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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 2007-10-28 12:28

[原创][长篇连载] 《关山难》(重发)

上部


金瓯已缺总须补



多年之后,别离春江和留存的人,回想那段风云激变、波澜壮阔的岁月,都似隔了漫漫关山遥望另一方世界。那时东三省早已沦亡,华北局势亦不容须臾乐观,有识之士莫不忧心忡忡,兴亡梦幻悲伤感叹间仍不弃人生诗意。游湖、品茗、赏花、弄月,哪项都没忘记。而七七事变爆发前的五六年又是中上阶层物质与精神生活普遍充实惬意的时期,很像21世纪之今日中国。同时那又是知识界公认的一个黄金时代。有记述说当时“每日有人送菜上门,每周有人送米上门,每月有人送煤上门,每隔一二十天有书贾送书上门,每逢春天有花儿匠送各种花卉上门……”而江南小城又别具清佳,春来烟树如芥、花木杂植,冬日里古梅老石也很富旨趣,潭边山间还错落点缀着各类中式西式或中西合璧的雅舍。

循潭边一起伏的青山迤俪而上,扑面可见几排错落幽深、紫铜圆顶的西式楼宇傍水依山,与云罗共缥缈——这,即春江大学校址。20世纪初叶,陆续有些美以美会的传教士买下地皮,办起教会学校。初创时规模不巨,学生也多系就近贫寒子弟;到30年代渐得扩展。国人接管校董会后,挂牌成立了教会大学,不知何时起学生主体亦渐为官宦子弟所取代。便有不少留学海外的博士接连被聘来执掌各系所牛耳。

就因环湖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便多住山上,各把小家营造得亭台楼阁花木奇秀,有的索性就建在梅林边。这座城市的历史是一直和梅联着的。宋朝旧志便称春江种梅凡百余本,花既可观,实亦可售。因梅子是当地农人主要收入来源,自然各户精心培育,几无不盛之岁。至30年代,梅林以北溪一地最盛。北溪位于北山之阴,多植古梅。月影中冰魄皎洁,映照烟岚,暗香无可名状。

时光流转,1935年旧历冬至节到了,那潭面迷离的晓雾已漾出阴丝透骨的冷意。这日自梅林深处徐徐步出一娉婷少女,微烫的头发分成两股长辫,一身月白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露出套了长袜的小腿。陪同者一为50多岁男子,短打扮;另一女仆模样,四十上下,藏青袄子干净利索,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阳光阴暗,漏过交疏的梅枝,小径石板间素影清致,远看似从神秘世界冒出的幽灵。

转眼间已至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少女坐定,吩咐道:“奶妈、老董,请回吧。”“小姐你当心好自己。”那奶妈忙说,“老爷从南京回来后我就给你去电话。”少女面无表情地一抬手,示意车夫起程。两人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去了。

这性气激烈的少女是新闻系新生,颇受男生赏识,他们赞其“有性格”;可显然她不大能讨女同学欢喜。此人名唤宋灵漪,在形形色色出身名门的人里也算得一员。其父宋鲁直系同盟会元老,世纪初元留学日本,后参加辛亥革命,民国成立后便沉浮宦海,终在参事部挂一闲职,几月前刚接掌国文系主任之职。

因值冬至,又逢周末,灵漪清早便回家趋庭问礼吃节饭。不想门户空空,一问才知原来父亲上周便赴南京开参事会去了,继母与三个弟弟也随同而往,顺便逛逛秦淮。她一言不发,转身下山,才出现方才那幕。“你说这小囡,倔得能把人顶十来个跟斗!日后她不笃笃实实吃场大亏就砍我老太婆这颗头!”回路上奶妈好一阵慨叹,拍腿摇首。“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门房老董颇谙神巫之道。“对的对的,人再强也难敌天命啊!”奶妈觉得老董颇有道理,遂屈指数来:“可不是,太太死掉整十个年头了——呸呸!我是说前面那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要替她娘向爹爹讨这笔孽债啦!”

黄包车绕着深潭转悠了几圈,最后停于另一山脚。灵漪付清车费后遂沿山势攀登,渐近校区。人说此地游湖多在春夏,游山多在秋冬,她一路得赏幽景,自觉颇不寂寞。却有不少路过的学生远远指点着道:“看哪,这就是新闻系那‘铁骨红梅’。”“洒然有清致,确够傲的!”灵漪毫不在意,把这些人当做空气。

原来某个故园尚存一树铁骨红梅,人言其系清初古本,折枝处内外皆赤。故有一中文系夫子引吕留良《宋诗钞》句形容:“宋女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灵漪虚荣心作祟,想这夫子倒还博学,雅称确系的评,只可惜学问用错了地儿。那男生也深知世态炎凉,自己非是学理工法商的,只怕万难入校花青眼,故又生发长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靠近不得,弃之心伤!”

新生中的男孩子则都不伤心反个个额手相庆。因高年级男生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这秋波流转的少女身上,他们便捡了大便宜,侥幸逃掉教会大学盛行的“拖尸”(TOSS)之厄。

负责传呼的女工几次要求长薪水。早有那善草蛇灰线者巨细靡遗,理出线索:原来各社团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曾先后秘密出动,以招徕会员为名,蜂拥到女生楼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过一番——一却接连铩羽而归,怨气干云。还没面子告诉他人。据说这宋小姐不是不见,就是见了也难给好脸。于是大家碰面时都心有戚戚焉。

几天后,女生宿舍又锦上添花,迫不及待地传出条消息:原来这难得的美人竟是怪人呵——都说丑人多自怪,怎么连美女也凑热闹不消停——她发议论说恨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一切靠男人生活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普天下几乎所有人吗?

好端端的花龄,思想却陈腐如八十岁烈女!人们遗憾地评价,当然多是男子。

灵漪走得累了,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小亭静坐当风,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斥问上苍。她很不喜此种积阴天色。每逢这种天气,她内心的伤疤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早废了多少旧物。因性情使然她并不心疼,反有打出象牙塔的豪情。荒冷的大屋总是刚入冬就炉火雄燃,还点了鸡舌香。深灰色软缎厚帘垂地的门扉更是紧掩。浓郁怪诞的香气中,八岁的灵漪当窗静坐,默读父亲赴京前指定的古文。虽窗扉四合,仍有一丝丝风从缝隙钻进,咬着她滚烫的手。她放下《左传》,透过微翘的窗帘边角,向外眺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了层雪,白茫茫下枯树呈现无可奈何的棕灰。这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飘落的阳光也被割为亘古的碎末。

余音 2007-10-30 18:02


闷坐了会儿,身上越发冷了,她起身而行。

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从外面看去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备极轩敞,又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味。内里楼道宽阔,地板竟全由软木铺就。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时近正午,仍不乏躺着闲阅书报者。真是舒适得不能再舒适了。灵漪推门一看。余心不在,另一室友教名琼的坐在窗边沙发上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边围桌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余音 2008-04-22 17:38
灵漪放下手袋,向她们随意打个招呼,先把床头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好像在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边修指甲边搭讪:“阿米尔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校啦?”

这洋名挺奇特,是教会女中的嬷嬷为她起的,她却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像当时多数教会生,她熟读圣经,也常做礼拜,却未接受过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教学校,却不准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但不少 同学的举动甚至思维,却无不带着浓厚的宗教气息。

况且这又是一所号称盛产富家公子小姐的贵族大学,洋名便如空气不可或缺——洋派头是正餐,做学问倒是饭后甜点,不吃也罢!有人这般形容。显然精通英文比搞专业更来得重要。拜家世所赐,到毕业肥缺自当从天而降。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而言。至于寥寥女生呢,读大学几乎等同添一份高级嫁妆而已。

灵漪不答,反问她:“雷娅呢?”雷娅就是赵余心的洋名。“有谁注意了?”琼刚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橙子,懒懒发问,众皆懒懒摇头。灵漪不禁想,哼,我的每一举动都少不了被关注,要能和空气似的雷娅换换位置该有多舒服。“去图书馆了吧。”最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的女孩可有别处可去?”

为何人竟嗜酷至此?甚至——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于是这残忍就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有些偶像穿戴和装饰得看起来很华丽,但是,可惜!它们是没有心的。”这般评价眼前人不免流于苛刻,她便鼓起嘴转向那副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去再不出来。

于是小姐们又聊了会儿,都告辞而出。琼拖着长睡衣,也跟着走了。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宋灵漪靠在沙发上默想心事。这时女工又敲门而进,汇报刚才有哪几位绅士慕名造访。见灵漪似听非听,遂调转话题道:“等下该开饭了,要不要送上楼来?菜品很丰盛,西点厨子是新聘的。不尝尝多可惜。”反正这些都含在昂贵的住宿费里了。灵漪沉吟片刻,道:“给我和赵小姐各留一份吧,这会子我先去图书馆。”女工应着去了,一会儿却又转回,气喘吁吁道:“曲教务长就在楼下会客室,正等着见你呢。”

初秋时分校方开过一个迎新恳谈会。那天灵漪故意避开各色目光,只远远坐在角落里拿了本小说打发时光,却意外发现更深隐处竟还藏着个面黑目眇、性耽寂寞的女生,在津津有味地啃《资治通鉴》。那便是赵余心了。形单影只的孤雁,虽性气不同,仍结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于是她又回忆着那次会议。记得除却几个男生过分踊跃地发言外,多数时间都被略微口吃地引经据典着的曲教务长虽不洪亮却暗含内力的声音充斥了。灵漪当时漫不经心地想,此人既能做官,精力充沛自是不必说了,且西服革履一丝不苟,满面仕途顺遂的红光,一看便知在社会上混得有出息。对这样的人,她虽不至反感,好评也无从谈起。现在竟连堂堂教务长也屈尊而至了!她不由低声自问,我灵漪何德何能?见女工望着自己的眼光也很怪,她不免动了气,下意识地皱眉道:“应允。”

女工走了,灵漪对镜精心理顺刘海,再披上银狐大衣,按照绅士应等候女士十五分钟的社交规则掐准时间,才徐徐下楼。

女生宿舍楼底被布置成一间华丽典雅的会客厅,正中几排从美国进口的长沙发雄赳赳的交相对峙。此时正有几对情侣利用开饭前的甜蜜时光陷在各张沙发里唧唧细语各不干扰。灵漪站在梯上一扫,见门口一位身材魁梧、西装革履,肩膀一高一低,头颅偏狭小的中年男子迅即把烟掐灭,走上来笑道:“ MISS宋,鄙人,本,本校教务长,曲眉庭——JIM QU。”声音不高却足证阴柔。一霎时各只沙发里深陷的头都红杏出墙。
灵漪点头致意彬彬有礼:“您好,DEAN QU。”

满面红光的曲眉庭尽显绅士风度,引她下了楼梯,请她在门口沙发上落坐,自己也随之坐了,又侧过身,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她头顶的沙发背上,开朗随和亲切地笑道:“MISS宋真不愧为名门之后,果,果然风雅超群,不同凡俗。”

“不知教务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灵漪对异性的殷勤早厌倦到富有强大免疫力,无论其为男士还是官员。

“呃……”曲眉庭扶扶金丝镜,先一声咳嗽,始露正色,“MISS宋不知……去年,呃,就在耶诞那日,我专程去女中赏鉴过你主演的英文剧《青鸟》。My God,stunning!”

有人这样默默关注、欣赏自己,任灵漪再多么清高也不免得意暗生,虽说他把stunning念成了stanning,让她突然有点质疑他的留学生身份。

灵漪故意绷住脸说:“那,是为给黄泛区灾民募捐组织的义演,纯属玩戏。”

“NO,那才是PURE ART,”这次又把PURE读为Paul,好像嘟噜着嘴皮在唤“亲爱的保罗”,使灵漪进一步怀疑其学士资历,虽然——据说此公毕业于某名校;但见他毫不脸红头头是道,又想:当官的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吧?见这女学生略带沉默,曲眉庭立刻乘胜追击,昂然道:“为灾民怎可以玩戏目之?”

灵漪暗自羞愧。其实论本心,她并不想说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和学业相较,就是娱乐。”可不服输的个性还是使她略软弱地以牙还牙。

曲眉庭却胜利地笑了,露出半个酒窝。随即沉重叹气:“中国啊,广大的农业社会,永,永,永难断天灾、人祸。方今强敌磨刀霍霍,内里却仍兄弟阍于墙……”

“要是众人团结一心,对抗外侮,该多理想!”灵漪亦感慨系之。

“宋小姐关心国是,令人钦敬。”

“我只是觉得,自古以还,农民好像永远没有出路。”灵漪神色迷茫,“现在国家也要没有出路了。”

“此言差矣。令尊贵为学界泰斗,宋小姐岂不了解知识界、经济界这几年均大有起色?”

灵漪点头。

“但愿日本人能多给我们留点时间。”曲眉庭感慨。

“怎么倒要求日本人赏我们时间?”

“权宜之计么!我想这也是委员长的深谋远虑。”

余音 2008-04-23 09:23


两人渐谈得有味,灵漪忽想起什么,语气和缓地问:“不知教务长找我到底有何贵干呢?”
曲眉庭眨眼笑道:“人都说,宋,宋小姐特傲,不给人面子。我现在可真不觉得。”
“可笑。”
“也不奇怪,有这样的才,才貌,出身又好,不,不傲才怪哩。宋小姐,你,说是不是?”
见他笑得亲切,灵漪微嘲道:“我怎比得了您?——教务长,还是留法硕士。”
“嘿,你可知我这留法硕士是怎样来的?敝家世,就是一部血淋淋的中国民间史缩微本:七世祖:扬州大盐商。自认天恩厚重,不想富贵遭嫉,一纸参状就被杀鸡儆猴的皇上给抄了家,子子孙孙流落四方。曹雪芹笔下的贾家有多惨,我曲家就有多惨。可风水轮流转,捱到四世祖,凭聪明才智,当然也要有手腕,他又于清末中举进了官,我曲家陡然发达。然子孙还是渐不成器。至民国初年,我那标准的公子哥儿祖父已沦为豪赌之徒。为还债他贱卖家业,最后竟混迹于叫花之列唱莲花落!一日大门里走出主人,端详祖父片刻,惊道:‘汝非当年立于高台,漫撒金粉引乞儿争抢,以为乐事者?’祖父愧不能答。
“幸而,家父传继老祖宗见机行事、审时度势的血脉。那时德国人刚到上海经营颜料生意,家父就牵线搭桥,赚了钱。我这才有了去法国留学镀银的资本。说到底,若无这身银皮,曲某断无今日之地位哩。只可惜不是国立大学。”

灵漪听得惊心动魄,暗想此人对自家的身世背景不知有多熟,多铭心刻骨,念叨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以至说得何等流畅,连结巴腔都逃了。不由道:“难道千百年来中国人想出头就只这一条路?”
“哼哼,‘何不策高足,先据……’”
“要路津。”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曲某留学两载,旅欧中国学子之,之众生相,足够曲某撰一部讽刺小说啦。到底有多少人,心,心里真正揣着国家民族?大多数孜孜以求的只是回国当官发财,往,往上爬!”见他义愤填膺,灵漪真心感动。“共党元老陈,陈独秀有篇文章,述其少时随兄长赴试金陵,一路看,看到读书人种种劣迹恶习,自此参透,透,这社会若不来上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必入死径。”
灵漪听得完全入神,不甘示弱,忙道:“我有个同学赵余心最好文史。她说图书馆就藏有嘉业堂刻印的《雪桥诗话》,作者杨钟羲。DEAN QU有无读过?”
“有印象,有印象。不过愿闻,闻其详。”曲眉庭其实连听都未听说过,却仍沉着微笑。
“   我可记不清原话,只记得余心道,有一则这样说:‘然至废八股、裁胥吏、破资格,而仍无救于亡,则形式虽更,积习滋甚……’岂非接着这位陈先生把民国后的世态人心也分析了个底儿掉?”最后一句她学了北方话。
“精彩!”曲眉庭一拍沙发,陡然而起,“这这赵余心是男是女?”
“自然是女子,我的室友。”
曲眉庭吁口气,又道:“竟是女孩子?不俗不俗!她她人在哪里?鄙人很想见见。”
“她…….她很腼腆的,不大与生人交流。”
曲眉庭又吁口气,轻活笑道:“可惜了!不过日日后若有机会,定请请MISS宋引见。”
“好吧。”

谈论越发入港,曲愈显和蔼亲切:“请恕鄙鄙人冒昧,MISS宋呀,你既有此此等高才,为何迟迟不入春江剧社,以飨飨观众诸君呢?”
灵漪心下一惊,更觉得这话怎么多少有点不伦不类,却只沉默,不反驳。曲眉庭老练自然地笑道:“大学剧社的经济实力可是是无比雄厚的,只无奈漂亮女演员员是一个也找不着。他们久慕小姐芳名,只只恨无缘相识。这回小姐终入春江,焉无无近水楼台之理?居然拜我做做说客!都是我的好好学生,怎好好不帮?听说剧社社长,经济系三年级的马马方平多次力邀,都被你一口回回绝了?MISS宋,你可知这马方平的尊人是何许人也?只怕还要升呢!”最后一句多少有些个不情愿的意味在里面,仿佛是被迫透露了阿里巴巴藏宝洞的惊天秘密。
灵漪眼前闪过一个孔武有力的纨绔公子没头没脑的笑容。其人手脚粗大,西装穿在身上颇紧俏:这马方平空起了个道家名字,却没学来一丝羽化登仙的本事。他是这弹丸小地宋小姐最得力的追求者之一,也自觉相貌一表家世风光最有资格。可惜手段每每笨拙用力,空无机巧。但若何时突失掉这番花里胡哨的点缀,少女满载的虚荣也不免会空缺一块。于是她略表轻蔑地一笑:“我,没兴趣。”
“少年心性。等日后你走上社会,就知其中大好处了。”曲眉庭轻叹。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当然,对MISS宋你,无论选择哪位公子,哪种生活方式,都是殊途同归。其实呢,还不不仅是为小小剧社。委员长不是提出 ‘新生活运动’的主张么?校董会也有倚重MISS宋一一臂之力,促促进春江爱国娱乐活动之开展之意。我想,MISS宋总总当认真考虑吧?”
见他轻薄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灵漪忽感失望,难道这是软性要挟吗?前面与当下,历史与现实,终是两个世界!于是也笑道:“对不起,我已说过,入大学后,只求踏踏实实地学点东西,对演戏已无兴趣。”

曲眉庭笑容渐失:“不过……”
“况且,家父早有严命,绝不允我再抛头露面。他望我莫当花瓶,只把文凭当成嫁人筹码。”灵漪故意说得尖锐,而且声音提得很高。会客室静悄悄的,探出的红杏早又委顿。此刻人们好像都死去了。如若灵漪具有特异功能,能窥见曲教务长的内心,定会无比惊异这番解气的言论已掀起怎样的黑浪。但曲眉庭只是微微抽动眉梢,就又吃吃而笑:“既如此,我们只好,只好另想他法了。只望MISS宋日后能能回心转意才是。”
灵漪作了正面评价:此人虽官气十足,到底还算绅士。但她未让这肯定溢于言表,只站起礼貌颔首:“失陪。”迅即上楼,银狐大衣的衣边在曲眉庭面前掀起一阵旋风。
曲眉庭魁梧地站在当厅,捏紧袋中烟盒,忽见红杏们又齐刷刷转向自己,忙沉一沉,待恢复自信气度后,方缓步、翘首,昂然走出。
“且看这辣手的DEAN曲怎样对付那自以为是的GIRL!”一个碰过宋灵漪钉子的男生口沫飞溅。“他辣手?”男生身边的女友挑起眉。“自然,你以为他是一般人?”女友眉目簇合,笑得舒服又含酸,温柔地靠将过去:“他对付他的,又关你啥事体!下午到底去游湖还是看电影呢?”

