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雨果
目录
楔子
金瓯已缺总须补
敛翮遥来归
落月关山何处笛
各在天一涯
万里风烟接素秋
南鸿北雁了无因
后记
楔子 一场暴风雨刚刚止歇,沙砾在结满霜雪的地面上呼啸得肆无忌惮。沙漠与群山分界带上生长着枯黄的柽柳与灌木,掩映着一条暴涨的小河。月亮高挂于天际,远处神圣的鄂博清晰可见。即使在阳光下也笼罩着迷雾的群山,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山峦顶端变换着淡蓝、绛紫、暗绿等神秘莫名的色彩。它们忽而似在咆哮、狞笑,忽而又陷入无垠的死寂,显出异常冷峻的神态。沙丘边立着一座孤坟,木碑上的字早已剥落褪色:“这里埋葬着的人,有一种绝对的意志,永远在他的内心雄雄燃烧。”。
金瓯已缺总须补
一 1935年冬,距东三省沦亡于日寇铁蹄下已过去整整四个年头了。这些日子以来,华北的局势也是一发千钧,传闻迭起,不容须臾乐观。僻处江南一隅的春江市,虽只是一座富庶宁静的小城,但漕运发达,市肆通衢,人文灵秀,各界有识之士中,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特别多。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的。就连菜佣酒保,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也会拍腿叹气,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北方的胡尘,怎抵得过江南的青瓦白墙、丝竹铮琮,还有烫干丝和蟹黄汤包来得真切呢!文章事业,前途于迈,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虽早知国将亡,但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么?管他!且游湖要紧。 春江以一湾烟波浩淼的深潭而得名。城区很小,由几条青麻石长街贯穿其中,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食馆、鞋帽铺、杂货庄、点心店,一到夜晚就上了排门。只市中心有几排紫铜圆顶的洋房傍水依山,倒是二十年前修建的。乌漆大门上挂着一幅黑底金字巨牌:春江大学。这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高等学府了。 城不大,学校布局也小巧玲珑。据说大学刚开办时规模小得很,仅有的几门课程都由漂洋过海来的洋修道亲授的。北伐战争后,洋修道渐渐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学校大权落到中国人手里,才慢慢发展出了文学院和理学院、医学院。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至民国年间,古梅以北山之阴北溪一地开得最盛。这个地方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这日正是周末。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来。北溪边,梅林深处一带层层叠叠全是白墙青瓦、乌漆大门。其中一扇雕花铸铁门吱扭一响,依次转出三个人影来。走在中间的是一娉婷少女,梳两股油光水滑的长辫,辫梢处戴着用极细的银丝编成的两只飞蝴蝶,额前的刘海用火剪微微烫过,弯弯曲曲的。内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下面依稀露出套着白色长袜的小腿。姑娘左边是个老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袖口微微挽起;右边挽着艾司髻的中年女人,一身藏青袄干净爽利,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 三人走着,不做声地穿越一片片梅林,沿着青石台阶盘旋下到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少女抱着书包坐定,道:“奶妈、老董,请回吧。”“小姐你要当心好自己哦。”奶妈赶快说,“等老爷从南京回来,我就给你宿舍去电话告诉你。”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车夫起程。那两人却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远地去了。 “这就要怪着老爷了。去南京开参事会,哪里好不提前告诉小姐一声哩?”“恐怕不是老爷,而是……”奶妈努努嘴,指指山上,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小姐一早回家,却发现门户空空,原来全家都游秦淮河去啦,你说她能不气么?”“虽说是我辛辛苦苦奶大的孩子,这里到底要讲两句公道话的。