也没带……”
“他还不知自己姓什么呢!”
“真要好好管管……”
“这种人,什么玩艺儿!”两位老师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个不停。大家噤若寒蝉。
“这帮学生,哪儿哪儿不听,你看像王亭亭这些平时的好学生都说话了,这些坏学生还不反了!”
“……”
“回去再跟你们算账!陈老师,我走了。”
“哎。”
“不许再闹了啊!”邵老师又嘱咐了学生几句,这才走了。陈老师松了口气,又弹起钢琴来。

放学了,同学们蜂拥出音乐教室。王亭亭拉着方然、舒荷等一帮小个子女生还围在陈老师身边撒娇。杜晶跑出音乐教室,穿过挤满了人的小操场,回到自己班中,马上拿起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站着就看起来。学校图书馆每周只开放一次,可是这样厚的书杜晶最多一天就看完了。缺少书看,是杜晶很大的一个苦恼。
终于放学了,大家三五成群回到教学楼。胖胖的李晨一路小跑着从厕所赶回,直喘大气。
第三小组组长——大眼睛、矮个子男生林蔚一见她回来,就立刻跃过椅子,把《排球女将》扔到她桌上:“抱歉抱歉,下课间操的时候你不在,我就借来瞄了两小眼。”小人书是杜晶姐姐弄来的,不知经过了多少只手,早就被翻得稀烂了,书脊用塑料胶带勉强拼凑着。
“喲,怎么这么欠哪!”李晨老实不客气地扯起嗓子,“借什么借?你跟我借了吗?你尊重主权吗你?!”
“我看看!”清秀里带点阴柔的杨樾笑眯眯地探过头,伸出手。
“滚蛋吧!”李晨把他的手狠打回去。
“欧!”男生和一些学习差的女生俱哄堂大笑。李晨红着脸,笑得分外响亮。
杨樾瘦脸上一双细眼眯得快看不见了,活像只刚被抚摸过皮毛的猫。“杨樾呀杨樾,你可真是‘妻管炎’!”武春筠拍手憨笑。杨樾立刻搭拉下脸来,武春筠便住了嘴。

李晨和杜晶都住在南区,所以她们一路回家去。
在20世纪80年代初至中期,南区属于大学大力开辟的地域,并在日后陆续盖了不少新住宅与教学楼。因此,在杜晶眼中,和邵老师们居住的宁静优雅的西南区域相比,这片新楼显得既粗犷又荒凉,像一群尚未完全开化的土著。
但杜晶偏爱着那条小路,这也是从附小通向她家所在地南1楼的捷径。从小学通往南区有三条路,她按照它们的幽静和远近程度分为"大路"、"中路"和"小路"。小路是她最喜爱的一条路,非常荒僻,行人稀少,杜晶对它却简直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中午阳光灿烂,在无人的小路腹地上走走,又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呵。但李晨精明地坚持让杜晶陪自己走大路,因为她住的南5楼就位于大路边。两个女孩子站在小路入口处,芳华园桑树掩映的井盖下争执了一阵,还是分道扬镳了。
“臭德性。”李晨有些恨恨地用京油子的腔调骂了杜晶一句。这时候,王亭亭、方然和王丽正好也走过来了,她们招呼着李晨。李晨示威地看杜晶一眼,两人不愉快地对望一会儿,又对笑起来,似乎心有灵犀的老夫老妻。于是,李晨和她们三个一起沿着熙来攘往的大路走开了。杜晶迫不及待地拐入那条小路。





下午上课前,教室里人并不多,大多数同学都在外面玩耍。李晨一进门,就神秘地走到低头看书的杜晶身边,攀着她的肩膀:“哎,王亭亭中午发布绝密消息:邵老师没有丈夫,她丈夫好几年前就死了!”
“是吗?”杜晶也吓了一跳。
“听说,她丈夫死的时候,她也在教毕业班,一上课就哭,连课都教不下去。”
两人正在说着,邵老师进来了。李晨翻翻眼睛看看她,溜走了。
邵老师走到正准备出门的李江江面前,不知为什么事数落着他,令其他人不寒而栗。
“看看,看看,出去玩的都是些什么人?好同学不都在屋里坐着看书吗?你还想出门玩?都开红灯了!没脸没皮的,我都替你害臊!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一天不打你个七八遍才怪哩!”教室里的同学闻言欲走不能,不走,又怕被邵老师看见,无缘无故地骂一顿。幸好,今天她精神不济,骂了几句就又出去了。郑瑞萍拭了拭头上的冷汗。