余音 2008-04-23 09:24

那一天,直至夜幕轻垂,赵余心仍踪迹全无。显然又泡在书海里了。宋灵漪有些不以为然,老做书呆子毕竟也没多大意思,其实却暗带敬慕。她等了半天,只得独自来到女生餐厅,要了碗银耳粥慢慢喝。忽然女工告诉她有电话。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命她速回北山。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天井中央造了条花廊,直通后花园。典雅的园子不大但山石错落,曲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历历陈列洒金屏风、多宝阁等古色古香的家什,供着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身,把烟斗拿下,指指窗旁红木雕椅。
灵漪习惯地等父亲在桌前落坐,才在红木椅上坐下,点一点头:“是。可家中无人,我便回校了。”
“就不能呆上一天?”
灵漪不语。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不堪忍受么?”宋鲁直继续发问,却含悲叹。
灵漪依旧无言。
……
“亭。”她忽然听见床上的女人哀声唤,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帐钩,将土灰色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床角深处,那揉皱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女孩子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呻吟的母亲,从床边炉上端起温着的药,又从玻璃盒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哄骗的语气说:“喝完再吃糖,就不觉着苦。”
母亲苦着脸,勉强喝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拭泼在被头的药渍。
“苦得来......我这死病,活得真万分辛劳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你,身边只有奶妈,可真苦!”母亲怔眼望向灰黑的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他不在你身边?”
女儿不解的目光似乎使母亲愣住了:“你说,他?”
“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照顾?”
“他呵.......”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还有我呢!”
“什么?......”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
“你?......你到底又能守我多久?”母亲注视她的面容,十只灰白色的长指甲紧抠入她的手心。小灵漪深咬下唇,一动不动,悲哀的秀目半闭。过了很久,母亲才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她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不要轻易信任男子!答应我!"
"姆妈,我当然答应你。"

"那时我留了很多钱,足够你读书了。"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最为讨厌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在桌上,以手捧头,对女儿严厉的指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因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后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恶名,以资助杜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的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了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而在日本就加入同盟会,归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却为岳父青眼相加。无论先前极端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女人。
他长年住在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甚至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但这一切,又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呢?他这激烈的女儿最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岁寒 2017-10-17 21:49
虽然楼主没有在论坛把这部小说贴完,但今天终于看到这部小说正式出版了,祝贺楼主!

岁寒 2017-10-17 21:52
贴一下小说封面和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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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尔 2017-12-06 10:42
哦,明年找一本来看看。。。

余音 2019-10-25 09:59
岁寒:虽然楼主没有在论坛把这部小说贴完,但今天终于看到这部小说正式出版了,祝贺楼主![表情]  (2017-10-17 21:49) 

谢谢岁寒!

岁寒 2019-10-25 14:49
余音:谢谢岁寒! (2019-10-25 09:59)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贴完吗?

余音 2019-10-26 17:40
好的。

余音 2019-10-26 17:51
这部小说,写得并不如意,因为笔力不逮,也因为是断断续续写就的,有些地方文风很不同。
2016年正式出版,小说名字应编辑要求改为了风花雪月的《未必圆时即有情》,结尾也被迫改了,改为男主人公几十年后从深山老林回到人间,白发苍苍的他去找女主人公......真成了琼瑶小说了。有人比喻为人猿泰山,,,,,,
编辑曾经很热心地去找影视公司,想把这部跨度60年的小说改成电视剧,但影视公司的人看了第一章就弃了。这也使我思考,第一章借教务长之口大谈了些中国传统社会的弊病,脱离了主题,吸引不了读者。所以至今这本书还没有卖完。
现在贴一个刚刚写完的第一章。缺少了宏大叙事,但也许能快一点进入主题。谢谢。

余音 2019-10-26 17:52

人物表:
    宋灵漪,春江大学新闻系学生,校花,后参加抗战,解放后任《人民日报》记者。
    赵余心,宋灵漪的同学,抗战后回到春江梅花观创办贫困子弟学堂。
    萧川,革命者,曾在春江大学就读,抗战中任八路军副营长,与宋灵漪有过一段不了情。解放后从事工程兵建设工作,在狂飙时期失踪。
    王永勤,革命者,宋灵漪、赵余心的领路人之一,解放后任高级干部。    
方超,革命者,宋灵漪、赵余心的领路人之一,对宋灵漪怀着爱慕之情,解放后任高级干部。
付翔,春江大学戏剧系学生,南洋人,宋灵漪的追求者之一。抗战初期参加抗敌演剧队,后留在香港,成为军统特工,牺牲于日本宪兵队。
    杨嘉,国军作战参谋,壮烈牺牲于淞沪抗战中。
薛磊,北平医学院学生,后南下春江。抗战中任八路军秘密交通员,不幸牺牲。
   江寒,清华大学经济系学生,薛磊的女友,抗战中辗转南京、苏北和华北。解放后在经济部门工作。
    鲁过,春江大学物理系学生,宋灵漪的追求者之一,后赴美攻读博士。
吴林,医生,与宋灵漪在奔赴晋察冀根据地的路上相识。解放后二人结为夫妇。
程团长,老革命,对宋灵漪怀有爱慕之情,后牺牲于抗战胜利前夕。
    宋鲁直,宋灵漪之父,辛亥革命元老,国民党参事,春江大学国文系主任。
    宋道宁,宋灵漪大弟,西南联大学生,后投笔从戎,牺牲于空军前线。
赵欣宁,春江大学管理员之女,后由赵余心收为养女。狂飙时期精神失常,投奔萧川处,后与之一起失踪。
    
    赵凡,《民族魂》周刊社记者,军统工作人员,后为汪伪政权效力。
    


余音 2019-10-26 17:56


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雨果


目录



楔子



金瓯已缺总须补



敛翮遥来归



落月关山何处笛



各在天一涯



万里风烟接素秋



南鸿北雁了无因



后记








楔子
一场暴风雨刚刚止歇,沙砾在结满霜雪的地面上呼啸得肆无忌惮。沙漠与群山分界带上生长着枯黄的柽柳与灌木,掩映着一条暴涨的小河。月亮高挂于天际,远处神圣的鄂博清晰可见。即使在阳光下也笼罩着迷雾的群山,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山峦顶端变换着淡蓝、绛紫、暗绿等神秘莫名的色彩。它们忽而似在咆哮、狞笑,忽而又陷入无垠的死寂,显出异常冷峻的神态。沙丘边立着一座孤坟,木碑上的字早已剥落褪色:“这里埋葬着的人,有一种绝对的意志,永远在他的内心雄雄燃烧。”。















金瓯已缺总须补






1935年冬,距东三省沦亡于日寇铁蹄下已过去整整四个年头了。这些日子以来,华北的局势也是一发千钧,传闻迭起,不容须臾乐观。僻处江南一隅的春江市,虽只是一座富庶宁静的小城,但漕运发达,市肆通衢,人文灵秀,各界有识之士中,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特别多。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的。就连菜佣酒保,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也会拍腿叹气,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北方的胡尘,怎抵得过江南的青瓦白墙、丝竹铮琮,还有烫干丝和蟹黄汤包来得真切呢!文章事业,前途于迈,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虽早知国将亡,但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么?管他!且游湖要紧。
春江以一湾烟波浩淼的深潭而得名。城区很小,由几条青麻石长街贯穿其中,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食馆、鞋帽铺、杂货庄、点心店,一到夜晚就上了排门。只市中心有几排紫铜圆顶的洋房傍水依山,倒是二十年前修建的。乌漆大门上挂着一幅黑底金字巨牌:春江大学。这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高等学府了。
城不大,学校布局也小巧玲珑。据说大学刚开办时规模小得很,仅有的几门课程都由漂洋过海来的洋修道亲授的。北伐战争后,洋修道渐渐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学校大权落到中国人手里,才慢慢发展出了文学院和理学院、医学院。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至民国年间,古梅以北山之阴北溪一地开得最盛。这个地方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这日正是周末。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来。北溪边,梅林深处一带层层叠叠全是白墙青瓦、乌漆大门。其中一扇雕花铸铁门吱扭一响,依次转出三个人影来。走在中间的是一娉婷少女,梳两股油光水滑的长辫,辫梢处戴着用极细的银丝编成的两只飞蝴蝶,额前的刘海用火剪微微烫过,弯弯曲曲的。内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下面依稀露出套着白色长袜的小腿。姑娘左边是个老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袖口微微挽起;右边挽着艾司髻的中年女人,一身藏青袄干净爽利,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
三人走着,不做声地穿越一片片梅林,沿着青石台阶盘旋下到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少女抱着书包坐定,道:奶妈、老董,请回吧。”“小姐你要当心好自己哦。奶妈赶快说,等老爷从南京回来,我就给你宿舍去电话告诉你。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车夫起程。那两人却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远地去了。

“这就要怪着老爷了。去南京开参事会,哪里好不提前告诉小姐一声哩?”“恐怕不是老爷,而是……”奶妈努努嘴,指指山上,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小姐一早回家,却发现门户空空,原来全家都游秦淮河去啦,你说她能不气么?”“虽说是我辛辛苦苦奶大的孩子,这里到底要讲两句公道话的。那戏词上怎么说的,哦,小姐真真是‘富贵娇儿’啊。老爷太太是做得不对,可小姐这么样子使性弄气的,今后万一遇到了坏世道,不笃笃实实吃上几场亏,就怪了!”回路上,奶妈一阵慨叹,拍腿摇首。
“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吧!”
“可不是…….太太死掉整十个年头啦——呸呸!我是说前面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难道要替死鬼娘向老爷来讨孽债啦?”
“债,债,一笔糊涂账!”

黄包车绕着深潭转了一圈,有夹着书的男学生路过,都远远指点着交头接耳道:“看哪,瞧见了吗?这就是新闻系的‘铁骨红梅’。”“洒然而有清致,是够傲的!”冷风把话音吹到宋灵漪耳里,但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当做空气,不予理睬。
原来,此地有个道观,系明代时修建的故园,后渐颓圮了,名唤梅花观。观内栽有一本铁骨古梅,折枝处内外皆赤,士绅皆称罕物。故有一中文系高年级男生引清代吕留良《宋诗钞》句形容他一见惊艳的新生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送她这十四字评语后,意犹未尽,又云:“宋女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了。
天色积阴的,冻得并不结实的江南的水面漾出迷离的雾,寒气透骨。一艘轮渡暗沉沉地在水上挪。船头站着宋灵漪和跟她约好在码头见面的同学赵余心。船行至水中央,高挑的,竹青色阴丹士林旗袍的背影,灵漪的女伴赵余心的背影,仿佛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似的,又一回招来了瘪三的觊觎。
船上有几个面目可憎的船客,像狗儿般凑上前来的宵小们,见了余心的面貌后,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向甲板上吐起了唾沫。
宵小们的眼珠子突然定住了。然后宋灵漪被他们恶俗的调戏一步步生生逼至栏边。她抱紧紫花书包,怒叫一声比一声更凄惨绝望。她看见乘客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却没人敢过来;余心惨白的脸在人影里忽隐忽现,像一尊雕像。而那冰凉的潭水,呵,她在跳下船的前一瞬还理解不了什么是透骨的刺痛……难道她不是最应能体会在漩涡下面挣扎,绝望到极点时渴盼被拉一把的冰火交织的滋味么?
拉风箱般拼命喘息着,指尖无助地探出水面,倏尔触及一缕厚实的温暖,立刻牢牢贴上了。长这么大,她头一次掂清楚温暖的密度。然后她的眼前扯起一片朦胧的蓝光,氤氲地润开,美得毫不真实,像好莱坞片子即将开映前的光景。对方的睫毛触着自己的,温暖的气息喷在她冻僵的脸颊上。她,得救了。
那日落水后灵漪住了几天医院,随即被接回家疗养了一阵子。在把她送入医院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消失了。后来问赵余心,余心也说不清楚。
余心人如其名,有一颗多余的心。苦难像个魔鬼,总在前方等着她。命运的悲剧使她从头到尾读着教会学校却不能信基督。宋灵漪其实也不信,她常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教会学校是为学洋文钢琴,却不准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但实际上女们的举动甚至思维却无不印染了浓厚的宗教气息。
在春江大学,余心是灵漪唯一的朋友。当灵漪的朋友,是要默许为她做挡箭牌的;同时这意味着你情愿完全被对方的光辉遮盖,自觉充当一个影子。
叮铃一声,紫色风铃上下左右颤动起来,宋灵漪呵着手推开女生宿舍的门,扯下颈上的白围巾。
好冷。雷娅。
她开心地笑,向站在五彩文窗边的赵余心打着招呼,雷娅是赵余心的教名,正如阿尔米达是宋灵漪的教名。余心温文而雅地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向灵漪透露个真诚的问候。她正小心地给案上的文竹浇水,那神情像对待一个娇弱的孩子,温柔里透着宠溺。
你呀,真是个活探春。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停下手,怔怔地看着灵漪带着厌烦又得意的孩子气,撕碎书包里刚刚发现的几封情书。
那你呢,又是大观园中哪位娇贵女儿?
灵漪拍拍手,把大衣往床上一扔,半歪脑袋,嘴角噙笑。
余心将眼光转向窗外。
灵漪,你是否记得红楼中那个姑娘?悲秋吟月、比心机、斗口角这些属于女孩子的专利,与她从来是绝缘的。
灵漪漫不经心地修起指甲来。
也许,我早该下决心,去做个修女。
余心放下喷壶,怅怅道。可是,你还记得么,从前教会女中的嬷嬷也不欣赏我。父母呢,当然更不会同意。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真是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点点星光在灵漪的眼睛里闪起来。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人都说宝玉是大情痴。余心忙忙地咽下一口唾沫,似乎要一口气说完某个重要之极的发现,你却可以轻易地明白她是在用匆忙的没事找事来掩盖一些尴尬的悲凉——瞧,护花人却在有意无意间将那个女孩遗漏在自己心房外面。
这女孩好惨!连宝玉也不呵护她。
灵漪扔下指甲刀,怔怔望着余心。
余心的脸忽然有些发白了:是呵,那灵魂,大概是个打不死的魔鬼,破碎了,还挣扎着要一次次重新拼凑在一起。
灵漪审视着余心,眼光变得悲凉。
也许千回百转,只有宗教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为什么我就是不能信教呢?即使那只是为了对自己大发慈悲。
这段话,余心是对自己说的。她极其讨厌看见灵漪同情的泪水。

宋小姐,有人找!
女工又来敲门了。灵漪噘噘嘴,披上大衣去楼下的会客室。这是每天必有的节目。
这里又只剩下余心自己了。另一个室友琼早翘课跟男友看嘉宝的新片子去了。
桌上的剩茶热气袅袅,余香细腻。隔了厚重的五彩文窗,他人青春年华喷发的快乐如礼花绚烂,一次次辉映出那张残缺死寂的脸。余心佩服地看见自己的脸色还是如此的安之若素。
虽说遍长途触目凄凉,她的心弦依旧无能保持平静。那么,红尘到底是万难抛撇的罢。可皈依的礁石在哪里呢?读书太多,终是误了。
这个宿舍的女孩子都主修人类学。在世人看来,这是种可有可无的专业,做嫁妆呢倒也不算坏。灵漪落水时正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也是当时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很推崇的一种哲学。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一夜风雪过后,校园里忽然四处贴起为东北义勇军举行募捐义演的海报来。余心伫足看了整整半晌,才揭下一张举着,跑进华丽的女生楼去。这个镶嵌五色文窗的建筑,从外面看就像个教堂。
星期日城里有义演呢,为义勇军什么,怕有政治色彩?可一个人起码要爱自己的祖国不是……
精致的宿舍就是她唯一的布道场,寥寥三两个对象不是在为约会描画眉眼就是边用水果点心边谈论新片子。