那戏词上怎么说的,哦,小姐真真是‘富贵娇儿’啊。老爷太太是做得不对,可小姐这么样子使性弄气的,今后万一遇到了坏世道,不笃笃实实吃上几场亏,就怪了!”回路上,奶妈一阵慨叹,拍腿摇首。 “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吧!” “可不是…….太太死掉整十个年头啦——呸呸!我是说前面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难道要替死鬼娘向老爷来讨孽债啦?” “债,债,一笔糊涂账!” 黄包车绕着深潭转了一圈,有夹着书的男学生路过,都远远指点着交头接耳道:“看哪,瞧见了吗?这就是新闻系的‘铁骨红梅’。”“洒然而有清致,是够傲的!”冷风把话音吹到宋灵漪耳里,但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当做空气,不予理睬。 原来,此地有个道观,系明代时修建的故园,后渐颓圮了,名唤梅花观。观内栽有一本铁骨古梅,折枝处内外皆赤,士绅皆称罕物。故有一中文系高年级男生引清代吕留良《宋诗钞》句形容他一见惊艳的新生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送她这十四字评语后,意犹未尽,又云:“宋女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了。天色是积阴的,冻得并不结实的江南的水面漾出迷离的雾,寒气透骨。一艘轮渡暗沉沉地在水上挪。船头站着宋灵漪和跟她约好在码头见面的同学赵余心。船行至水中央,高挑的,竹青色阴丹士林旗袍的背影,灵漪的女伴赵余心的背影,仿佛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似的,又一回招来了瘪三的觊觎。 船上有几个面目可憎的船客,像狗儿般凑上前来的宵小们,在见了余心的面貌后,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向甲板上吐起了唾沫。 宵小们的眼珠子突然定住了。然后宋灵漪被他们恶俗的调戏一步步生生逼至栏边。她抱紧紫花书包,怒叫一声比一声更凄惨绝望。她看见乘客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却没人敢过来;余心惨白的脸在人影里忽隐忽现,像一尊雕像。而那冰凉的潭水,呵,她在跳下船的前一瞬还理解不了什么是透骨的刺痛……难道她不是最应能体会在漩涡下面挣扎,绝望到极点时渴盼被拉一把的冰火交织的滋味么? 拉风箱般拼命喘息着,指尖无助地探出水面,倏尔触及一缕厚实的温暖,立刻牢牢贴上了。长这么大,她头一次掂清楚温暖的密度。然后她的眼前扯起一片朦胧的蓝光,氤氲地润开,美得毫不真实,像好莱坞片子即将开映前的光景。对方的睫毛触着自己的,温暖的气息喷在她冻僵的脸颊上。她,得救了。 那日落水后灵漪住了几天医院,随即被接回家疗养了一阵子。在把她送入医院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消失了。后来问赵余心,余心也说不清楚。 余心人如其名,有一颗多余的心。苦难像个魔鬼,总在前方等着她。命运的悲剧使她从头到尾读着教会学校却不能信基督。宋灵漪其实也不信,她常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教会学校是为学洋文钢琴,却不准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但实际上女们的举动甚至思维却无不印染了浓厚的宗教气息。 在春江大学,余心是灵漪唯一的朋友。当灵漪的朋友,是要默许为她做挡箭牌的;同时这意味着你情愿完全被对方的光辉遮盖,自觉充当一个影子。 叮铃一声,紫色风铃上下左右颤动起来,宋灵漪呵着手推开女生宿舍的门,扯下颈上的白围巾。 好冷。雷娅。 她开心地笑,向站在五彩文窗边的赵余心打着招呼,雷娅是赵余心的教名,正如阿尔米达是宋灵漪的教名。余心温文而雅地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向灵漪透露个真诚的问候。她正小心地给案上的文竹浇水,那神情像对待一个娇弱的孩子,温柔里透着宠溺。 你呀,真是个活探春。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停下手,怔怔地看着灵漪带着厌烦又得意的孩子气,撕碎书包里刚刚发现的几封情书。 那你呢,又是大观园中哪位娇贵女儿? 灵漪拍拍手,把大衣往床上一扔,半歪脑袋,嘴角噙笑。 余心将眼光转向窗外。 灵漪,你是否记得红楼中那个姑娘?悲秋吟月、比心机、斗口角这些属于女孩子的专利,与她从来是绝缘的。 灵漪漫不经心地修起指甲来。 也许,我早该下决心,去做个修女。 余心放下喷壶,怅怅道。可是,你还记得么,从前教会女中的嬷嬷也不欣赏我。父母呢,当然更不会同意。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真是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点点星光在灵漪的眼睛里闪起来。