上课铃响起。方然她们跑进班里,见邵老师不在,顿时笑逐颜开。方然笑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喘着气坐到座位上,还向王亭亭说着什么,王亭亭却指指四组小队长兼语文课代表谭真。于是,方然又转向了谭真,低低的声音在教室里显得挺清楚:“谭真,快给邵老师拿作业本和书包去啊!”
瘦筋筋的谭真摇摇头:“我忘了!她顺手带来就是了。”
“你真傻!她又要尅你了!”
“哼,我早就不想当这个语文课代表了!”谭真一脸坚决。
正说得热闹,门开了。邵老师抱着一大摞本子走了进来,肩上还斜背着布兜。大家立刻悄悄交换着眼神,明白这下谭真要挨骂了。果然,邵老师重重地把书本往桌上一扔,几个本子立刻滑落在桌下。坐在前排的王丽忙钻到讲桌下捡起来。
“谭真,你今天又没来拿本?!我教你们学习,还要自己拿你们这些破烂本子啊?!人家课代表都知道上课前帮老师拿东西,你呢,提醒了一千遍也是个忘!什么忘?懒!榆木脑瓜子不开窍!你们能啊,行啊,你们再反个试试!像你们这种学生还过新年呢……笨得要死,懒得比别班也不差!哼,你懒,我也有法子!撤了你不就得了!童青青,以后你来当语文课代表!”
“哎!”高高个子的童青青应了一声,显得很快活。邵老师看了她一眼,沉默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新年就要到了,这可是你们小学阶段最后一个联欢会了,一定要比去年更热闹!哼,你们这帮学生!我想,你们每人带一样菜来,要自己炒的!别再靠着妈妈了!到时候,评个每组第一,还发奖品!节目嘛,当然准备。反正,其它的什么猜谜呀……呃,这些个游戏就由班干部管了。你们都大了嘛。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管着一大堆弟弟妹妹了!今年是你们在小学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一定要过好!做人就要要强!”同学们交头结耳,都十分兴奋。邵老师突然又严厉地喊了一声:“上课!”
“起立!”班长郑瑞萍正低头想事,一听忙条件反射地叫道。大家争先恐后地站起来。
邵老师点点头:“坐下。”她拿起桌上的作业本,又皱起了眉头:“武春筠,你看你写的这是什么赖字?!啊?听说你上周还把梁老师车子的气给撒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可真是给班里添堵啊!你是最差的!像李江江,学习虽然不大好,可人家爱学,本质和你不一样,也有了进步。可你呢?!”李江江顿时高兴万分。
邵老师越说越气,最后把武春筠那脏乎乎的作业本一撕两半,往墙角一扔:“拿去!我见不惯这种脏东西!回去把每篇重抄十遍,错一个也不行!”
长得很英俊的武春筠梗着脖子,司空见惯地拿起本子回去了。邵老师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真不想让你参加考试,给班里拉分!”大家都觉得这事于己无关,纷纷低头看书。