别慌,有我呢!灵漪上前,向她笑。

这个周末,清早起天气就湿漉漉的。两人结伴进了城。
演出地是一个教会中学。校工听见敲门声,徐徐打开黑漆大门,向两位小姐躬身微笑。余心点头道谢,灵漪则左顾右盼。
二人一径顺着光秃秃的柳堤而行,穿廊度院,老远就看到前面静悄悄的甬道上站了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他一手执烟,另一只手插在裤袋中,两眼向天。
什么人?
自那日落水后灵漪就成了惊弓之鸟。她警惕地站住,拉紧余心的手臂。
也是看义演的呗。
余心把手臂抽出来,继续前行。
那男人却迎着她们走来了。余心低下头,脚尖在地上乱蹭。灵漪却昂首瞪大小鹿般的眼睛。她们同时闻到强烈的烟味。男人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们,继而深深注目于灵漪,笑容温和诚敬。
是——来看义演的吧?
余心看着灵漪,期盼她出面作答。
灵漪大方地点头:请问从哪里进去?
绕过那片竹子。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男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春江大学。
余心说。
洒然有清致。一看就知道。
男人把烟头扔在脚边,旧皮鞋在上面碾了几下。灵漪瞪着那烟头。
我姓方,请就叫我老方好了。
男人亲切地道。
灵漪什么也不说,拉着余心往前走了。老方茫然地跟从,还想聊些什么,前面一排冬青树后忽然闪出个面貌娴雅的女人来。这个女子微微一笑,空气里飞着的冬雪就立刻化为了春风。
她和煦地笑,请陌生的女孩子们称年龄稍长的自己为王大姐,随即轻易就打发掉了老方,让他留在原地等待观众。接下来,她的脸上洋溢着亲热,一边挽着一个,嘻嘻哈哈地向前去了。

三人绕过竹林,转角处现出个不大的厅堂,里面搭起了精巧的台子,下面摆着几排座椅好清冷。与余心之前辉煌的想象简直是大相径庭。由此却可见老方们的筚路蓝缕。
头排全空着。王大姐拉着女大学生走过去。赵余心犹豫了,她从来不知面对热情的人推辞两字该如何书写。她灵机一动,赶紧先拣个位子坐下去。
呀,真偏!
叉着腰,王大姐盯了她一眼,哪个看戏不抢中间啊?
还好。
余心笑指右边位子,表示并不是最偏的。
她就是这样的。
灵漪轻声道,旋即坐于余心左侧。

大姐蹙紧眉心,盯住余心看了一会,微微摇头。这样她也只得在灵漪旁落了坐。一个戴假发,很清俊的男子就在这个时候从台上走了过去。
付翔!
王大姐立即攫住他。青年向下一望,扯下假发,跳下台来。
原来这日要上演的话剧《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以一二八抗战为背景创作的新戏。因剧社未能招到女演员,不得已才安排下一个春江大学戏剧系的新生来反串女主角,南洋少女梅娘。
付翔——南洋华侨。
王大姐介绍,旋即转过头眨眨眼睛,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小伙子,你今后大概不必再受这份洋罪了。让我们共同诚邀美丽的宋灵漪同学来担任黎明剧社永远的女主角。
灵漪不自然地扭扭身子,眼睛眨了好几下。付翔向她微微倾身,笑着说了句什么。
怎么你认得宋小姐?
王大姐上上下下地打量付翔。
认得。在校园中见过几面。
付翔满脸认真。
哦!
王大姐又笑了,那就快去准备吧。
付翔向灵漪点点头,这才转身上台,可又忙忙地从侧面走下去了。
渐渐的,观众一个个的进了厅堂。王大姐过去一一打着招呼。灯光渐暗。灵漪和余心静静坐着。余心侧过头,看见灵漪晶亮的眼睛。
台角放着个小小的玻璃箱。余心把手放进布包,轻轻抚摸动身时放进的红宝石戒指。那是母亲的遗物。
在开场前老方也进来了。他行至前排,并没有选择余心右面的空位,而是从余心膝盖前挪过去,很自然地拣灵漪左边坐下了。
那是王大姐的座位。
灵漪悄声道。
没有关系。
椅子渐渐坐满,悠扬的《梅娘曲》响彻厅堂。老方仍在和灵漪喁喁说着什么。余心身边的位子一直空到了终场。
冲向前去呵,向前进!
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候,满堂沸腾,热烈的掌声温暖了寒冷的厅堂。灵漪和其他观众一样起立有规律地鼓掌,把手都拍红了。同样激动演员们一次次掀开帘幕,向台下深鞠躬。余心这时却有些漠然起来。一个穿着竹布棉袍的男人从后台默默走上来,将募捐箱搬到台中央。一束灯光不经意地打在他脸上。
灵漪。余心忽然说,你的救命恩人在这里。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贴满了春江大学紫铜圆顶的西式楼宇,终又被雪打风吹去的海报,全是萧川在油灯下一笔笔绘就的。这个晚上,住在校园外面,半山腰一个茅屋里间的方超、王永勤,以及在灶间打地铺的萧川,也都迟迟难以入睡。
王永勤曾在武汉念过女师;几年前为逃婚离开家乡,加入了地下党。方超则是不打折扣的“老革命”,虽然连王永勤也没弄清楚过他过于冗长神秘的政治背景——出身地主家庭,1927年在长沙读书时就背叛了本阶级,也曾按照指示,在国共“蜜月期”加入过国民党。大革命失败后,他辗转数省,以教书匠、小商人等各种身份为掩护,一直从事地下工作,是个走南闯北、胸怀城府的人。被组织上调到春江前,他正在家乡洪湖的一支游击队里当政治委员。
萧川和他们又不同,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塞外雁北岚漪河畔是这汉子天长地远的故乡。他自幼放羊,蒙一位好心私塾先生指点,才陆续读过一点书。接着家乡遭灾,实在无以维继,他四处流浪到了东北,加入抗联,于白山黑水、铁岭绝岩间洒下持戈卫国的鲜血。在部队里,他宣誓加入共产党。再后来,他所在的部队经历了激烈战斗,几至覆没。按指示,他又辗转来到山外,在一个煤矿做苦工、搞地下交通。人世间的苦辛,几乎都尝遍了。

自从年中省委下决心大力加强这个通衢小城的组织力量后,三人分别被从各自岗位辗转调到湖光山色的春江来。最近,组织上又秘密指示要逐步加强与社会上层的交往。这显然与新形势下中央新的思想方针密切相关。而春江大学不但是教会领地,同时也是教授、少爷、小姐们的乐园,自然就是上层社会中的上层社会喽。于是市委书记兼组织部长老刘让人伪造了三份文凭,命他们以插班生身份转入春江大学。同时老刘通过内线了解到,该校教务长许眉庭竟是个秘密的蓝衣社,这就大大增加了工作的危险系数。于是老刘提出“静观、伏击”方针,要求三人不急于开展工作,只作冷眼观察,找到突破口,长期深入下去。
要想在一群根本不相信亡国会在自己这代临头的公子小姐中闹“革命”,艰难险阻自不堪言。首先,昂贵的学费就让三位职业革命者捉襟见肘。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在山间寻了所民房住了。王永勤和方超同屋;萧川栖身于灶间。每周三人开一次党小组会,有时也秘密读些上海出的进步书籍。好在春江混文凭的大有人在,还没露出破绽来。

教会大学春江大学的女生宿舍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可以经由女工传呼,在摆着钢琴的漂亮会客厅里见面。不过负责传呼的女工,很快就要求长薪水。原来各系所的各色人物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先后以招徕会员为名,到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宋小姐一眄来了——结果,都是很没面子。据说,这宋小姐全不以常理待人,就是不给人面子。
几天后,女生楼锦上添花,又传出消息:宋小姐发议论说,她恼恨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为生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渐渐地,大家也就把这个宋小姐当成了怪人。若非她实在美丽,是男人的梦中爱宠,反倒令女人在嫉妒之余不敢轻看,恐怕就会如她唯一的好友,丑女赵余心般,在残酷的时评讥嘲下,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宋灵漪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松亭静坐当风,举目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很不喜此种天色。每逢这种天,她内心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都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早废了多少旧物。她并不心疼,反有打出象牙塔的豪情。
那是一个古旧的老屋。两株百年老榆树矗立在院子中间。书斋、轩厅,幽静的庭院,门前有竹枝搭起的篱落。冬来炉火雄燃,门扉紧掩,垂着深灰色软缎厚帘。早早点起了鸡舌香,八岁的她静坐窗下,默读父亲回京前指定她背诵的古文。她放下《左传》,透过微微翘起的窗帘边角,向外默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着层雪。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偌大的荒郊野屋,只余她,和一个病弱女人……
宋灵漪的同学赵余心说过:若有来世,自己定要好好地活一回——好像她的今世已经终了。赵余心真像宋灵漪的母亲,总是把话题扯到来世。丑女的悲哀啊。可谁也等不到来世。


宋灵漪在亭子里闷坐了会儿,身上越发冷了,遂起身而行。
春江大学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洲屿许栏,却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楼道宽阔得很,地板都是软木铺就的。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她从门口看了一眼,赵余心并不在,只另一个室友,教名为“琼”的,正坐在窗边沙发上对着小镜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坐在桌边边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灵漪先向她们打个招呼,遂把自家床头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像在询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修着指甲搭讪道:“阿尔米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洋名字听着挺奇特,是教会女中的意大利嬷嬷为她起的,她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她想。像当时多数的教会生,她虽熟读圣经,也常去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却严禁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不过在这里,洋派头是正餐,精通英文比搞好专业来得更重要。拜家世所赐,学成之际,肥缺自会从天而降。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而言。至于寥寥女生呢,在当时,读大学几乎和添一份高级嫁妆是划等号的。
灵漪不答,却反问:“雷娅呢?”雷娅是赵余心的洋名。
“有谁注意了么?”琼以刚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新橙,懒懒发问,在清芬中众人皆懒懒摇头。灵漪暗想:要能和隐形人似的雷娅换换位置,该有多舒服。
“去图书馆了吧。”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貌的女孩可有别的去处?”
灵漪转向那副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那桃源,就再不出来。

于是小姐们又聊了会儿,陆续告辞了。琼拖着长睡衣,也跟着走了。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灵漪靠着沙发,望着那幅画,默想心事。女工突然敲门而进,汇报上午共有哪几位绅士慕名造访却扑了个空,见灵漪似听非听的样子,遂调转话题道:“等下就该开饭了,要不要把饭菜送上楼来?西点厨子是外头新聘的。不尝尝多可惜。”——反正这些都含在昂贵的膳宿费里了。灵漪沉吟片刻道:“给我和赵小姐各留一份吧,这会子我先去图书馆。”
直至夜幕轻垂,赵余心仍然踪迹全无——显然又泡在图书馆的书海里了。宋灵漪枯坐许久,心下到底有些不以为然:老做书呆子毕竟也没多大意思。等了半天,她只得独自来到女生餐厅,要了碗芡实银耳粥慢慢喝。忽然女工进来告诉她有电话。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命她速回北山家宅。
这个江南小城像中国任何地域一样,拥有形形色色的名人以及名门之后。虽然十八岁的宋灵漪自己总嘲讽着说“名人是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很快了解到这个漂亮高傲的姑娘,有个显赫的父亲。
宋鲁直系同盟会元老,世纪初元即负笈东渡,后参加辛亥革命,最终在民国参事部挂了个闲职。几个月前,宋鲁直受聘执掌春江大学国文系主任牛耳,正薪四百块大洋。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栽着栀子、枇杷树的天井中央用碎石子拼了条花径,直通后花园。园子不大但山石错垒,许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中,则历历陈列着洒金屏风、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完毕。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了?”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指指窗旁的硬木流云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灵漪才坐下:“是。可家中无人,我就回学校了。”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令你不堪忍受,连多呆一刻都不行么?”宋鲁直继续发问,语气却含了悲怨。
灵漪无言。半晌,她才抬起头来:“父亲,当年那个家,不是也不能多留你一刻吗?”
“放肆!”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珠罗纱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搭着半截棉被,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来。
床角深处,那本早就揉皱破碎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微微呻吟着的母亲,让她靠在床头,再从床边一直燃着的“五更鸡”上端起温热的药,又从床头柜的玻璃匣子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熟极而流的哄骗语气说:“喝完药再吃糖,一点不苦。”
母亲苦着脸,一口气灌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来揩拭泼在被头的药渍。那被头,已经黄渍重重了。灵漪皱皱眉,奶妈对母亲,也太应付了。等下要去和她说洗被头的事,不能软,也不能太硬……
“苦得来......我这死病,真是在天天扛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了。”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低头强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可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襁褓中的你,身边只有个奶妈……这个命啊,真应了小时候算命瞎子说的,是薄而又薄!”母亲怔望向灰黑的珠罗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我刚落生,他也不在你身边?”灵漪满脸通红地发问,感到不可置信。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做母亲的一时愣怔了:“你说,他?”
“对呀。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看一眼?”
“他呵.......他在外地……”母亲的脸忽然红了,那是赭黄后面即将消逝的一抹惨淡的夕阳红。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再说,还有我呢!”
“啥?......”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那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们的任何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
——“那时节我留在家乡的钱,足够你读书了。你姆妈不愿你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我坚持,你才读到今天。”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最不愿听到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而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一甩双辫,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因自小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的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直到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终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反而是在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民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可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为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确实,对那个早已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无辜善良的女人,自己欠下了太多心债。他支着头,沮丧地暗想。而这内疚感,是在渐近老年,种种欲望已退,思想逐渐清明的状态下,才发生的。若有来世,怕依然会重蹈覆辙。人,天生是审美的。男人,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怎能将感性热烈的爱喷发于一截枯木身上?然而,枯木蝼蚁却以终生完成了惟一一件撼动未来的事情:培养了一个天壤之别的女儿。
和多愁多病、优柔寡断的母亲截然两样,灵漪自幼便精干强健得很,以一少年管理众仆佣而尊卑有序、赏次分明。仆人们都不怕太太,却只怕这位八九岁起就孤标冷傲到几不近人情的精明大小姐。幼小的她,竟反过来成了母亲的保护伞。宋鲁直那时从北京回乡后,见此光景大为惊喜,每每夸奖:“你倒像我的女儿。”自此爱如掌珠。
她自幼酷爱读书,亦敬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唯一不能原谅者,就是名士父亲对可怜丑母的冷淡。这也是她后来一看到同学赵余心就倍感亲切同情,希望保护她善待她的深层心理原因之所在。
直至已成年,她仍无法理解,难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的美丑而非性灵之善恶,竟是天平上最重的那个砝码?丑女子难道只能贱如泥沙?难道他们就没有最起码的同情怜爱之心?父亲对穷苦人,可是慷慨得很呵。
不过令她终生感激的,是父亲坚持让自己受到完整的教育,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有幸成为有主见有文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的公民。奇怪的是,母亲当年却一直不愿放她出去读书,总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自己就是识点字,境况又怎样?”母亲毫无心机,对奶妈倾吐体己话,“这孩子眉目生得不差,将来就是不识字也嫁得掉的。”奶妈转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小姐。
不过父亲还是坚决拿出一笔钱,让她进了私塾。“时代不同了,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吃饭时,他不看怯怯地坐在桌角扒饭的母亲,只是对灵漪说,“只要你读得下去,父亲供你到大学。”母亲麻木地听着,望一眼丈夫英挺的侧影,又惶惶低头,数着扒着碗里不多的饭粒。
中年后的母亲渐近慈祥,对这一既成事实,也像对生命里其他事实一样,毫无反驳地容忍下来了,进而产生了某种絮絮的兴致。而在料理家务、修习课业之余,她也尽力陪伴孤独的母亲。每日入夜,灵漪做完功课,母女二人在高高的屋顶下共飨猪油豆沙芯汤圆或猪肉青菜馄饨,母亲会饶有兴致地听她讲私塾里的家长里短,时不时也发些议论,有时那议论甚至很高明,独具只眼。待孤灯将灭,服侍母亲爬上高大、深远、宽阔的床,把滚烫的汤婆子送进母亲的被窝,再替她放下双层的帐子后,听她微微叹气,深陷入放了汤婆子的软被中,小灵漪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到父亲留下的钱快要用尽时,母亲就常吩咐奶娘以猪油和着晚上的剩饭煮了,当宵夜吃来竟也特别香甜。作为女儿,灵漪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无限苦痛不甘的母亲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母亲几乎从未触及那些在她心底必然最感撕心裂肺的点点滴滴。就在猪油饭的溶香中,和着母亲一句句长叹,她一口口吞咽着无声的悲哀。
她从未有过疲累之感。她精力充沛,自小禀赋坚毅过人。因为没人可依靠。有时她想,这禀赋必定得益于父亲。
左邻右舍都传说,宋家那窝囊的丑女人,倒生出个标致的厉害角色。自她出门读书抛头露面后,就常招来路边巷里的评头品足。人们交头接耳争着传说乡里从没出过这么五官周正的女孩。灰蒙蒙的宋家老宅因这颗明珠陡然生辉。提亲的人踏上了蒙着灰尘的门槛,大半是周围乡绅,甚至连母亲的两个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来探过口风。女人们往往不去问母亲,倒常在路边截住放学后的灵漪,话里话外试探来去,好像即使在这件事上,宋家做主的人也是她。但一来二去,人们领教了这小孩子的厉害。
“真是鬼精灵。不要鬼狐附体哟!”“真是那个丑女人生的伐?”碰了一鼻子灰的婆婆妈妈们私下议论。在碰了一次钉子后,也有媒婆避开灵漪,托奶娘引见,找母亲直接谈的。
一直长躺在床,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母亲忽然有了排遣漫长时间的动力和精神。白日里,她和三两登门的说亲人相谈甚欢,晚上竟兴奋得吃了药也睡不着。“其实呢,人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杜家,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日,在夜里吃猪油饭时,她对女儿放话试探,“女孩儿家,总归只有嫁人一条路可选。赶着日脚,你就到出阁年龄了。不如早订亲的好,免得剩下。我看呢,男人最要紧的是人材老实。张家那个儿子,你见过没有?虽说年龄是大了些,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家底厚实,将来嫁过去,终归会对你好的.......”
“姆妈,你在说啥!”小灵漪忍无可忍,终于叫起来,“你不是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吗?为啥又要急急地把我往火坑推!”
“啊呀,不同意就算了,急得那副死相做啥!”母亲满脸通红,不满地推开饭碗,走向她赖以安身退守的拔步大床。“不要以为自己将来就一定是八抬大轿的命哦!你是啥?珍珠宝贝?!不是伤你心咧,有的女孩儿家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到上轿观音脸,而是越到上轿越推板哩!哼,人家的丫头,哪里敢顶做老的嘴?还不是我自家没用,连女儿也瞧不起......”母亲又哭起来了。
她永记得母亲死前的一幕。母亲一生没有受过苦,吃过累,这也算是她大不幸中仅有的一点福泽。但并不辛苦的生活非但未能滋长任何生机,反而是并非佳人却多病多愁,惹人厌烦。后来青春飞逝,身体赖以生存的那点活力彻底消去,她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五更鸡上还徒劳地炖着苦药,灵漪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冰冷长瘦的手,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半晌,母亲慢慢睁眼,喉间咕噜作响。平日里暗淡无神四处躲闪的眼睛,在这最后时刻忽然清澈明亮了一瞬,一张枯黄的脸上,烧起漫天红云。“姆妈。”灵漪的眼泪落下来。“不要哭!”母亲镇定而厌烦地摇摇手,似乎突然间积蓄了惊人的力量。
灵漪急忙拭去泪,诧异而又悲伤地看着那双明目。
“亭,姆妈就要去了。这是姆妈的天命,可来得还是太晚了些.......老天早知姆妈不敢寻死,所以就这样慢慢地折磨姆妈。好在现在连老天也厌烦了,姆妈不想解脱也终于解脱了。”
“姆妈!”
“不要插话!”母亲冷冷而有气派地摆手,忽又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絮絮的伤感,“亭,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对得起你姆妈。父母,姆妈不敢责备,只怪命薄;兄弟姐妹,简直如路人;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女人盼望的根本。女人,心里最看重的,还不就是能有个丈夫疼惜自己。不能一世,至少,就是几天,也有个回味啊......”母亲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开所有无形的束缚,如一个演说家那样迫不及待地侃侃而谈,“我不是怪你父亲,他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我又能怪他什么呢,换个人也如此。他还算好人,至少没把我赶出杜家去。我只能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张漂亮的脸子,没有读进过什么书,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我凭什么要仰他的鼻息,吃他宋家的饭!”
宋灵漪悲凉地望着姆妈,一种从未敢深想的疑惑,此时从深海涌上水面。
“亭,你是姆妈心底里最想做的那种女子。能干,又标致。将来,哪个男子不被你玩得团团转?但是,千万莫信这些男人。答应我,你要离他们远远的!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否则,你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姆妈脸上露出决绝神色,眼睛越发清亮如水。灵漪忽然想,如果父亲这时看见姆妈,大概也会有一点心动吧?可惜,太晚了,姆妈也不需要了......
“答应我!”姆妈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信不信姆妈的话?”
“信......”灵漪小声说。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和她,和她将来想成为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一声,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姆妈的魂在天上盯着你!”
这双畸形之目,在生命的终点,终究焕发了本应有的夺目光彩,平日却为何总被阴翳蒙罩着暗淡无光?灵漪在床前庄重地向这个濒死的苦命女人,更向满心悲愤的自己许下了誓言。为了被毁灭一生,连骨头都不留的,给予了自己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走吧。”宋鲁直眼里掠过天边苍凉的浮云,他颓唐地坐下来,脸上松弛的皮肤不停抖动,“不要再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余音 2019-10-28 10:12
余音: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 (2019-10-26 17:56) 

字号太小了,抱歉。我重新贴一下。

余音 2019-10-28 10:16
余音:字号太小了,抱歉。我重新贴一下。 (2019-10-28 10:12) 

人物表:
    宋灵漪,春江大学新闻系学生,校花,后参加抗战,解放后任《人民日报》记者。
    赵余心,宋灵漪的同学,抗战后回到春江梅花观创办贫困子弟学堂。
    萧川,革命者,曾在春江大学就读,抗战中任八路军副营长,与宋灵漪有过一段不了情。解放后从事工程兵建设工作,在狂飙时期失踪。
    王永勤,革命者,宋灵漪、赵余心的领路人之一,解放后任高级干部。    
方超,革命者,宋灵漪、赵余心的领路人之一,对宋灵漪怀着爱慕之情,解放后任高级干部。
付翔,春江大学戏剧系学生,南洋人,宋灵漪的追求者之一。抗战初期参加抗敌演剧队,后留在香港,成为军统特工,牺牲于日本宪兵队。
    杨嘉,国军作战参谋,壮烈牺牲于淞沪抗战中。
薛磊,北平医学院学生,后南下春江。抗战中任八路军秘密交通员,不幸牺牲。
    江寒,清华大学经济系学生,薛磊的女友,抗战中辗转南京、苏北和华北。解放后在经济部门工作。
    鲁过,春江大学物理系学生,宋灵漪的追求者之一,后赴美攻读博士。
吴林,医生,与宋灵漪在奔赴晋察冀根据地的路上相识。解放后二人结为夫妇。
程团长,老革命,对宋灵漪怀有爱慕之情,后牺牲于抗战胜利前夕。
    宋鲁直,宋灵漪之父,辛亥革命元老,国民党参事,春江大学国文系主任。
    宋道宁,宋灵漪大弟,西南联大学生,后投笔从戎,牺牲于空军前线。
赵欣宁,春江大学管理员之女,后由赵余心收为养女。狂飙时期精神失常,投奔萧川处,后与之一起失踪。
    
    赵凡,《民族魂》周刊社记者,军统工作人员,后为汪伪政权效力。
    






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雨果

目录
楔子
金瓯已缺总须补
敛翮遥来归
落月关山何处笛
各在天一涯
万里风烟接素秋
南鸿北雁了无因
后记




楔子
一场暴风雨刚刚止歇,沙砾在结满霜雪的地面上呼啸得肆无忌惮。沙漠与群山分界带上生长着枯黄的柽柳与灌木,掩映着一条暴涨的小河。月亮高挂于天际,远处神圣的鄂博清晰可见。即使在阳光下也笼罩着迷雾的群山,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山峦顶端变换着淡蓝、绛紫、暗绿等神秘莫名的色彩。它们忽而似在咆哮、狞笑,忽而又陷入无垠的死寂,显出异常冷峻的神态。沙丘边立着一座孤坟,木碑上的字早已剥落褪色:“这里埋葬着的人,有一种绝对的意志,永远在他的内心雄雄燃烧。”。





金瓯已缺总须补




1935年冬,距东三省沦亡于日寇铁蹄下已过去整整四个年头了。这些日子以来,华北的局势也是一发千钧,传闻迭起,不容须臾乐观。僻处江南一隅的春江市,虽只是一座富庶宁静的小城,但漕运发达,市肆通衢,人文灵秀,各界有识之士中,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特别多。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的。就连菜佣酒保,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也会拍腿叹气,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北方的胡尘,怎抵得过江南的青瓦白墙、丝竹铮琮,还有烫干丝和蟹黄汤包来得真切呢!文章事业,前途于迈,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虽早知国将亡,但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么?管他!且游湖要紧。
春江以一湾烟波浩淼的深潭而得名。城区很小,由几条青麻石长街贯穿其中,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食馆、鞋帽铺、杂货庄、点心店,一到夜晚就上了排门。只市中心有几排紫铜圆顶的洋房傍水依山,倒是二十年前修建的。乌漆大门上挂着一幅黑底金字巨牌:春江大学。这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高等学府了。
城不大,学校布局也小巧玲珑。据说大学刚开办时规模小得很,仅有的几门课程都由漂洋过海来的洋修道亲授的。北伐战争后,洋修道渐渐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学校大权落到中国人手里,才慢慢发展出了文学院和理学院、医学院。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至民国年间,古梅以北山之阴北溪一地开得最盛。这个地方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这日正是周末。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来。北溪边,梅林深处一带层层叠叠全是白墙青瓦、乌漆大门。其中一扇雕花铸铁门吱扭一响,依次转出三个人影来。走在中间的是一娉婷少女,梳两股油光水滑的长辫,辫梢处戴着用极细的银丝编成的两只飞蝴蝶,额前的刘海用火剪微微烫过,弯弯曲曲的。内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下面依稀露出套着白色长袜的小腿。姑娘左边是个老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袖口微微挽起;右边挽着艾司髻的中年女人,一身藏青袄干净爽利,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
三人走着,不做声地穿越一片片梅林,沿着青石台阶盘旋下到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少女抱着书包坐定,道:“奶妈、老董,请回吧。”“小姐你要当心好自己哦。”奶妈赶快说,“等老爷从南京回来,我就给你宿舍去电话告诉你。”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车夫起程。那两人却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远地去了。

“这就要怪着老爷了。去南京开参事会,哪里好不提前告诉小姐一声哩?”“恐怕不是老爷,而是……”奶妈努努嘴,指指山上,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小姐一早回家,却发现门户空空,原来全家都游秦淮河去啦,你说她能不气么?”“虽说是我辛辛苦苦奶大的孩子,这里到底要讲两句公道话的。那戏词上怎么说的,哦,小姐真真是‘富贵娇儿’啊。老爷太太是做得不对,可小姐这么样子使性弄气的,今后万一遇到了坏世道,不笃笃实实吃上几场亏,就怪了!”回路上,奶妈一阵慨叹,拍腿摇首。
“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吧!”
“可不是…….太太死掉整十个年头啦——呸呸!我是说前面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难道要替死鬼娘向老爷来讨孽债啦?”
“债,债,一笔糊涂账!”

黄包车绕着深潭转了一圈,有夹着书的男学生路过,都远远指点着交头接耳道:“看哪,瞧见了吗?这就是新闻系的‘铁骨红梅’。”“洒然而有清致,是够傲的!”冷风把话音吹到宋灵漪耳里,但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当做空气,不予理睬。
原来,此地有个道观,系明代时修建的故园,后渐颓圮了,名唤梅花观。观内栽有一本铁骨古梅,折枝处内外皆赤,士绅皆称罕物。故有一中文系高年级男生引清代吕留良《宋诗钞》句形容他一见惊艳的新生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送她这十四字评语后,意犹未尽,又云:“宋女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了。
天色是积阴的,冻得并不结实的江南的水面漾出迷离的雾,寒气透骨。一艘轮渡暗沉沉地在水上挪。船头站着宋灵漪和跟她约好在码头见面的同学赵余心。船行至水中央,高挑的,竹青色阴丹士林旗袍的背影,灵漪的女伴赵余心的背影,仿佛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似的,又一回招来了瘪三的觊觎。
船上有几个面目可憎的船客,像狗儿般凑上前来的宵小们,在见了余心的面貌后,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向甲板上吐起了唾沫。
宵小们的眼珠子突然定住了。然后宋灵漪被他们恶俗的调戏一步步生生逼至栏边。她抱紧紫花书包,怒叫一声比一声更凄惨绝望。她看见乘客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却没人敢过来;余心惨白的脸在人影里忽隐忽现,像一尊雕像。而那冰凉的潭水,呵,她在跳下船的前一瞬还理解不了什么是透骨的刺痛……难道她不是最应能体会在漩涡下面挣扎,绝望到极点时渴盼被拉一把的冰火交织的滋味么?
拉风箱般拼命喘息着,指尖无助地探出水面,倏尔触及一缕厚实的温暖,立刻牢牢贴上了。长这么大,她头一次掂清楚温暖的密度。然后她的眼前扯起一片朦胧的蓝光,氤氲地润开,美得毫不真实,像好莱坞片子即将开映前的光景。对方的睫毛触着自己的,温暖的气息喷在她冻僵的脸颊上。她,得救了。

那日落水后灵漪住了几天医院,随即被接回家疗养了一阵子。在把她送入医院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消失了。后来问赵余心,余心也说不清楚。
余心人如其名,有一颗多余的心。苦难像个魔鬼,总在前方等着她。命运的悲剧使她从头到尾读着教会学校却不能信基督。宋灵漪其实也不信,她常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教会学校是为学洋文钢琴,却不准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但实际上女们的举动甚至思维却无不印染了浓厚的宗教气息。
在春江大学,余心是灵漪唯一的朋友。当灵漪的朋友,是要默许为她做挡箭牌的;同时这意味着你情愿完全被对方的光辉遮盖,自觉充当一个影子。
叮铃一声,紫色风铃上下左右颤动起来,宋灵漪呵着手推开女生宿舍的门,扯下颈上的白围巾。
好冷。雷娅。
她开心地笑,向站在五彩文窗边的赵余心打着招呼,雷娅是赵余心的教名,正如阿尔米达是宋灵漪的教名。余心温文而雅地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向灵漪透露个真诚的问候。她正小心地给案上的文竹浇水,那神情像对待一个娇弱的孩子,温柔里透着宠溺。
你呀,真是个活探春。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停下手,怔怔地看着灵漪带着厌烦又得意的孩子气,撕碎书包里刚刚发现的几封情书。
那你呢,又是大观园中哪位娇贵女儿?
灵漪拍拍手,把大衣往床上一扔,半歪脑袋,嘴角噙笑。
余心将眼光转向窗外。
阿尔米达,你是否记得红楼中那个姑娘?悲秋吟月、比心机、斗口角这些属于女孩子的专利,与她从来是绝缘的。
灵漪漫不经心地修起指甲来。
也许,我早该下决心,去做个修女。
余心放下喷壶,怅怅道。可是,你还记得么,从前教会女中的嬷嬷也不欣赏我。父母呢,当然更不会同意。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真是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点点星光在灵漪的眼睛里闪起来。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人都说宝玉是大情痴。余心忙忙地咽下一口唾沫,似乎要一口气说完某个重要之极的发现,你却可以轻易地明白她是在用匆忙的没事找事来掩盖一些尴尬的悲凉——瞧,护花人却在有意无意间将那个女孩遗漏在自己心房外面。
这女孩好惨!连宝玉也不呵护她。
灵漪扔下指甲刀,怔怔望着余心。
余心的脸忽然有些发白了:是呵,那灵魂,大概是个打不死的魔鬼,破碎了,还挣扎着要一次次重新拼凑在一起。
灵漪审视着余心,眼光变得悲凉。
也许千回百转,只有宗教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为什么我就是不能信教呢?即使那只是为了对自己大发慈悲。
这段话,余心是对自己说的。她极其讨厌看见灵漪同情的泪水。
宋小姐,有人找!
女工又来敲门了。灵漪噘噘嘴,披上大衣去楼下的会客室。这是每天必有的节目。
这里又只剩下余心自己了。另一个室友琼早翘课跟男友看嘉宝的新片子去了。
桌上的剩茶热气袅袅,余香细腻。隔了厚重的五彩文窗,他人青春年华喷发的快乐如礼花绚烂,一次次辉映出那张残缺死寂的脸。余心佩服地看见自己的脸色还是如此的安之若素。
虽说遍长途触目凄凉,她的心弦依旧无能保持平静。那么,红尘到底是万难抛撇的罢。可皈依的礁石在哪里呢?读书太多,终是误了。
这个宿舍的女孩子都主修人类学。在世人看来,这是种可有可无的专业,做嫁妆呢倒也不算坏。灵漪落水时正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也是当时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很推崇的一种哲学。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一夜风雪过后,校园里忽然四处贴起为东北义勇军举行募捐义演的海报来。余心伫足看了整整半晌,才揭下一张举着,跑进华丽的女生楼去。这个镶嵌五色文窗的建筑,从外面看就像个教堂。
星期日城里有义演呢,为义勇军!什么,怕有政治色彩?可一个人起码要爱自己的祖国不是……
精致的宿舍就是她唯一的布道场,寥寥三两个对象不是在为约会描画眉眼就是边用水果点心边谈论新片子。
别慌,有我呢!灵漪上前,向她笑。

这个周末,自清早起天气就湿漉漉的。两人结伴进了城。
演出地是一个教会中学。校工听见敲门声,徐徐打开黑漆大门,向两位小姐躬身微笑。余心点头道谢,灵漪则左顾右盼。
二人一径顺着光秃秃的柳堤而行,穿廊度院,老远就看到前面静悄悄的甬道上站了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他一手执烟,另一只手插在裤袋中,两眼向天。
什么人?
自那日落水后灵漪就成了惊弓之鸟。她警惕地站住,拉紧余心的手臂。
也是来看义演的呗。
余心把手臂抽出来,继续前行。
那男人却迎着她们走来了。余心低下头,脚尖在地上乱蹭。灵漪却昂首瞪大小鹿般的眼睛。她们同时闻到强烈的烟味。男人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们,继而深深注目于灵漪,笑容温和诚敬。
是——来看义演的吧?
余心看着灵漪,期盼她出面作答。
灵漪大方地点头:请问从哪里进去?
绕过那片竹子。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男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春江大学。
余心说。
洒然有清致。一看就知道。
男人把烟头扔在脚边,旧皮鞋在上面碾了几下。灵漪瞪着那烟头。
我姓方,请就叫我老方好了。
男人亲切地道。
灵漪什么也不说,拉着余心往前走了。老方茫然地跟从,还想聊些什么,前面一排冬青树后忽然闪出个面貌娴雅的女人来。这个女子微微一笑,空气里飞着的冬雪就立刻化为了春风。
她和煦地笑,请陌生的女孩子们称年龄稍长的自己为王大姐,随即轻易就打发掉了老方,让他留在原地等待观众。接下来,她的脸上洋溢着亲热,一边挽着一个,嘻嘻哈哈地向前去了。
三人绕过竹林,转角处现出个不大的厅堂,里面搭起了精巧的台子,下面摆着几排座椅。好清冷。与余心之前辉煌的想象简直是大相径庭。由此却可见老方们的筚路蓝缕。
头排全空着。王大姐拉着女大学生走过去。赵余心犹豫了,她从来不知面对热情的人推辞两字该如何书写。她灵机一动,赶紧先拣个位子坐下去。
呀,真偏!
叉着腰,王大姐盯了她一眼,哪个看戏不抢中间啊?
还好。
余心笑指右边位子,表示并不是最偏的。
她就是这样的。
灵漪轻声道,旋即坐于余心左侧。