邵老师看看表,眼睛在屋里又扫视了一下,打开书:“我找人念一下课文。”她看了王亭亭一眼:“王亭亭!”
王亭亭沉稳地站起来,流利地念了一遍,就要坐下。
“慢!你说说,这课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嗯,‘写出了做好作文的关键是勤学苦练,强调语文是基础学科。’”王亭亭看着预先写在书上的几行字,流利地念道。
“重说!”
王亭亭又怯怯地念了一遍。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刘梨,你说!”
一个脸庞尖尖、小眼睛的女孩站起来,使劲提高嗓门,努力使自己显得具体而又生动地说:“本文通过具体实例,表明做好作文的关键是在于平时的积累。并告诉我们语文是基础学科。”
“你也别坐!真是不像话!”大家见邵老师又晴转阴,不禁吓得低头垂眼。
“谁说?怎么,没人说?”
郑瑞萍见邵老师探照灯般的目光马上就要转过来了,忙低低地举起了手。这是她的一贯绝招。因为作为班长,有难题不举手是不行的,但又不能举得太高,以免被邵老师一眼就看见。这样做的好处是,邵老师很难发现她,但如果真要找她碴的话,也不会挑出刺来。此刻,她低低地举着手,心里暗暗祈求:“可别看见我!”
“郑瑞萍!”邵老师严厉地叫了。郑瑞萍没想到自己昨天抢着为邵老师取牛奶的功劳竟一点没起作用,邵老师还是这么凶,心里一慌,站了起来:“是,是……”
“什么是?”
“嗯,嗯,是……”
“说!”
“是和刘梨的一样……”
“笨蛋!林思思!”
曾借给邵老师漂亮衬衫的林思思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反了你们了!还有谁说?”
大家低着头,谁也不举手。大家都觉得刘梨答得不坏呀,可邵老师为什么这样大动肝火……
“杜晶!”邵老师又叫了。
杜晶醍醐贯顶般站起来,等着挨骂似地说:“我和刘梨说的一样。”
“你说一遍!”
“本文通过……”
“什么‘本文通过’?”
杜晶的同桌丁兰是一个平时老老实实、从不拔尖的工人子弟,但她的脑子却很灵。此刻,她已听出了谁也没揣摩出的眉目,忙低声提醒:“中心思想。”
杜晶经丁兰一点,立刻明白了。她高声说:“这课的中心思想是:本文通过……”她按刘梨的答案复述了一遍。
邵老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嗯,应该点明是中心思想。要不你一上来就开讲,人家咋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坐吧,都坐吧,真是笨死了!一点规矩都不懂!”杜晶如释重负,不由得有些感谢起邵老师此次随机产生的手下留情来。
邵老师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把其他人的心都拍寒了。林思思没想到自己真心地为邵老师干活、帮忙,邵老师照样拿小题刁难自己;郑瑞萍是后悔自己昨天不该为邵老师取牛奶;王亭亭呢,想到自己的妈妈跑断了腿,放下大学教师的架子,为邵老师的女儿请来经验丰富的中学老教师补课,邵老师仍这样反复无常地对待品学兼优的自己,娇弱的心灵受不住打击,早已哭成了泪人儿。这两节语文课,就这么过去了。

下午放学的钟声响遍了全校。大家纷纷拿着书包向家里跑。邵老师又穿过大操场,在熙熙攘攘的柏油马路边买了两条鱼,然后向家走去。当走到楼梯拐角处时,她忽然一脚踏空,忙伸出手抓住楼梯扶手,腰也跟着一扭。“哎哟!”邵老师顿时感到腰部一阵剧痛,连叫女儿的力气都没了。手中的两条鱼儿也趁势扭动着身子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在楼梯上欢快地拍来拍去。
“妈,妈!”刚下学的刘倩跑上楼,见状大惊,一声长一声短地唤着。
“哎呀,快把我扶回去。”邵老师刚强地说。刘倩忙挽住邵老师的手,轻轻地拉了一下。“疼死了!不行!”邵老师又忍不住叫开了。刘倩忙找了几位邻居,把邵老师架了回去。
一回家,邻居们帮着铺了床,安顿邵老师躺下,然后就走了。刘倩找出药膏给妈妈贴上。邵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坏了,明天还有课……”刘倩噘起小嘴:“还上课哩!”她看看表,烦燥地一跺脚,去冲方便面了。
邵老师什么也没吃,就睡了。刚有些迷糊,她猛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小倩,鱼!鱼还在楼梯上呢!”刘倩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回答:“随它们去吧!”



第二天,“邵老师没来”立刻成了六一班同学的焦点话题。大家有的高兴,有的担忧。林思思热心地找了几个住得近的同学,商量放学后去看看老师。当找到王亭亭时,她把小嘴一撇:“我有事。”就拉着谭真跳皮筋去了。
“好亭亭,谁不知道邵老师最喜欢你?”林思思忙追着王亭亭,“春游时你带我一起玩,这,我谢谢你。可这次,邵老师也够可怜的了。”
“不是我怎么不好。邵老师平时对你多凶,你全忘了?!对不起,我有事。”王亭亭矜持地说。
“不是,亭亭!我的好亭亭!多去几个人嘛,热闹些,邵老师就高兴些。我有时挨了她的骂,也恨她。可是学生和老师没有隔夜仇……”
“你没完了!林思思,你对她再好,她明天也忘!”
“我也没让她记着。我只是想,咱们毕竟是学生。”
“瞧瞧,多热心!马屁拍得多响!”李晨拉着杜晶走过去时,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
谭真生气地皱起眉:“你说什么?”她转向林思思:“林思思,我和你们一起去。”
“太好了!”林思思高兴极了。
王亭亭低着头不再说话。