王大姐蹙紧眉心,盯住余心看了一会,微微摇头。这样她也只得在灵漪旁落了坐。一个戴假发,很清俊的男子就在这个时候从台上走了过去。
付翔!
王大姐立即攫住他。青年向下一望,扯下假发,跳下台来。
原来这日要上演的话剧《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以一二八抗战为背景创作的新戏。因剧社未能招到女演员,不得已才安排下一个春江大学戏剧系的新生来反串女主角,南洋少女梅娘。
付翔——南洋华侨。
王大姐介绍,旋即转过头眨眨眼睛,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小伙子,你今后大概不必再受这份洋罪了。让我们共同诚邀美丽的宋灵漪同学来担任黎明剧社永远的女主角。
灵漪不自然地扭扭身子,眼睛眨了好几下。付翔向她微微倾身,笑着说了句什么。
怎么你认得宋小姐?
王大姐上上下下地打量付翔。
认得。在校园中见过几面。
付翔满脸认真。
哦!
王大姐又笑了,那就快去准备吧。

余音 2019-10-28 10:22
付翔向灵漪点点头,这才转身上台,可又忙忙地从侧面走下去了。
渐渐的,观众一个个的进了厅堂。王大姐过去一一打着招呼。灯光渐暗。灵漪和余心静静坐着。余心侧过头,看见灵漪晶亮的眼睛。
台角放着个小小的玻璃箱。余心把手放进布包,轻轻抚摸动身时放进的红宝石戒指。那是母亲的遗物。
在开场前老方也进来了。他行至前排,并没有选择余心右面的空位,而是从余心膝盖前挪过去,很自然地拣灵漪左边坐下了。
那是王大姐的座位。
灵漪悄声道。
没有关系。
椅子渐渐坐满,悠扬的《梅娘曲》响彻厅堂。老方仍在和灵漪喁喁说着什么。余心身边的位子一直空到了终场。
冲向前去呵,向前进!
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候,满堂沸腾,热烈的掌声温暖了寒冷的厅堂。灵漪和其他观众一样起立有规律地鼓掌,把手都拍红了。同样激动的演员们一次次掀开帘幕,向台下深鞠躬。余心这时却有些漠然起来。一个穿着竹布棉袍的男人从后台默默走上来,将募捐箱搬到台中央。一束灯光不经意地打在他脸上。
阿尔米达。余心忽然说,你的救命恩人在这里。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贴满了春江大学紫铜圆顶的西式楼宇,终又被雪打风吹去的海报,全是萧川在油灯下一笔笔绘就的。这个晚上,住在校园外面,半山腰一个茅屋里间的方超、王永勤,以及在灶间打地铺的萧川,也都迟迟难以入睡。
王永勤曾在武汉念过女师;几年前为逃婚离开家乡,加入了地下党。方超则是不打折扣的“老革命”,虽然连王永勤也没弄清楚过他过于冗长神秘的政治背景——出身地主家庭,1927年在长沙读书时就背叛了本阶级,也曾按照指示,在国共“蜜月期”加入过国民党。大革命失败后,他辗转数省,以教书匠、小商人等各种身份为掩护,一直从事地下工作,是个走南闯北、胸怀城府的人。被组织上调到春江前,他正在家乡洪湖的一支游击队里当政治委员。
萧川和他们又不同,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塞外雁北岚漪河畔是这汉子天长地远的故乡。他自幼放羊,蒙一位好心私塾先生指点,才陆续读过一点书。接着家乡遭灾,实在无以维继,他四处流浪到了东北,加入抗联,于白山黑水、铁岭绝岩间洒下持戈卫国的鲜血。在部队里,他宣誓加入共产党。再后来,他所在的部队经历了激烈战斗,几至覆没。按指示,他又辗转来到山外,在一个煤矿做苦工、搞地下交通。人世间的苦辛,几乎都尝遍了。

自从年中省委下决心大力加强这个通衢小城的组织力量后,三人分别被从各自岗位辗转调到湖光山色的春江来。最近,组织上又秘密指示要逐步加强与社会上层的交往。这显然与新形势下中央新的思想方针密切相关。而春江大学不但是教会领地,同时也是教授、少爷、小姐们的乐园,自然就是上层社会中的上层社会喽。于是市委书记兼组织部长老刘让人伪造了三份文凭,命他们以插班生身份转入春江大学。同时老刘通过内线了解到,该校教务长许眉庭竟是个秘密的蓝衣社,这就大大增加了工作的危险系数。于是老刘提出“静观、伏击”方针,要求三人不急于开展工作,只作冷眼观察,找到突破口,长期深入下去。
要想在一群根本不相信亡国会在自己这代临头的公子小姐中闹“革命”,艰难险阻自不堪言。首先,昂贵的学费就让三位职业革命者捉襟见肘。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在山间寻了所民房住了。王永勤和方超同屋;萧川栖身于灶间。每周三人开一次党小组会,有时也秘密读些上海出的进步书籍。好在春江混文凭的大有人在,还没露出破绽来。

教会大学春江大学的女生宿舍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可以经由女工传呼,在摆着钢琴的漂亮会客厅里见面。不过负责传呼的女工,很快就要求长薪水。原来各系所的各色人物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先后以招徕会员为名,到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宋小姐一眄来了——结果,都是很没面子。据说,这宋小姐全不以常理待人,就是不给人面子。
几天后,女生楼锦上添花,又传出消息:宋小姐发议论说,她恼恨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为生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渐渐地,大家也就把这个宋小姐当成了怪人。若非她实在美丽,是男人的梦中爱宠,反倒令女人在嫉妒之余不敢轻看,恐怕就会如她唯一的好友,丑女赵余心般,在残酷的时评讥嘲下,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宋灵漪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松亭静坐当风,举目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很不喜此种天色。每逢这种天,她内心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都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早废了多少旧物。她并不心疼,反有打出象牙塔的豪情。
那是一个古旧的老屋。两株百年老榆树矗立在院子中间。书斋、轩厅,幽静的庭院,门前有竹枝搭起的篱落。冬来炉火雄燃,门扉紧掩,垂着深灰色软缎厚帘。早早点起了鸡舌香,八岁的她静坐窗下,默读父亲回京前指定她背诵的古文。她放下《左传》,透过微微翘起的窗帘边角,向外默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着层雪。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偌大的荒郊野屋,只余她,和一个病弱女人……
宋灵漪的同学赵余心说过:若有来世,自己定要好好地活一回——好像她的今世已经终了。赵余心真像宋灵漪的母亲,总是把话题扯到来世。丑女的悲哀啊。可谁也等不到来世。

宋灵漪在亭子里闷坐了会儿,身上越发冷了,遂起身而行。
春江大学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洲屿许栏,却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楼道宽阔得很,地板都是软木铺就的。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她从门口看了一眼,赵余心并不在,只另一个室友,教名为“琼”的,正坐在窗边沙发上对着小镜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坐在桌边边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灵漪先向她们打个招呼,遂把自家床头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像在询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修着指甲搭讪道:“阿尔米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洋名字听着挺奇特,是教会女中的意大利嬷嬷为她起的,她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她想。像当时多数的教会生,她虽熟读圣经,也常去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却严禁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不过在这里,洋派头是正餐,精通英文比搞好专业来得更重要。拜家世所赐,学成之际,肥缺自会从天而降。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而言。至于寥寥女生呢,在当时,读大学几乎和添一份高级嫁妆是划等号的。
灵漪不答,却反问:“雷娅呢?”雷娅是赵余心的洋名。
“有谁注意了么?”琼以刚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新橙,懒懒发问,在清芬中众人皆懒懒摇头。灵漪暗想:要能和隐形人似的雷娅换换位置,该有多舒服。
“去图书馆了吧。”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貌的女孩可有别的去处?”
灵漪转向那副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那桃源,就再不出来。

于是小姐们又聊了会儿,陆续告辞了。琼拖着长睡衣,也跟着走了。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灵漪靠着沙发,望着那幅画,默想心事。女工突然敲门而进,汇报上午共有哪几位绅士慕名造访却扑了个空,见灵漪似听非听的样子,遂调转话题道:“等下就该开饭了,要不要把饭菜送上楼来?西点厨子是外头新聘的。不尝尝多可惜。”——反正这些都含在昂贵的膳宿费里了。灵漪沉吟片刻道:“给我和赵小姐各留一份吧,这会子我先去图书馆。”
直至夜幕轻垂,赵余心仍然踪迹全无——显然又泡在图书馆的书海里了。宋灵漪枯坐许久,心下到底有些不以为然:老做书呆子毕竟也没多大意思。等了半天,她只得独自来到女生餐厅,要了碗芡实银耳粥慢慢喝。忽然女工进来告诉她有电话。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命她速回北山家宅。
这个江南小城像中国任何地域一样,拥有形形色色的名人以及名门之后。虽然十八岁的宋灵漪自己总嘲讽着说“名人是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很快了解到这个漂亮高傲的姑娘,有个显赫的父亲。
宋鲁直系同盟会元老,世纪初元即负笈东渡,后参加辛亥革命,最终在民国参事部挂了个闲职。几个月前,宋鲁直受聘执掌春江大学国文系主任牛耳,正薪四百块大洋。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栽着栀子、枇杷树的天井中央用碎石子拼了条花径,直通后花园。园子不大但山石错垒,许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中,则历历陈列着洒金屏风、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完毕。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了?”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指指窗旁的硬木流云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灵漪才坐下:“是。可家中无人,我就回学校了。”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令你不堪忍受,连多呆一刻都不行么?”宋鲁直继续发问,语气却含了悲怨。
灵漪无言。半晌,她才抬起头来:“父亲,当年那个家,不是也不能多留你一刻吗?”
“放肆!”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珠罗纱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搭着半截棉被,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来。
床角深处,那本早就揉皱破碎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微微呻吟着的母亲,让她靠在床头,再从床边一直燃着的“五更鸡”上端起温热的药,又从床头柜的玻璃匣子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熟极而流的哄骗语气说:“喝完药再吃糖,一点不苦。”
母亲苦着脸,一口气灌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来揩拭泼在被头的药渍。那被头,已经黄渍重重了。灵漪皱皱眉,奶妈对母亲,也太应付了。等下要去和她说洗被头的事,不能软,也不能太硬……
“苦得来......我这死病,真是在天天扛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了。”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低头强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可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襁褓中的你,身边只有个奶妈……这个命啊,真应了小时候算命瞎子说的,是薄而又薄!”母亲怔望向灰黑的珠罗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我刚落生,他也不在你身边?”灵漪满脸通红地发问,感到不可置信。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做母亲的一时愣怔了:“你说,他?”
“对呀。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看一眼?”
“他呵.......他在外地……”母亲的脸忽然红了,那是赭黄后面即将消逝的一抹惨淡的夕阳红。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再说,还有我呢!”
“啥?......”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那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们的任何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
——“那时节我留在家乡的钱,足够你读书了。你姆妈不愿你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我坚持,你才读到今天。”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最不愿听到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而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一甩双辫,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因自小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的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直到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终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反而是在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民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可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为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确实,对那个早已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无辜善良的女人,自己欠下了太多心债。他支着头,沮丧地暗想。而这内疚感,是在渐近老年,种种欲望已退,思想逐渐清明的状态下,才发生的。若有来世,怕依然会重蹈覆辙。人,天生是审美的。男人,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怎能将感性热烈的爱喷发于一截枯木身上?然而,枯木蝼蚁却以终生完成了惟一一件撼动未来的事情:培养了一个天壤之别的女儿。

和多愁多病、优柔寡断的母亲截然两样,灵漪自幼便精干强健得很,以一少年管理众仆佣而尊卑有序、赏次分明。仆人们都不怕太太,却只怕这位八九岁起就孤标冷傲到几不近人情的精明大小姐。幼小的她,竟反过来成了母亲的保护伞。宋鲁直那时从北京回乡后,见此光景大为惊喜,每每夸奖:“你倒像我的女儿。”自此爱如掌珠。
她自幼酷爱读书,亦敬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唯一不能原谅者,就是名士父亲对可怜丑母的冷淡。这也是她后来一看到同学赵余心就倍感亲切同情,希望保护她善待她的深层心理原因之所在。
直至已成年,她仍无法理解,难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的美丑而非性灵之善恶,竟是天平上最重的那个砝码?丑女子难道只能贱如泥沙?难道他们就没有最起码的同情怜爱之心?父亲对穷苦人,可是慷慨得很呵。
不过令她终生感激的,是父亲坚持让自己受到完整的教育,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有幸成为有主见有文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的公民。奇怪的是,母亲当年却一直不愿放她出去读书,总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自己就是识点字,境况又怎样?”母亲毫无心机,对奶妈倾吐体己话,“这孩子眉目生得不差,将来就是不识字也嫁得掉的。”奶妈转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小姐。
不过父亲还是坚决拿出一笔钱,让她进了私塾。“时代不同了,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吃饭时,他不看怯怯地坐在桌角扒饭的母亲,只是对灵漪说,“只要你读得下去,父亲供你到大学。”母亲麻木地听着,望一眼丈夫英挺的侧影,又惶惶低头,数着扒着碗里不多的饭粒。

中年后的母亲渐近慈祥,对这一既成事实,也像对生命里其他事实一样,毫无反驳地容忍下来了,进而产生了某种絮絮的兴致。而在料理家务、修习课业之余,她也尽力陪伴孤独的母亲。每日入夜,灵漪做完功课,母女二人在高高的屋顶下共飨猪油豆沙芯汤圆或猪肉青菜馄饨,母亲会饶有兴致地听她讲私塾里的家长里短,时不时也发些议论,有时那议论甚至很高明,独具只眼。待孤灯将灭,服侍母亲爬上高大、深远、宽阔的床,把滚烫的汤婆子送进母亲的被窝,再替她放下双层的帐子后,听她微微叹气,深陷入放了汤婆子的软被中,小灵漪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到父亲留下的钱快要用尽时,母亲就常吩咐奶娘以猪油和着晚上的剩饭煮了,当宵夜吃来竟也特别香甜。作为女儿,灵漪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无限苦痛不甘的母亲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母亲几乎从未触及那些在她心底必然最感撕心裂肺的点点滴滴。就在猪油饭的溶香中,和着母亲一句句长叹,她一口口吞咽着无声的悲哀。
她从未有过疲累之感。她精力充沛,自小禀赋坚毅过人。因为没人可依靠。有时她想,这禀赋必定得益于父亲。

左邻右舍都传说,宋家那窝囊的丑女人,倒生出个标致的厉害角色。自她出门读书抛头露面后,就常招来路边巷里的评头品足。人们交头接耳争着传说乡里从没出过这么五官周正的女孩。灰蒙蒙的宋家老宅因这颗明珠陡然生辉。提亲的人踏上了蒙着灰尘的门槛,大半是周围乡绅,甚至连母亲的两个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来探过口风。女人们往往不去问母亲,倒常在路边截住放学后的灵漪,话里话外试探来去,好像即使在这件事上,宋家做主的人也是她。但一来二去,人们领教了这小孩子的厉害。
“真是鬼精灵。不要鬼狐附体哟!”“真是那个丑女人生的伐?”碰了一鼻子灰的婆婆妈妈们私下议论。在碰了一次钉子后,也有媒婆避开灵漪,托奶娘引见,找母亲直接谈的。
一直长躺在床,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母亲忽然有了排遣漫长时间的动力和精神。白日里,她和三两登门的说亲人相谈甚欢,晚上竟兴奋得吃了药也睡不着。“其实呢,人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杜家,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日,在夜里吃猪油饭时,她对女儿放话试探,“女孩儿家,总归只有嫁人一条路可选。赶着日脚,你就到出阁年龄了。不如早订亲的好,免得剩下。我看呢,男人最要紧的是人材老实。张家那个儿子,你见过没有?虽说年龄是大了些,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家底厚实,将来嫁过去,终归会对你好的.......”
“姆妈,你在说啥!”小灵漪忍无可忍,终于叫起来,“你不是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吗?为啥又要急急地把我往火坑推!”
“啊呀,不同意就算了,急得那副死相做啥!”母亲满脸通红,不满地推开饭碗,走向她赖以安身退守的拔步大床。“不要以为自己将来就一定是八抬大轿的命哦!你是啥?珍珠宝贝?!不是伤你心咧,有的女孩儿家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到上轿观音脸,而是越到上轿越推板哩!哼,人家的丫头,哪里敢顶做老的嘴?还不是我自家没用,连女儿也瞧不起......”母亲又哭起来了。

她永记得母亲死前的一幕。母亲一生没有受过苦,吃过累,这也算是她大不幸中仅有的一点福泽。但并不辛苦的生活非但未能滋长任何生机,反而是并非佳人却多病多愁,惹人厌烦。后来青春飞逝,身体赖以生存的那点活力彻底消去,她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五更鸡上还徒劳地炖着苦药,灵漪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冰冷长瘦的手,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半晌,母亲慢慢睁眼,喉间咕噜作响。平日里暗淡无神四处躲闪的眼睛,在这最后时刻忽然清澈明亮了一瞬,一张枯黄的脸上,烧起漫天红云。“姆妈。”灵漪的眼泪落下来。“不要哭!”母亲镇定而厌烦地摇摇手,似乎突然间积蓄了惊人的力量。
灵漪急忙拭去泪,诧异而又悲伤地看着那双明目。
“亭,姆妈就要去了。这是姆妈的天命,可来得还是太晚了些.......老天早知姆妈不敢寻死,所以就这样慢慢地折磨姆妈。好在现在连老天也厌烦了,姆妈不想解脱也终于解脱了。”
“姆妈!”
“不要插话!”母亲冷冷而有气派地摆手,忽又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絮絮的伤感,“亭,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对得起你姆妈。父母,姆妈不敢责备,只怪命薄;兄弟姐妹,简直如路人;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女人盼望的根本。女人,心里最看重的,还不就是能有个丈夫疼惜自己。不能一世,至少,就是几天,也有个回味啊......”母亲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开所有无形的束缚,如一个演说家那样迫不及待地侃侃而谈,“我不是怪你父亲,他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我又能怪他什么呢,换个人也如此。他还算好人,至少没把我赶出杜家去。我只能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张漂亮的脸子,没有读进过什么书,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我凭什么要仰他的鼻息,吃他宋家的饭!”
宋灵漪悲凉地望着姆妈,一种从未敢深想的疑惑,此时从深海涌上水面。

“亭,你是姆妈心底里最想做的那种女子。能干,又标致。将来,哪个男子不被你玩得团团转?但是,千万莫信这些男人。答应我,你要离他们远远的!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否则,你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姆妈脸上露出决绝神色,眼睛越发清亮如水。灵漪忽然想,如果父亲这时看见姆妈,大概也会有一点心动吧?可惜,太晚了,姆妈也不需要了......
“答应我!”姆妈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信不信姆妈的话?”
“信......”灵漪小声说。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和她,和她将来想成为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一声,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姆妈的魂在天上盯着你!”
这双畸形之目,在生命的终点,终究焕发了本应有的夺目光彩,平日却为何总被阴翳蒙罩着暗淡无光?灵漪在床前庄重地向这个濒死的苦命女人,更向满心悲愤的自己许下了誓言。为了被毁灭一生,连骨头都不留的,给予了自己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走吧。”宋鲁直眼里掠过天边苍凉的浮云,他颓唐地坐下来,脸上松弛的皮肤不停抖动,“不要再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余音 2019-10-30 10:35
下面还要改很多,况且也没什么人看。我贴一个番外,短篇《坐乌篷船来的人》

余音 2019-10-30 10:36
余音:下面还要改很多,况且也没什么人看。我贴一个番外,短篇《坐乌篷船来的人》 (2019-10-30 10:35) 

坐乌篷船来的人



春深的江南本来已经很和暖了,未曾想这几天却又倒起了春寒。
他讨了一只二道明瓦的乌篷船,把身上最后几张钞票都用掉了,仿佛根本就没想过如何回来这件事。
天色暗沉沉的,晚上就睡在船舱里。同行的人都带了毯子,裹着躺下来,很快就睡熟了。只有他,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洗得雪青的中山装,整个人晃里晃荡地倚在角落里,瑟缩地捂着肩膀。
船摇到春江市区,已经天亮了。船老大叫醒同行的人。他却整夜没睡,一双深凹的眼睛始终失神地瞪着。别人都吆五喝六地上岸吃茶吃点心去了。他则在船家不耐烦的注视下,拼命挣扎着,慢慢爬起来。
他高大的身子刚佝偻着钻出船舱,船老大后脚就用河水一遍遍泼洗起舱板来。
当1955年这个春天,春江这个城市的戏曲改革已近尾声。春江的文化普及工作做得不错,城里乡下,远远近近都设有阅报栏,这几天的春江日报上就登出了关于戏剧汇演的长篇报道。从北京来进行指导的女干部宋灵漪的名字也出现在长长的领导者名单里。
她的丈夫程师长已经从停战的朝鲜回到了北京。在出席这次汇演后,她回到的那个家将是个新家,据说是个西跨院,有十几缸荷花,东跨院被安排给了她参加革命时的老上级方超同志一家。这真是再美满也没有的事了。
春江市派来全程接待她的同志是个活泼的小伙子,刚从大学毕业。他引她走上江边的一座小山,沐着阴雨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雨里掺着花香与竹木的清芬。
招待所设在半山腰,是由一个老宅院改建的,天井很宽,水磨方砖的地缝间满缀着碧色。满院的冬青树梢上挂起了上弦月。
这里的服务员都是从附近村子招来的,积极性很高。看,她们正在洗衣服。等会您还将吃上富有春江风味的饭菜。
小伙子兴致勃勃地说。他的声线很好听,是这个年纪男孩子特有的生机勃勃的纯净。
宋灵漪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就是春江籍贯出身,她只是在一种迷惘的情绪驱使下,欣赏着这个年轻人身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她来得早了,旅馆里空荡荡的。
栀子花来,白兰花!
冬青树后传来久违的江南卖花女甜糯的声音。她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
一切安顿好后,小伙子走了。天气是阴冷的,但宋灵漪素不怕冷。她用了点气力,推开因天气阴湿及长久不开而粘涩住的木制和合窗——后院齐整地栽着两排冬青,遮住了她投向月亮门外的视线。于是她倚窗而立,直听着那卖花女的声音袅袅地沉寂了。
那个人,那个偶尔在午夜时分闯入过她梦境的青春的影子,如今只剩下一具躯壳,就是在这时敲响她的房门的。
走廊的灯是昏黄的,照着重返故里的亡魂。
她已经走过丰富的人生路。她也曾经历过许多坎坷。她也明白一个人在走投无路时,尊严会怎样被剥得一干二净。
但是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极致。
良久,她才呆木地给他沏了茶。他也呆木地没有动那杯茶。他已经长久没喝过茶了,甚至是再没用过这种带盖碗的瓷杯。
他千辛万苦地来,只是想在昔日的战友,今日的贵人面前为自己挣个说法。他不是叛徒,更不是汉奸!

她在人生中听到过的最悲凉的消息,都出自他和她的老上级方超之口。
1942年春,在延安,老方告诉她,她被“甄别”了。一度她险些落入绝境。最终有人伸出了手。她得救了。
1946年,又是个春天。她受组织派遣到香港做新闻,接替老方。在离开的前一天,老方突然告诉她,一二九时期春江剧社的付翔已在四年前的12月9日死在日本驻香港宪兵队的屠刀下。原来,在参加抗敌演剧队之前,付翔就加入了军统。因其父一直在南洋行医,很有点名气,当演剧队赴港宣传后,他就秘密留在了香港。
1950年暮春时节,她从香港来到北京。老方又告诉她,楚宁是叛徒。
证据是再鲜明不过的了:抗战时期,地下交通站春江羽野药店从来都只与交通员楚宁一人保持单线联系,就连那条出卖了楚宁的大鱼都不知晓这个交通站的存在。可是,楚宁被捕后,药店经理小郭夫妇也很快被捕惨死了。
更令楚宁百口莫辩的是,他居然被放了。虽然被放出来时已不成人形。后来身体也一直没好过。
他很惨——宋灵漪还记得老方痛楚的叹息——直到真正见了面,她才理解到,他是怎么个惨法。
可我们又该怎么帮助他呢?老方继而反问着。他没被抓起来就是万幸了。旁边,老方的爱人王大姐流下辛酸的泪。
他们从此再没谈到过楚宁。
而他居然又从那时撑到了现在——有一根竿子竖在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里。他居然又根据在路边报栏偶然看到的消息,千方百计地寻到了她这里。
他只想挣个说法。他没有其它的妄念。从来就没有。他只想有人能大发慈悲,伸出一只手,把在污浊的漩涡里挣扎得太久的自己拉出来。因为他从来就是个清白透明的灵魂。
他是靠什么生活的呢?听老方说,他的父母在抗战中都随校内迁重庆,死在大轰炸中了。他还有个哥哥,但彼此从无联系。他哥哥是经济不宽裕,还是怕受到政治的连累呢?老方没有说,大概楚宁就没有说。否则以老方絮絮叨叨的脾性,他是会讲,会感叹的。
老方只说楚宁似乎是借住在春江郊外的农户那里。楚鸿儒夫妇当年随校内迁时,曾千方百计留了些首饰,存于春江一远房亲戚处,为的就是给正在上海投身抗敌宣传的小儿子留条后路。那亲戚也真好,没有私吞。楚宁就靠着父母最后殚精竭虑吐出来的这点血肉勉强活着。他基本上不进城,那次来春江市区见老方时也坐了乌篷船,又搭了三轮车,还特意在商店买了件中山装,让自己看起来起码不那么吓人。虽然那衣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老方送他走的时候给了他点钱,还给他叫了辆三轮车。
又是几年过去了。他现在靠什么生活?宋灵漪只看见那中山装已打了许多补丁。他不断咳嗽。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每天都会吐血。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情切切,切情情忐忑,叹连连,连叹是叹凄凉……路迢迢,云程千里隔,白茫茫,望不到旧家乡。”
远远近近的,招待所的收音机里传出苏州评弹宛转的歌声,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津津有味地倾听着。
你不要怕,宋灵漪。我不是鬼,我是人。我一天天的熬,数着日脚,过了一年又一年。只要眼前有一根稻草,我都没放弃过。我只求找回清白,我只要清白。拉我一把吧,宋……同志。求你!求求你!
一张被揉皱的,散发着古怪中药味的纸递在她眼皮下面。肮脏发黄,字迹密密麻麻。她没有看,因为他已在她面前熟练地背诵起上面的内容来。这里顿时流淌着一条含混不清、麻木不仁的河,连音节、顿号都缺失殆尽了。如此摧枯拉朽的悲惨,若换了个人诉说,将会是怎样的泪下滂沱呢?可这脊背佝偻的老男人,他只是两眼望天,缓缓地咕噜着,没有泪痕,更不见音调起伏。他只是站在岸边,遥指着挣扎在狂暴漩涡里的那个自己,淡淡勾勒出一条具体的湮灭历程,一张山崩地陷中的解剖图。痛苦积得太多,压得太深,反要藏起来。只能藏起来。却终还有不甘,如灰烬里的小火星,惯性地,蝇营狗苟地闪着,闪在卑微的无望里。
对面站着的已不是一个人,这只是一个破碎了还尽力要凑聚起来的灵魂。
只有那双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竟依然净透如斯。时间对它没有影响,在一切都被连骨头带肉地吞噬后。但那终已是属于精神病人的罢。她捂住额,痛楚万分。
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悲惨,还能保持正常,那就不正常了。
而正常人对待不正常者的冷漠,甚至迫害,往往是令人发指的。
尽管,20年前他曾救过她的命。即使——他可能还是一个圣人。

我没有说,真的没有告密!看,这舌头……一入狱就咬,咬断了!他张大嘴,发出呜呜的,类似笼中困兽般不甘心的叫声,她却只见一排黑黑的洞。那些牙齿呢,曾经雪白齐整的牙齿,都去了哪里?
难道经过了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世事是没道理可讲的么?楚宁……我和老方是站在岸上。可我们无能为力。因那两个人确是死了,死了!
栀子花来,白兰花!收音机不知何时被关掉了,冬青树外淅淅沥沥地传来甜糯的笑语。不远处的轩窗下,服务员正抬着马桶向墙角去。她们不加掩饰地向这个方向,向这个不像人的人投来既好奇又避之唯恐不及的矛盾目光。花朵氤氲的静香里,混合了排泄物浓烈的逸臭。一阵晚风吹过木制和合窗,她看到一片片白色花瓣溶在青淡的灰霭里,漫天飞舞。
这回是真正的破碎了,一点希望的渣都没留,遑论体面与尊严。月亮门外,茂密无边的竹林箭一般竖着,有如一种永远被噩运捅着不得安生的人生。
这次他是真正的走了。他再也不会来纠缠这些故人了。很久了,屋里仍飘着淡淡的汗酸。
她的心居然没有起什么涟漪。她的心是真的硬了。
她居然镇定下来,开始有所选择地回想过去了——她的心是真的硬了。


过去,是的,整整二十年前。在那遥远的过去,正是站在岸上的他,拯救了落在水里的她。还记得那日的天色也是积阴的,难道她不是最应能体会在漩涡下面挣扎,绝望到极点时渴盼着被拉上一把的冰火交织的滋味么?
她拉风箱般拼命喘息着,指尖无助地探出水面,倏尔触及一缕厚实的温暖,立刻牢牢抓住了。长了这么大,她头一次掂清楚温暖的密度。然后她的眼前扯起一片朦胧的蓝光,氤氲地润开,美得毫不真实,有如好莱坞片子即将开映前的光景。对方的睫毛触着自己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清泉,不染尘埃,温暖的小狗似的气息喷在她冻僵的脸颊上。她,得救了。
自此,对异性干净的眼睛,凭本能,她始终怀抱一种松弛的信任感。
后来宋灵漪也想过,自己是否真爱楚宁。在两年后奔赴延安的前夜,她在窗边久久立着。细雨打在院子里的梧桐叶上,浇灭了着火的空气。
随后就是人隔千里,鸿雁无凭。解放后,老方告诉宋灵漪,楚宁是叛徒。

那日落水后,宋灵漪住了几天医院,随即被接回家疗养了一阵子。在把她送入医院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消失了。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一夜风雪过后,校园里忽然四处贴起为东北义勇军举行募捐义演的海报来。
星期日城里有义演呢,为义勇军!什么,怕有政治色彩?可一个人起码要爱自己的祖国不是……
这个周末,自清早起天气就湿漉漉的。宋灵漪进了春江市区。
演出地是一个教会中学。校工听见敲门声,徐徐打开黑漆大门。
一径顺着光秃秃的柳堤而行,穿廊度院,老远就看到前面静悄悄的甬道上站了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他一手执烟,另一只手插在裤袋中,两眼向天。
那男人迎着她走来了。灵漪昂首瞪大小鹿般的眼睛,同时闻到强烈的烟味。男人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笑容温和诚敬。
灵漪大方地点头:请问从哪里进去?
绕过那片竹子。你是哪个学校的?
男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春江大学。
洒然有清致。一看就知道。
男人把烟头扔在脚边,旧皮鞋在上面碾了几下。灵漪瞪着那烟头。
我姓方,请就叫我老方好了。
男人亲切地道。
灵漪什么也不说,往前走了。老方茫然地跟从,还想聊些什么,前面一排冬青树后忽然闪出个面貌娴雅的女人来。这个女子微微一笑,空气里飞着的冬雪就立刻化为了春风。
她和煦地笑着,请陌生的女孩子称年龄稍长的自己为王大姐,随即轻易就打发掉了老方,让他留在原地等待其他观众。接下来,她的脸上洋溢着亲热,挽着灵漪,嘻嘻哈哈地向前去了。
二人绕过竹林,转角处现出个不大的厅堂,里面搭起了精巧的台子,下面摆着几排座椅。好清冷。由此可见老方们的抗战宣传之路真是筚路蓝缕。
头排全空着。王大姐拉着女大学生就走过去。
一个戴女性假发,很清俊的男子就在这个时候从台上走了过去。
付翔!
王大姐立即攫住他。青年向下一望,扯下假发,跳下台来。
原来这日要上演的话剧《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以一二八抗战为背景创作的新戏。因剧社未能招到女演员,不得已才安排下一个春江大学戏剧系的新生来反串女主角——南洋少女梅娘。
付翔——南洋华侨。
王大姐介绍,旋即转过头眨眨眼睛,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小伙子,你今后大概不必再受这份洋罪了。让我们共同诚邀美丽的宋灵漪同学来担任黎明剧社永远的女主角。
灵漪不自然地扭扭身子,眼睛眨了好几下。付翔向她微微倾身,笑着说了句什么。
怎么你认得宋小姐?
王大姐上上下下地打量付翔。
认得。在校园中见过几面。
付翔满脸认真。
哦!
王大姐又笑了,那就快去准备吧。
付翔向灵漪点点头,这才转身上台,可又忙忙地从侧面走下去了。
渐渐的,观众一个个的进了厅堂。王大姐过去一一打着招呼。灯光渐暗。台角放着个小小的玻璃箱。灵漪把手放进布包,轻轻抚摸动身时放进的红宝石戒指。那是母亲的遗物。
在开场前老方也进来了。他行至前排,很自然地拣灵漪左边坐下了。
那是王大姐的座位。
灵漪悄声道。
没有关系。
椅子渐渐坐满,悠扬的《梅娘曲》响彻厅堂。老方仍在和灵漪喁喁说着什么。
冲向前去呵,向前进!
当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候,满堂沸腾,热烈的掌声温暖了寒冷的厅堂。灵漪和其他观众一样起立有规律地鼓掌,把手都拍红了。同样激动的演员们一次次掀开帘幕,向台下深鞠躬。一个穿着竹布棉袍高大的男孩子从后台默默走上来,将募捐箱搬到台中央。一束灯光不经意地打在他脸上。
灵漪。她忽然告诉自己,你的救命恩人就在这里。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贴满了春江大学紫铜圆顶的西式楼宇,终又被雪打风吹去的海报,全是楚宁蒙着被子,在油灯下一笔笔绘就的。
大半年以前,楚宅还安在北平宣南半幢种着十几缸荷花的跨院里。楚宁的父亲楚鸿儒长期在北平城里的几所大学轮流教钟点课,然后他的两个大些的儿子前后脚进了西郊的大学,都学工。1935年紫燕南归之时,楚鸿儒意外地接到了春江大学国文系的一纸教授聘书。他思虑良久,遂将房子卖了,举家南下,是个连根拔起的意思。
楚宁是到那时才明白古诗词里的“北雁南鸿”是个什么意思了。
他从小有点懵懵懂懂的,就是痴爱这些历史呀文学什么的,可楚鸿儒却非逼他像两个哥哥那样去学工不可。春江大学工学院是新创办的,很聘了些留过洋的博士当教授,楚鸿儒思来想去,只怕儿子考不上。不想这年夏天的工学院入学考试,主政的却是位于国学颇有心得的老先生。此公主张国文乃一切学科之根基,故出的部分试题是对对子和写政论。这可难不倒楚宁,于是他竟糊里糊涂地高中了。楚鸿儒乐得合不拢嘴,暑假里特携楚宁游了趟上海,还遂儿子心愿买了套商务印书馆精装的《世界通史》以示奖励。