在教室的后面,也聚了一群人,商量着去看邵老师的事。李江江开玩笑地对路过的李晨说:“怎么,你不去看邵老师?”
“没空!”李晨一副任谁也不买账的样子,拉杜晶走开了。
小个子的肖妹妹蹦跳着跑了过来:“李江江,准备好了吗?”
“急什么?放学再买也来得及!”
“哼,偷懒!坏坏坏!”肖妹妹撒娇地跑了。
郑瑞萍心事重重地走了过来。 “哎,快看肖妹妹多疯!”李晨丢下看书的杜晶,拉过郑瑞萍,鄙夷地指点着。
郑瑞萍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哎,你去不去?”
“我才不去呢。我知道,你和刘梨都去。你们根本不是真心的!”李晨厉害地说。
“嗨,刘梨,晚上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去。”郑瑞萍忽然向一边的刘梨叫道。
“干吗呀,我家可在你家楼下。”刘梨拿模拿样地一扭小脸,小眼睛一眨。
“你这人!真是。我不找你了,我找舒荷一起去。”
“那我也找舒荷去。”刘梨挑战似地说。
“随你便。”郑瑞萍生气地走了。
“刘梨,过来!我的小哈巴狗!”李晨见状,轻蔑地向刘梨叫道。
“去!你真讨厌!”
“过来!我在叫狗呢!”
“你走开!真讨厌!”
“臭德性!哎,刘梨,你今天要去邵老师家?”
“嗯。”
“拍马屁!”
刘梨瞪了李晨一眼,慢慢走开了。
第一节数学课下了后,郑瑞萍拿着布置工作的小本本走到教室外面。个子高挑,面容白净的童青青正在和一群高个儿女生跳皮筋。在六一班,以童青青为首的高个儿女生和以王亭亭、方然她们为主的矮个儿女生形成了两个阵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童青青她们比较爽朗,行事有些像男孩子,平时很爱踢足球、跳高,是操场上的能手,和许多男生的关系也很“铁”。她们有些看不起王亭亭这些娇生惯养,爱哭鼻子,体育经常不及格的同胞;王亭亭她们呢,对童青青这种学习成绩中上,在班里威信很高的大个儿女生也很有些敬畏。郑瑞萍恰巧在各方面都属于中等偏上的层次,因此和两拨人都搞得不错。此刻,她看着刚当上语文课代表,摆脱“白丁”身份的童青青,更添了几分客气:“青青!”
“干吗?”正在跳皮筋的童青青头也不抬地问。
“分派点新年工作给你。”郑瑞萍满脸堆笑地说。
“好啊!”童青青立刻停下腿脚,不顾“同伙”的叫喊,感兴趣地问郑瑞萍:“什么任务?”
“黑板报!”郑瑞萍笑着回答。
“去,我不干!”童青青又跳上了。
“你这个人!好好,到时候不怕你不干!”
“等等,主持人安排谁了?”
“舒荷早就申请了。”
“她?她资历够吗?”
“人家大小也是个干部。”郑瑞萍回答。
“不行,咱班太不民主了!我知道你和她们好,但也不能这样偏向啊!我要当主持人!”

教室里,独生女舒荷正小口喝着从家里带来的果汁,忽见童青青和郑瑞萍争吵不休地进来了。
“舒荷,童青青找你。”郑瑞萍说完,忙溜走了。
“童青青,什么事儿?”舒荷翘着可爱的小脑袋,客气地问。
童青青不屑地俯视着她:“我想当主持人!”
舒荷大吃一惊。其实童青青早就有当主持人的“野心”了。只是因为她自己不是干部,不好开口。昨天下午她当上语文课代表后,立刻踌躇满志起来,决心与舒荷一争高低。
舒荷低着头,抿抿小嘴,说:“不是讲好了,让我当吗?”
“谁都可以当,你也没和我讲好。”
“那……怎么办?”
“舒荷,你又负责猜谜节目,又当主持人,太累了吧?这主持人,你老兄就让给我吧!哈哈!”
“再让我想想,好吗?”舒荷小声说。
“好吧!可得快点儿!” 童青青又跳皮筋去了。舒荷苦闷地低着头,坐在座位上。