在抗战前的教会大学,普遍盛行着一种针对新男生的残酷把戏,名唤“toss”, 是个飞越大洋传过来的玩意儿。译名更是传神——拖尸。凡倔强不服管教及性喜追逐女同学的新男生,在入学之际都免不得会被老男生乘机狠整上一场。老生既是熬出头的猫,那么约定俗成,新生就只能做被玩弄的鼠喽。这个把戏年复一年,岁岁无改。
于是就在1935年这个秋季的入学当口,尚未及拜会师长,认识同学,楚宁就收获了一纸神秘通知——晚上七点到体育馆集合。他因二位哥哥在北平读的就是美国人资助过的大学,颇猜得出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大家过来。
体育馆紧闭着紫铜大门。新生们站在外面,个个都是迷登登的样子。楚宁笑嘻嘻地召唤大伙拢成一圈,头凑着头,神秘地嘀咕了一阵。
给我跪!
楚宁打头踏入大门,果不出其然,脚未落稳,腿窝就狠挨了一下子,旁边冒出许多嘿然的狞笑,像丛生的魔鬼。
就不!
因自幼学过几招大雁气功,这会儿楚宁真气下行,大吼一声,依旧站得笔直。
这小子不服软!
威风惯了的猫们竟是头次遇到这样难调教的鼠,索性一拥而上,抓住他的四肢就往泳池丢去。
楚宁和他们扭打着,不忘发出一声清脆的呼哨,后面的新生全气汹汹扑来投入激烈的搏斗。到底新生听话,来得齐整,在人数上就占了优。那个清俊的戏剧系南洋生,臂力尤其不小。结果老生们反通通被扔进泳池去,做了回落汤鸡。
楚宁见几个老生直在那儿扑腾挣扎,赶忙跳下水去,把他们一一捞将上来。
随即他把湿漉漉的外衣一脱,扔在身后,朗声大笑。
新生的笑声充满了偌大的体育馆,碰撞出悠远的回音。
新生反“拖尸”,春江第一遭。
到后来,就连老师间也在传播这件趣闻。而课余醉心于拍曲觞咏的楚鸿儒却丝毫不感兴趣这些小孩家的淘气,故永不知领导者竟就是他这个莽撞单纯的小儿子。

这场“斗争”下来,楚宁不期然成了个“名人”。
不久之后,在一个异常幽静的午后,图书馆通亮的落地南窗挽起了半边长长的白丝帘,掩着窄窄的台子上绿因因的文竹。樟木案上,《资治通鉴》卷着,搁在物理习题册旁边。阳光打在楚宁毛茸茸的黑发上。那穿竹布旗袍的矮小身影就是在这时闯入进来,挡住阳光的。楚宁抬起惊异的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温和沉着的微笑。
我姓王,历史系旁听生。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纸类似证明的东西,放在桌上。
刚刚来到这个盛产公子哥与娇小姐的象牙塔,就听说了你的大名。现在,黎明剧社正为东北义勇军筹备一场募捐义演,可群众还没被发动起来,人少势微。你既有反拖尸的精彩表现,必有不凡心志。怎么样?有这个热心来为国家民族做点实事吗?
女人真是一见如故的,抛却了一切必要与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她炯炯地盯住楚宁,又不经意地瞥瞥桌上的习题册,嘴角微微翘起。
楚宁把册子合起来,接着她的话音说:为义勇军义演?好,我干。
王大姐深黑的眼睛在阳光中闪着灿烂的光芒。
天气越来越冷了,冬青树的叶子却永远碧绿。年轻的楚宁就这样一手包办了整个剧社的后台。

《回春之曲》的首演是如此成功。在盛邀下灵漪加入了剧社,司梅娘之职。付翔回归本色,出演回国参加抗战的男主角——南洋青年维汉。尔后,经王大姐宛转授意,灵漪又求父亲出面作保,请校方借予剧社一间空房作排练厅。这日下午无课,几个成员一商量,提着水桶、粉刷,整饬屋子去了。
此际正趋一年中最冷的时节。灵漪却素不畏寒,故只将长辫盘头,蒙以手绘梵高向日葵图案的丝质方巾。干着干着,索性将大衣也脱了,在月白旗袍外套了件藕荷色夹腰马甲。老方随侍在侧。
嗨,活像在演戏!这些不知轻重的少爷小姐呵!
王大姐一股气堵在心里,又不敢出声。
楚宁吭哧哧刷完半面墙,一转身,和来拿簸箕的灵漪对了个正着。啊!两人都莫名的有些尴尬,同时扭过头去。
嘿,楚宁!把腻子递上来。
梯子上,付翔在向下张手。
转眼间稀薄的阳光漫入了很浅的黑暗,有人开了电灯。
一二三,唱!哥哥,不要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口,唱着那动人的歌谣……
王大姐手腕翻飞,悠扬动听的《梅娘曲》从青年们银铃般的歌喉里齐整地淌出来。
再会了,南洋!你风正长,海正绿……
付翔拍拍手上身上的白灰,拣个角落坐下,独哼着戏中另一支插曲。唱着唱着,他心里平添了几许怊怅。没有人理会他,他像个老头子似的慢慢退到门口去,眼睛里的阴郁在即将逝去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讲的故事……
他嘴唇翕动,用英文背着《麦克白》。
你到底是什么呢。他阴沉地对自己说,无论披着怎样的外衣,下面依旧是个戏子罢了。



十二月九日这天,北平学生举行了盛大的游行示威。在春江,圣诞和新年期间却要加演《回春之曲》。是的,盛大庄严的节日即将来临。这里那里,到处飘起了洁白细小的雪花。
老方挥舞报纸闯进排练厅,身上的寒气霎时冻结了温暖。这是个闯荡南北,已活过几辈子的神秘男人。他第一个嗅出了还很遥远,却能扭转乾坤的气息。
我们也要有所作为。
放下报纸,老方意气风发地对着周围一圈年轻的脸孔说。
那我退出。
付翔突然举手打破沉寂。他昂起头。我只想演戏。
楚宁低下头,卷着英文的《物理学》。
那么你呢?
付翔转头问灵漪。
灵漪不语。
啊,我忘了,你是天生的叛逆者。
付翔笑着。下午有《戏剧通史》,现在还赶得上听半节。
排练室骤然显得空落落的。
灵漪啊。
永勤亲切地揽住姑娘的肩膀,你能动员女生楼的小姐们来参加游行么?

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反对不抵抗政策!坚决响应北平同学!
一周后,在纷纷撒落的雨夹雪中,一支不大的队伍呐喊着向江水进发,一路吸引目光无数。
这些学生到底想干啥?
队伍穿过一条仅可容人的曲巷。米店伙计正忙着卸排门,旁边是家鞋帽铺,老板娘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在菜担前挑挑拣拣。听到呼声,他们无不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兴味浓郁。
啊,警察!
前面忽有市民高喊。一队军警瞬间如风卷残云冲散人墙。
我们快跑吧。有人跑掉了,有人上去理论。
灵漪岿然不动。真真岂有此理!
论着论着突然双方大打出手。市民早逃之夭夭。
见一军警揪着王大姐的头发向外拖,老方疾冲上前猛砸一拳。另一军警手中的大棒劈头盖脸向他罩下来。灵漪未加思索,扑过去用力将老方推开。呼哨声中,她和老方一起跌倒,不远处楚宁正焦头烂额,救这个拉那个,急得直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听见唤声,他奔过去,大棒已急舞而下,他躲避不及,干脆一翻身护在了他们背上。

——几十年后,当王大姐与老方的独子方胜利赴美留学之际,出了大力的宋灵漪到机场送行。登机前,年轻人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年您为什么会选择留下,而不是出洋留学?
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多是被救亡激情裹挟的爱国者。之所以对那个理想有如此真诚强烈的向往,就是因为看到资本主义危机四伏,解决不了迫在眉睫的国难和社会公平问题。
沉思良久,宋灵漪如是答道。
其实早在那一年的岁末严冬,当军警团团包围春江大学,搜捕“激进分子”时,在教堂似的华丽女生楼下,他们就向这群大小姐提出过类似的问题:住着小洋房,顿顿吃米饭,为啥还要去闹事?
虑及大学地位和“大小姐”们的特殊身份,军警很客气,只盘查一番就走掉了,可多数人还是吓坏了。

叮铃一声,房门被推开了,翩翩掠进的灵漪像只孔雀般昂着头。
哟,去哪儿了?
等在女生宿舍的王大姐回过头,眼光像机关枪,上下左右齐扫过去。瞧瞧,多么漂亮的人儿哟!
灵漪自向落地长镜而去,对着镜中人一笑。她似乎没听见刚才的问话,只把脱下的大衣搭在椅背上,再顺手拿起梳妆台上镶嵌玳瑁的小玉梳,慢条斯理地整起被吹乱的刘海来。
我想去看楚先生。
灵漪望着镜子。
你是该去。
王大姐哈哈一笑,站起来。他,已经救过你两次命了。



冬去春来,在春江大学,人事多有变化。付翔突然退学,回了南洋。在动身那日,他持一束腊梅来到女生楼,是为了向宋灵漪告别。梅花是一色的暗红,滴下新鲜的露珠。
我的终极目标是百老汇。
最后他说。
无论如何我们的距离将越拉越远。
灵漪把脸全埋在暗红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穿白大衣的背影转出月亮门,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随后,楚宁也转去了国文系。剧社占用了做实验和习题的时间,而他又远非理工天才。楚鸿儒大为光火,楚宁一度以为爸爸要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了,看,他的脾气是多么地坏!但父母对孩子的爱,远比他看到的要多得多。

江南的美丽春天就是这样子过去了。在莲叶初生的季节,上海一个刊物《民族魂》寄来一封信。信是主编江漓亲自写的,那是个有名的老报人。他称赞楚宁稚拙却藏不住热情的文笔,盛邀这个“真正的青年”来做《民族魂》撰稿人。
听到这个消息,老方倒比楚宁更激动。
记着,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富于深意地鼓励初出茅庐,信心不足的年轻人。
接下去的一年里,楚宁在《民族魂》上发表了十几篇报道,还应江漓之邀去过上海。
在卢沟桥的炮声传来的那天晚上,楚宁做了个奇怪的梦:这次他走进了宣南的旧宅院。绕过绿萝缠绵的垂花门,灼热的阳光照出青年寂寥的影子。他穿廊下阶,直走进院子深处。啊,入夏了,南房的后窗已糊上碧绿的冷布,还是崭新的样子。母亲呢,就在院子里艳红的芍药花后面坐着。看到心爱的小儿子,老人搁下正精心绣着的鸳鸯戏水枕套,从白铜镜架边投过一个慈祥的笑。
楚宁一口气跑到墙根上,一枝莹白,俏皮地在面前晃。
怎么,丁香花还在开放?
他诧异地问出声来,随即醒了。
黑暗里楚宁泪流满面。他要把北平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到了八月,上海也打起来了。乱离之象在春江亦愈演愈烈。人们怎能抛舍这片洞天福地!小城青年焦心、愤懑、流离、避难,逐渐走上不同路途。
黎明剧社已做鸟雀散。一连几日,楚宁都在空荡荡的排练厅里烧东西。忽然间老方推门而进,后面跟着个气喘吁吁,短打扮的中年人。
老杨?
被烟火呛得咳嗽着的楚宁抬起头来。
小少爷,快回去吧,出大事了!
楚宁脚不沾地,直奔上山,转过栽满竹子的月亮门,一口气冲进敞开的黑漆大门里。
这里那里,四处散落着捆扎结实的竹箱。其中一些为楚鸿儒潜心收集的碑帖孤本。它们都将如刚有起色的中国经济一样,毁于侵略者的战火。
竹席床上,半边绿纱帐里,横着老妇人微微耸动肩膀的背影。手持毛巾站在床前的楚鸿儒缓缓回过身来,像老了十岁。
前些日子,平津线通了车,许多北平师生遂悄然南下。楚宁的两个哥哥也在其中。却不料二哥在火车上突遭盘查……
死了,日本宪兵队!
楚鸿儒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小宁子,随我到花园来。
后花园里,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出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浓烈的气息。
楚鸿儒自往绿水边的竹椅上坐了。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他轻声哼着平日唱拍的昆曲。后半句突然高亢入云。
楚宁在假山边捡块石头,默默坐下去,突然听见父亲在问,什么时候去上海?
江漓已点了名,让他速去采访淞沪战事,他还在发愁该怎么对父母说。
爸爸,这时候我怎能离开?
他的泪又流出来了。
要去。
楚鸿儒一字一顿。侵略者夺去了我一个儿子,我要为打败他们献出另一个儿子。
楚宁伏在父亲脚前,半个字都说不出。楚鸿儒抚摸他黑亮的头发。
小宁子,小宁子!
抚摸变成了搓揉,要揉进心尖里去。
爸爸你放心。
楚宁抹去泪,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是绝不会轻易死掉的!
屋内传来母亲嘶哑的说话声,楚宁起身进屋。楚鸿儒缓缓站起,依在月亮门边茫然四望,最后轻轻伸出一只手去,似要去触摸那无边的箭一般戳着的竹林。



老方一行到达上海的那天,正好是这年最酷热的一天。下了轮船,连中饭都没顾上吃,老方、王大姐就带着宋灵漪按先前得到的地址去抗敌演剧队报到去了。楚宁迈开大步向位于虹口的《民族魂》周刊社赶去。
一年间,楚宁已先后来过这里几回,但此次一踏进弄堂就愣了。这里那里,一堆堆的难民或坐或卧,天空交叉的架子上搭满了衣服、尿布。还有报童和小贩在奔来跑去,报童边跑边挥舞报纸,高声报告着最新的战况。
一个中学生宣传队扬声唱着救亡歌曲,从大路踏进这条弄堂来了。楚宁这时已站在了熟悉的石库门房子的台阶外面。他到底还不放心,仔细地去看墙上的门牌。然后他点点头,刚抬起脚,就听到一阵激昂的口号,原来那群学生已开始向难民做演讲了。他握握拳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听听,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灼热的阳光下,他望着一辆黄包车在弄堂口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生生地煞在那里。没等车停稳,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穿花格子衬衫的青年就跳下座位,脚不沾地直冲过来。
付翔!
两个人同时向对方奔跑,很快就来了个拥抱,然后互相捶着肩膀。
你怎么到上海来了?
付翔先开的口,而且是一叠声的。不等楚宁回答,又把他拽到屋檐下。一群鸽子在他们眼前齐刷刷地飞了过去。
我也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怎么,你抽烟了?
付翔收敛了笑容,随手要把指间的烟扔掉,忽又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干瘪的烟盒,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放进去,再将烟盒揣入怀中,这才抬头一笑。
楚宁站得笔直,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去年春天,我回到雅加达不久,爹地就命我继承诊所。我不干。爹地又命我与一位橡胶商千金结亲,我也不干。我们两父子是彻底吵翻了。后来呢,在一瞬间爹地把死疙瘩全解开了。华人在印尼是受歧视的,亚洲又面临战争风云,他唯一的儿子呢,又偏偏错生了一根筋。他叹着气,把诊所变卖,干脆携全家去了美国。那里是永久的保险箱。我也天真地以为,终于能实现辉煌的百老汇之梦了。呵呵。
楚宁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了迷茫。付翔,这个自反拖尸时就结下友情的朋友,他的面部线条似乎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昔日的柔软化作冷硬,而尖削又变得圆润。
那你为何又跑来上海呢?
为什么?
付翔耸肩一笑,连我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我的梦立刻碎了,楚宁。同是有色人种,华人的地位比黑人还不如。百老汇?那里是根本没有我一席之地的。
付翔的眼睛在刺烈的阳光下眨了眨,嘴角跳动。接下去他却朝天吹了声口哨。
我总是念念不忘小小的黎明剧社,忘不了宝贵的舞台生涯,忘不了那些当时觉得远不够理想的日子。我这个永远得不到的傻瓜啊!还记得《回春之曲》的男主角,南洋青年维汉么?原来,他就是我。重归南洋,又流离美国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国破方知人种贱”,方知身后有个祖国是何其可贵。虽然,这祖国是萎靡、落后的!我真不是聪明人呢。从来就不是吧。
付翔......
楚宁刚开口,又被对方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付翔胸脯起伏,奔出屋檐,挥舞手臂,任炽烈的阳光烤晒着自己。在他面前,是一个充满血与火,四下里挂着尿布的大舞台。
所以,我回来了。与众多抱着拳拳赤子心的青年坐着同一条大船,渡过辽阔的红河,朝着太阳升起的故土回来了。
那么你找到要做的事情了吗?
楚宁的热血已涌上了头顶。他激动地跳过去,握住付翔的手。
我——已参加了抗敌演剧队。
哦?
真的想演戏啊。
付翔喃喃,眼光温柔。我是个天生的戏子啊。
从此你可以尽情地演了!付翔,知道么.......
明天,我就要启程了。
付翔摆摆手,自顾自说下去。也许,去前线,也许.......去天堂。
付翔满不在乎地微笑。他突然握紧楚宁的手:楚宁,我最尊敬的朋友,我最纯洁的朋友!很可能今世我们再不能相见了。
楚宁一愣。的确,演剧队将在烽烟中辗转。不过毕竟还不是真刀真枪上战场。老方他们不是也参加了演剧队么?付翔如此感伤,还是出自剧人特有的文艺气质吧。
这样子就很好!
一滴泪在付翔眼角凝结,他用指腹轻轻拭去,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在炮火中,我们这些热血青年,终将为国两地捐躯。这岂非最伟大也最壮美的戏剧么!
付翔使劲摇摇楚宁的手以示告别,随后将巴拿马草帽取下,一把扣在楚宁头上,转身登上黄包车,踏着脚板连声催促:快走罢!快走!快,快!
在眩目的阳光中车子绕过弄堂口,如一滴水,消失在灼人的空气里……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宋灵漪也进了演剧队呢,他却说明天就要出发了。
楚宁的眼睛湿了。那么他们就没被编在同一个队伍里?
楚宁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久久摩挲着有些刺手的,繁复的花边。

上海从没有像今年这样热过。从天象上讲必有兵戈之事。——果然!
说这话的,是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男人。当楚宁走进石库门房子时,他正低声咳嗽着,慢吞吞地从堆满杂物的窄楼梯上走下来,脸上挂着十分古怪的神气。
楚宁认出来,这是一位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撰稿人,在《民族魂》和其他几家刊物都辟有专栏。
郑凡先生。
楚宁唤。
郑凡立刻眯起眼睛,像抄起了一把笤帚,在瞬间就把所有表情一扫而光。外面耀眼的阳光模糊地勾勒出门口青春的轮廓。一顶草帽被热风吹得微微飘动。
从前,在江漓的办公室,郑凡是见过这个新闻界的后起之秀的,也读过他发表在《民族魂》上的那些文章。在一番客气的寒暄后,忽然郑凡热情地提出要带楚宁上三楼去见江主编。
当心脚底下,小伙子。
郑凡微微笑着,打量楚宁。你有点心不在焉。
谢谢你郑先生。你也当心啊。
郑凡笑了。还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不过我每天爬上爬下,早习惯了。
楚宁专心致志,埋头爬着,听到脚下的人在好奇地发问。
我记得你是春江大学的学生吧。是江主编让你来的?
是的。
想做职业报人?
嗯。
那么连文凭也不要了?
嗯。
楚宁的脚终于踏上了二楼楼面。
这么险象横生的路,你是一人走的么?
郑凡是请也请不去,继续陪他向上攀登。
不——还有几个朋友。
楚宁应付地作答。
噢。他们也来采访战事?
不,他们.....想搞文艺救亡。
是这样?
在一问一答中,鸽子笼似的三楼终于像海平面似的浮现出来了。这里比下面更闷热。短小的走廊上乱七八糟的让人无处下脚。
郑凡微笑着,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青天白日旗依旧在上海的天空飘扬。准确地说,是在四行仓库上方飘扬。
跳下一辆吉普车后,笔直地站在公共租界与前线接壤地带迎接市民各界慰劳团与记者们的,是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尉参谋。
站在人堆里的楚宁立刻认出了这个东北军人。
九一八是我终生之耻。我只盼这腔热血能够洒在雪耻的战场上——他一辈子都记得杨嘉这句话。
这是一个文人和一个军人在生死线上、炮火声里的重逢。楚宁跳将起来,杨嘉显然也毫不抑制重见故人的兴奋。郑凡抱着双臂微笑。杨嘉随后也跟他使劲握了握手。
还未散去的硝烟又开始弥漫了。几辆吉普就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缓缓地向前行进。杨嘉坐在副驾驶座上,接过郑凡抛来的香烟。郑凡划着一根火柴,先俯身过去给他点燃了,再凑到自己嘴边。在微弱的火光里,他青白的瘦脸亮了一下。
楚宁,去年你写了篇好文章。
杨嘉侧过头。你把我们这些丘八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
不过呢,也惹了些故事。
楚宁坦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杨嘉笑笑,不作声。
怎能不惹麻烦?这年头,不惹麻烦的文章还是好文章吗?
郑凡感慨。
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们只想着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杨嘉道。
杨先生,我想在你手下做个丘八。
楚宁紧盯着前面吞云吐雾的背影。他感到郑凡的胳膊动了动。
小楚,别冲动。
郑凡笑着扔掉烟头,到时候江主编向我要人,你可不能让我作瘪。
你就说我留下当兵了。当然这期文章我还是要写的。
楚宁认真地说。半晌他又低声道,我要为二哥报仇。还有,无数死难的同胞。
杨嘉回过身,瞧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打仗有我们。你是大学生,应该做更重要的事。
什么是更重要的事?
楚宁睁大眼睛。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表现出一种十分庄严的人生态度。
如果在保家卫国上还分个三六九等,那么谁还肯流血牺牲呢?他不解地摇着头。
的确,他一直都弄不懂这个社会,弄不懂人人都了解并且从权的规则。
而他自己也因为说得激动,剧烈咳嗽起来了。

最终楚宁还是没能留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这个他为自己设计的男儿归宿,他永远没有能够得到。
理想主义者真正的命运注定比实际的人更没色彩。
从修罗场回到凡间的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在郑凡的强拉下,到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医院做透视。
肺结核?
那个满脸疲惫的中年医生,白大褂的前襟溅满了来自前线的鲜血。他收起听诊器,一圈一圈慢慢地卷着。楚宁怔怔地盯着,他的心也被卷进去了。
现在是一期,还不算太严重。
大夫没有多看这张年轻面庞上的恐惧与绝望。他看得太多了,他拒绝再接受,否则他会疯。
一会有护士来给你打针。
大夫出去了。他很忙,凄凉的忙。每一秒都有无数生命在不甘地离去,可他无力挽救。屋里这个年轻人还是幸运的。
想当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郑凡坐在呆木的楚宁身边自言自语,想掏烟盒,又停住了。
郑先生,你请回去吧,我这个病怕是要过人的。
楚宁怔怔地道。
郑凡笑了。没关系,我也得过肺病的。在欧洲,举目无亲,那才叫个凄凉。
现在我是老油条了。
他拍拍楚宁的肩。慢悠悠地道,对了,你那些一起来的朋友呢?
楚宁犹豫一会,写下一个地址。
郑先生麻烦你,请个工友通知一位姓方的先生,就说,就说我因采访回不去了,请他们别着急。
郑凡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在楚宁打针的时候,郑凡回来了。
都办妥了。他说,这鬼天气可真热。那青白的脸上却毫无汗意。
我给江主编也打了电话。他会安排你休养。
等我好了,还是要上战场去的。
楚宁握紧拳头。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这么窝囊?无意间他抬起眼睛,看见郑凡默默望着自己,神态里是欣赏,也是怜悯。
他几次催郑凡回去,郑凡却说要找医生谈谈。楚宁想不如去探望伤兵,看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事,可自己这个倒霉的病过了人又怎么办?正犹豫间,忽然一个女人扑将进来,抱住他就略带哭音地叫,楚宁,你千辛万苦地跑到上海来,怎么就得了结核呢!
王大姐!
楚宁惊得后挪两步,别靠那么近。你怎么来了?
带信小孩说你在这里,我们就赶过来了。
正说着,老方也进来了。他的脸绷得像弹棉花的弓,眼里弥漫血丝。楚宁抓紧了衣角。
郑凡提着暖壶走进来时,正对上楚宁困惑的黑眼睛。怎么,有客人?他惊笑着问。
这就是和我同来上海的王女士和方先生。
楚宁掉开头道,这,是名记者郑凡先生。多亏他照顾我。
是拿笔杆子的不假,郑凡不由笑道,“名”可就不符其实了。他忙放下暖壶,过来和王、方热情地寒暄。
是个什么人呢?
两个互相握着手的男人,紧紧盯着彼此的眼睛,在心里同时发出了疑问。



愈打愈烈的战事,像慢性疾病般消耗着世人对生活最基本的设计。当上海大部已入敌手的时候,老方一行所在的演剧队接到命令,下乡宣传去了。
这日下了场透雨,天气愈发地阴寒起来了。郑凡买了些熟食,坐黄包车来到法租界一幢平房前。应门姨娘引他进入空空的小天井。楚宁坐在阶下,报纸在膝头摊开来,一双黑目却遥望天际。
郑凡看了一会,才上前道,气色是好多了,可就是没能胖一点。
郑先生!
郑凡把熟食交给娘姨,裹紧大衣在滴雨的檐下坐了,接过娘姨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
郑先生,战事如何?
郑凡不答,半晌才站起来,走到楚宁身后,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杨嘉死了。
楚宁伏下身,揪紧前襟。指甲嵌在手心里,血丝顺着手腕淌下来。
他三天三夜没下火线。后来不幸中了流弹。
郑凡唏嘘着,俯身捡起刚刚落在泥地上的报纸。日期还是四天前的。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上。他当然知道这是那天战火暂时停歇的时候,在四行仓库与租界交界处举行的一个食品、药物的简单交接仪式上拍摄的。照片上的青年军人笑意温和,硝烟满面。
听,枪声又在远处响起了。
郑凡低声念着。
杨参谋向妻子与女儿的合影深深吻了吻,把它藏入怀里,然后扭过头,厉声催促着:你们快走罢!
快走罢!他又低低地向自己说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转告上海民众,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息的!中国,绝不会亡!伴随他的话音,天空响起了阵阵隆隆的飞机声。
许多人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回答他: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拼!
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我们的使命就要结束了,虽然,完成得不好。可你们不能掉链子!恢复中华的任务还需要你们来最后完成。同胞们,请不要再争了。快走罢!为了祖国!……

嗨!
郑凡放下报纸,点燃香烟,狠狠吸了几口。
为国家付出生命的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可当硝烟过后,也许我们终会发现,在中国,或许还是当一个cynic(犬儒主义者)更为现实。
你走吧。郑先生。
半晌,楚宁短促地说了一句,拿过那张报纸,攥起拳顶住喉头,慢慢走上台阶。
说点实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郑凡的左嘴角古怪地咧了咧。然后他走出了大门。

狂风大作,风势裹夹着残枝败叶。黄包车缓缓地停在石库门阶前。当楚宁抬脚向里走的时候,传达老张探出头,悄悄向他招招手。
江主编已经离开了。
老张昏黄的眼珠对上楚宁惊呆的瞳仁。
他留了封信。老张打开抽屉,颤巍巍地从最里端摸出一个信封,要我亲自交给你。
他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要离开?
他走得很急。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楚宁撕开信封,掉出的白纸上是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刚劲字迹:楚宁,当心!
这字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新闻稿上,朱笔圈改。
他走了多久?
楚宁的泪在眼圈打转。
怕是已上船了!
他,他要去哪里?
他说哪里有一个安身之处,就去哪里。
一声苍老的叹息。
门外,隐隐的雷声伴着不远处刽子手的炮声。哗哗的雨点斜斜地打进来,淋湿了红色的墨字。
坐上这个位置的,是谁?
楚宁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郑先生。
老张忽然说。
郑凡一步步地从陡峭的楼梯上走下来。楚宁没来由地打个激灵。郑凡慢慢走着,来到他面前。
日后你便是我的部下了,楚宁。
郑凡青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右手虚蜷,仿佛拿着酒杯,向上托一托。合作愉快。
楚宁把信纸揉成一团,趁着阴暗塞进裤子口袋去。一道极凄厉的闪电打过来,照亮郑凡的瘦脸。
郑凡似乎承受不住楚宁的眼光,走到门边去。小楚,只要你听话,我会送你一条金光大道。
江主编的离职,出自你手?
一个霹雷打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然后一连串的雷追着青年的脚跟,凶恶地砸将下来。
郑凡有些感慨,甚至不乏怜爱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他从没把他当成对手过,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如果搅动一盆水,有些物质会浮上来,有些飘在上面的会沉下去。——可为什么你要去做这件事?你根本就无需翻身。
他说。
你——你的心里只装着自己,为了自己可以出卖一切!
小楚!
郑凡把胳膊撑在门框上。你如此单纯,玩不转政治的。我劝你,若不跟我走,不如就找个学校教点书,或许还能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楚宁转身跑进无边的雨幕。

远远的,他望见了昏黄的光线,在雨中像暮霭似的柔顺而温暖。围桌而立的三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推开屋门,目光惊愕的青年。
楚宁,瞧你这一身水。
老方走过来,盯着楚宁的眼睛。病好了么?
一条洁白的麻纱手帕出现在他眼皮下面。楚宁机械地接过来,却又愣愣地把它放在桌上。
你们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他看着桌上的旧箱子。
王大姐拿着毛巾过来,在他的头上脸上一顿猛擦。
去换衣服吧。
老方看看宋灵漪,随后又注视窗外。哦,雨势转小了。
我们三个明天就随演剧队去武汉。然后……可能去延安。
老方和楚宁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乔木森严,雨水顺着叶子点点滴滴打在土院里。
你们会在武汉见到付翔么?
不会。
在楚宁迷茫的注视里老方语气肯定地说。我打听过了,付翔所在的演剧队,目的地是香港和南洋。
老方注视着对方青春的脸,那紧致的轮廓里找不出一丝多余的线条。他轻叹口气,不待楚宁再开口,拉住他的手,一直拉到窗下。楚宁迷惑地抬起头。
细雨迷离。孤灯下,宋灵漪披着长发的影子迷蒙而清灵。她托着腮,久久不动。楚宁默默看了一会,又转向老方。
雨滴透过梧桐打在他们肩上,空气中浮动着清新的气息。老方的脸沉着,又似带着些悲哀的喜气。
愿意回春江吗?游击区急需药品。需要交通员。
老方突然说。
愿意。
明亮的光在梧桐树下闪烁起来了。王永勤走出来,紧紧拥抱楚宁。她不大的眼睛盈满泪光。
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特点,也许将来更甚——分离,分离!
王大姐也像哲人似的断言着。
对咱们每个人来说,新生活都要开始了。可没有一种是简单的。
老方望向不知何时已立在阶上的少女,语气格外的意味深长。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高尚的朋友!
这是在天长地远的别离前夕,少女对青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1942年2月20日的日历被一只修长的,青筋暴露的手撕下来,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盆,转眼便化为一缕青烟。烟尘的气息粗暴地冲淡了月亮门外竹林的清气中正在绽放的古梅的馨香。
几只短粗的手指伸过来,并在一道,磅的一声,狂暴地推开了木制和合窗。
郑凡后退几步,蜷起左手,堵在口边,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孱弱的支那人。
铃木少佐拍着手上沾染的窗棂的灰,自言自语。
咳了一阵,郑凡掏出手帕擦擦嘴角,走到离窗户较远的沙发里,立刻就瘫了似的。
犯人,是支那人里的这个!他让我的宪兵也筋疲力尽。他差点就咬碎了舌头。
铃木倚着窗台,瞥着郑凡说。
我认识他。无论严刑拷打,还是钱财美色,都不可能让他沉沦。
郑桑。
铃木的嘴角上扬,你——有过女人吗?
有过吧,不过都是用利益换的。
郑凡的嘴角苦涩地向下拉拉。在我的生命里,所有的愉悦几乎都是等价交换来的。
对话始终是用日语进行的。虽然铃木已学会说一些中文,与郑凡速成的日语水平不相上下。在骄横的日本人面前,郑凡的身体不自觉地弯曲着。他费力地追逐、领会铃木的话意。铃木却是悠哉,甚至不耐烦的。
他——终究是人。我们新得到的针药,可以战胜人的意志。
沉寂许久后,郑凡点燃香烟,把自己的脸沉进缭绕的烟雾。
值得么?他的上级说他不是大鱼,只掌握一两个交通站。
铃木神色疑惑。
他永做不了大鱼。但是我们为他付出的精力,远远超过了对那条大鱼的。铃木,做个实验吧。
铃木笑了,木制和合窗被粗暴地关上。就这样吧。他说。
春雨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飘起来了,后院齐整地栽着的两排冬青被打得郁郁的碧绿。
栀子花、白兰花!
陷在沙发里的郑凡向自己嘟哝着。



马靴后跟碾在青石板上的刺耳声音逐渐远去了。剧烈的痛,这个可怕的纠缠了他日日夜夜的魔鬼竟然也随之慢慢遁去了。灵魂缓缓地在半空飘,晕晕的,迅速氤氲为不管不顾的舒适感觉。无边的朦胧也在飞速变化着,逐渐逼近了一种光辉灿烂的银紫颜色,想必是丁香花又快开放了!镜头一点点推向一扇古旧的垂花门,在竹木葱茏的墙角切换。黑底牌匾上写着两个奇怪的白字:“羽野”。
布帘子挑开的时候,黑漆漆的柜台后,矮墩墩的小伙子正满怀爱意地看着身边同样矮墩墩的女人,后者抱着个胖娃娃。  
小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坐在台下看一出戏。
女人向他咧咧嘴就算是打了招呼。她在熏黑的墙角麻利地蹲下,给孩子把尿。
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拉得紧密。四处都插起红烛来,仿佛在过一个繁华的节日。八仙桌上飘起袅袅的酒香,是艳丽的气息。炭盆里燃着熊熊炉火,火苗暗暗地映在桌子四角通红的脸颊上。
突然间门被一股古怪又巨大的力量吹开了,但没有人去理会。极清新的空气闯进来,温馨如瓷杯中厚厚的桂花酒。春天啊,就要来了。
……
刺耳的喧哗终于逼迫囚人睁开了血糊的双目。一切柔和的五彩统统重化为绝望的血色。几个宪兵过来强行拖起他。他奋力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慢慢站立起来。
拖着沉重的脚镣,楚宁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贪婪地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群鸦在惨淡的天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赤子血淋淋的伤痕。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个黄昏。
能带着那样美丽的梦问心无愧地与人生长别离,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骄傲地,又悲哀地想。
这,曾经是我的家。
望着月亮门后箭似的戳中人生的竹林,他嘴角绽开一个孩子似的微笑,又似乎要流下泪来。

放了他吧。他已是废人了。
收回远远的视线,郑凡关紧和合窗,转过身去。
为什么?
我从来都有颗悲悯之心。
铃木看了他一会,爆发出一阵极粗野的笑,笑得根本喘不过气来。郑凡躬着身,像一只烧红的大虾。然后这只大虾也笑起来了。
……往事都过去了。热情的服务员敲门请北京来的同志去吃饭。我们这里是个老宅子,听说以前住过大户人家。她说。宋灵漪没有回答。一切都是谜,尽管答案人人都猜得到几分。良久,她方拭去眼角的泪痕,慢慢走到窗边,看见月光下那汪通往大海的江水宛如一个清洁的灵魂,闪着幽幽的白光。



余音 2019-10-30 10:42
余音:坐乌篷船来的人

....... (2019-10-30 10:36) 

这个结尾是受了多年前岁寒一句话的影响,说她和穆阑的先生讨论叛变的问题,理论上没有人能扛得过各种形式的考验。我这个短篇里一个水晶一样的男生因为像成岗那样被注射了针剂,因而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说出了联系人的地址。然而他自己是不知道的,所以一生都在苦苦挣扎着要把叛徒的名号去掉,还一个清白

余音 2019-11-05 09:27
岁寒: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贴完吗? (2019-10-25 14:49) 

晋江上有《未必圆时即有情》,结尾是我想象中的结尾。

余音 2019-11-17 09:58
有人看了《坐乌篷船来的人》吗?能给点意见吗?我觉得可以扩展,共产党、军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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