争执初起时,大队委员宁东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群“差学生”的包围中。这个位置是邵老师苦心安排的。人家说,林思思哪个老师的帐都不买,就是怕一接手班级就把她整了个七荤八素的邵老师;而邵老师爱憎分明,不偏袒任何一个同学,却只对宁东敬而远之,从不说一句重话。故而,她才把宁东安排在这样一个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座位上。
宁东正在和体育委员张艳共看一本画册。刚才童青青和舒荷的争执,她全细心地听进耳里,但不发表任何意见。
急性子的张艳在班里虽也颇有地位,却不像宁东那样丝毫不受腹诽。最看不惯她的,是泼辣的李晨。李晨是个白丁,曾和"差女生"沈红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同住在离南楼不远的,文革期间兴建的简易平房区,最近才搬进南楼单元房。李晨和沈红一样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却比沈红多受了不知几许优宠。
    另外,还有一些普遍受老师喜爱的小个子女生,如小队长王亭亭、中队委方然,都是既漂亮又聪明的。还有肖妹妹,五官极其端正,戴着一副红边眼镜,显得极伶俐可爱,学习成绩却一般,也过分活跃,所以在班里处于不上不下的地位。李晨评说,是肖妹妹的漂亮帮了她的忙。
在男生中,似乎就没有那么多的分界,也许是因为他们比较粗心,大同小异的原因吧。虽然也有好学生与坏学生之分,但无疑是摸爬滚打在一起的。


下午四点钟后是十五分钟的课外锻炼时间。大操场上的人很多。有的跑步,有的练双杠,有的踢球,女生们在跳皮筋,还有一些班在教师带领下做操。六一班的同学跑完两圈后,就开始自由活动。童青青一伙人又打排球,又跳皮筋,又爬双杠,最为活跃。王亭亭、方然几个坐在高高的攀登架上,谈天说地。许多男生在和年轻的体育老师开玩笑,肖妹妹也凑在里面。她揪着体育老师的耳朵,趴在体育老师的背上。体育老师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生气。体育老师都爱逗肖妹妹玩,肖妹妹看上去小小的,像个洋娃娃,又十分调皮。当然,也有一些同学看不惯她。此外,操场上还有一些男生在排队打乒乓球或是在踢足球,十分热闹。冬日的阳光照在人们脸上,一点也不耀眼,还比较温暖。
十五分钟过后,郑瑞萍征得了体育老师的同意,就放学了。独生女舒荷推上爸爸刚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红色小自行车,背上放在操场上的书包,回到校园,站在楼下等方然她们。一会儿,方然、王亭亭笑着跑了过来。
方然哈哈地笑着,跳上了自行车。“哎,轻点!死老鼠!”舒荷笑着,一歪身子,向王亭亭她们挥挥手,就要上车。
“哎,舒荷!” 童青青忽然也跑了过来,眉头紧皱:“你想好了没有?”
舒荷低下头,恳切地说:“你就让我一回吧。”
“得了吧,一回?还有几回?”
“哎,童青青,我们还有事呢,你再让舒荷想想吧,啊?”方然打着哈哈劝阻。
“什么呀?不行!” 童青青很坚决。
大家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王亭亭试探着问:“再想想,行吗?” 童青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明天告诉我吧。”舒荷低着头跨上自行车,抹抹眼睛,出了校门,向方然家骑去。王亭亭骑着自己的小蓝车,也跟在后面。方然坐在舒荷的车座上,不断地讲着笑话逗舒荷开心,三个人又谈着准备排练的新年节目__绸舞。“大舌头”王丽跟在她们的车子后面大步流星地跑着,不时被方然打趣一番。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宁静的附小被轻逸的阳光洒上了一层青青的淡彩,还有很浅的黑暗。传达室窗口隐隐传出姜昆、李文华热腾腾的相声。
暮色渐浓,夕阳在天际隐去了最后一抹惨淡的光辉。路静人稀,华灯初上。中楼区每个窗口都闪出清淡的微光。嘈杂热闹的食堂终于无了人烟。星光与路灯光柔和地交织在一起,照着一扇扇帘后挑灯夜读的模糊身影。
孤独的邵老师依在窗下,寂寥地发着呆。躺了整整一天,她全身每个关节都酸疼难耐。于是她指挥刘倩:“你过来,把你爸的照片拿给我。”
正在客厅复习功课的刘倩嘟囔着过来,邵老师严厉的眼睛使她不再说话,默默打开床头柜,捧出一幅镶黑边的照片。
一滴浑浊的泪从邵老师下垂的严厉眼角淌了出来。
“妈妈!别这样……”刘倩蹲在床前。
“去复习功课吧,别管我。”邵老师立刻扭过头。

……“别走!”邵老师焦急地叫,却不敢挪动步子。她很怕自己也掉进那一去不返的黑洞里……她恐惧地往回缩,谁来拉我一把!我怕那黑色!我怕!
“咚咚!”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谁来了?在梦的边缘,逐渐清醒的邵老师如释重负。难道——竟是张校长?木框咯疼了她的手。她像被从悬崖拉回,脚下隐隐发凉。她虎地坐起,腰部隐痛反不明显了。

刘倩打开大门。二十多个同学一下子全涌了进来,显然他们又非常拘谨。一进门,学生们都不由得进一步放轻步履,生怕弄脏那一尘不染的地板。
“进来吧。”刘倩推开西屋的门,打开灯。顿时满室大放光明。他们看见邵老师斜靠在床头,样子颇为软弱无力。屋里极其干净,温暖又整齐。

“来啦?坐吧。”邵老师在灯光下迷惘地笑着,打量这一群活生生热乎乎的少年。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见邵老师对他们微笑。谁也不敢坐,也不说话。一霎时出现了冷场的局面,而暖气却烧得很旺。
舒荷站在最后,透过人墙的缝隙很安全很仔细地打量着邵老师。

过了一会儿,还是林思思打破了僵局:“邵老师,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明天能去学校了吗?”
“也许可以了。”
同学们这才活跃了些,开始有人说话了。邵老师在有节制的聒噪中扫视一圈,竟然没有王亭亭。她很意外,眼中露出一丝说不出的神情,正好对准刘梨。胆小的刘梨立刻以为邵老师是冲自己来的,不禁一阵不安,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来,吃糖。”邵老师从床头柜上拿起小糖盒。
说到糖,林思思、郑瑞萍诡秘地看了李江江一眼。许多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向李江江惊异地看着。

李江江拿出一袋水果糖:“邵老师,这是……”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郑瑞萍忙挤上来说,希望能引起邵老师的注意。邵老师果然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比平时温和了些。郑瑞萍得意地向刘梨一瞥。刘梨不自然地努力地挤着,想往前一点。可郑瑞萍向林思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把刘梨挡住了。
邵老师推托一番,只得先收下了。郑瑞萍等小干部又马上询问是否有什么活让他们干,并在邵老师床前草草订了个计划,决定了帮助邵老师换煤气、拿牛奶等好几条行动。邵老师在感动之余,见郑瑞萍这么能干,不禁大为惊讶。
见墙上精巧的挂钟指向九点整。众人起身告辞。童青青见刘梨还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立刻瞪了她几眼。刘梨终于挤到了邵老师床前,匆匆叫声:“邵老师再见!”邵老师看看她,点了一下头。刘梨这才高兴地随人流而去。

幽黄的路灯下,同学们三三两两行走在宽敞宁静的南北路上,都不约而同地出了口气。郑瑞萍很有些得意,同时又和林思思商量着明天帮助邵老师换煤气的事。舒荷正在与方然笑闹,忽然瞥见童青青那高高的个子,心里顿时灰了几分,暗暗琢磨明天该怎样避开童青青。可童青青是避得开的吗?王丽独自高唱着今天下午在方然家练舞蹈时学会的伴奏曲:“红花,蓝花,绿花……”清脆的歌声响彻在冬日广阔旷达的天空中,久久不散。
刘倩在邵老师指点下用拖布拖完西屋的地板,就又回到客厅去了。邵老师依在窗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楼前静寂无人的路。几乎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就连那常在深夜搅破她黑色梦境的自行车铃声都悄然消失了,幽暗的路灯光均匀地铺洒下梦幻般的轻纱。暖气却似乎更旺了,浑身热气蒸腾的邵老师冲动地打开床头柜最上层抽屉,取出纸笔,写下几个大字:“六一班新年活动计划”。过了一会儿,她更觉燥热,又不愿打扰女儿,就刚强地撑起来,用力打开纱窗,一股新年即将来临时特有的凉风吹了进来。
“空气多新鲜!可不,又是一年啦!”邵老师高兴地想。又将慈爱的,饱含期望的目光投向客厅。

过了会儿,邵老师躺下来,把那包糖放进布兜,准备明天还给李江江。她是绝对不会接受学生的东西的。她把棉被直拉到下巴上,飘飘忽忽地想着:“明天就要进行单元测验啦,可不能大意……再去看看西服裙吧,如果便宜又好看,就给小倩买一件好了,孩子正在开花的年龄呀,不能委屈了她。也许方艳说那话并没什么恶意……还有,三四节没课,一定要给小倩再买条鱼,做她最喜欢的红烧鱼……什么呀,是糖醋鱼……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还李江江的糖,这是绝对不能忘的……这被子可真暖和呀……”
校园的夜,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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