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人都说宝玉是大情痴。余心忙忙地咽下一口唾沫,似乎要一口气说完某个重要之极的发现,你却可以轻易地明白她是在用匆忙的没事找事来掩盖一些尴尬的悲凉——瞧,护花人却在有意无意间将那个女孩遗漏在自己心房外面。 这女孩好惨!连宝玉也不呵护她。 灵漪扔下指甲刀,怔怔望着余心。 余心的脸忽然有些发白了:是呵,那灵魂,大概是个打不死的魔鬼,破碎了,还挣扎着要一次次重新拼凑在一起。 灵漪审视着余心,眼光变得悲凉。 也许千回百转,只有宗教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为什么我就是不能信教呢?即使那只是为了对自己大发慈悲。 这段话,余心是对自己说的。她极其讨厌看见灵漪同情的泪水。 宋小姐,有人找! 女工又来敲门了。灵漪噘噘嘴,披上大衣去楼下的会客室。这是每天必有的节目。 这里又只剩下余心自己了。另一个室友琼早翘课跟男友看嘉宝的新片子去了。 桌上的剩茶热气袅袅,余香细腻。隔了厚重的五彩文窗,他人青春年华喷发的快乐如礼花绚烂,一次次辉映出那张残缺死寂的脸。余心佩服地看见自己的脸色还是如此的安之若素。虽说遍长途触目凄凉,她的心弦依旧无能保持平静。那么,红尘到底是万难抛撇的罢。可皈依的礁石在哪里呢?读书太多,终是误了。 这个宿舍的女孩子都主修人类学。在世人看来,这是种可有可无的专业,做嫁妆呢倒也不算坏。灵漪落水时正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也是当时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很推崇的一种哲学。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一夜风雪过后,校园里忽然四处贴起为东北义勇军举行募捐义演的海报来。余心伫足看了整整半晌,才揭下一张举着,跑进华丽的女生楼去。这个镶嵌五色文窗的建筑,从外面看就像个教堂。 星期日城里有义演呢,为义勇军!什么,怕有政治色彩?可一个人起码要爱自己的祖国不是…… 精致的宿舍就是她唯一的布道场,寥寥三两个对象不是在为约会描画眉眼就是边用水果点心边谈论新片子。 别慌,有我呢!灵漪上前,向她笑。 这个周末,自清早起天气就湿漉漉的。两人结伴进了城。 演出地是一个教会中学。校工听见敲门声,徐徐打开黑漆大门,向两位小姐躬身微笑。余心点头道谢,灵漪则左顾右盼。 二人一径顺着光秃秃的柳堤而行,穿廊度院,老远就看到前面静悄悄的甬道上站了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他一手执烟,另一只手插在裤袋中,两眼向天。 什么人? 自那日落水后灵漪就成了惊弓之鸟。她警惕地站住,拉紧余心的手臂。 也是来看义演的呗。 余心把手臂抽出来,继续前行。 那男人却迎着她们走来了。余心低下头,脚尖在地上乱蹭。灵漪却昂首瞪大小鹿般的眼睛。她们同时闻到强烈的烟味。男人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们,继而深深注目于灵漪,笑容温和诚敬。 是——来看义演的吧? 余心看着灵漪,期盼她出面作答。 灵漪大方地点头:请问从哪里进去? 绕过那片竹子。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男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春江大学。 余心说。 洒然有清致。一看就知道。 男人把烟头扔在脚边,旧皮鞋在上面碾了几下。灵漪瞪着那烟头。 我姓方,请就叫我老方好了。 男人亲切地道。灵漪什么也不说,拉着余心往前走了。老方茫然地跟从,还想聊些什么,前面一排冬青树后忽然闪出个面貌娴雅的女人来。这个女子微微一笑,空气里飞着的冬雪就立刻化为了春风。 她和煦地笑,请陌生的女孩子们称年龄稍长的自己为王大姐,随即轻易就打发掉了老方,让他留在原地等待观众。接下来,她的脸上洋溢着亲热,一边挽着一个,嘻嘻哈哈地向前去了。 三人绕过竹林,转角处现出个不大的厅堂,里面搭起了精巧的台子,下面摆着几排座椅。好清冷。与余心之前辉煌的想象简直是大相径庭。由此却可见老方们的筚路蓝缕。 头排全空着。王大姐拉着女大学生走过去。赵余心犹豫了,她从来不知面对热情的人推辞两字该如何书写。她灵机一动,赶紧先拣个位子坐下去。 呀,真偏! 叉着腰,王大姐盯了她一眼,哪个看戏不抢中间啊? 还好。 余心笑指右边位子,表示并不是最偏的。 她就是这样的。 灵漪轻声道,旋即坐于余心左侧。 王大姐蹙紧眉心,盯住余心看了一会,微微摇头。这样她也只得在灵漪旁落了坐。一个戴假发,很清俊的男子就在这个时候从台上走了过去。 付翔! 王大姐立即攫住他。青年向下一望,扯下假发,跳下台来。 原来这日要上演的话剧《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以一二八抗战为背景创作的新戏。因剧社未能招到女演员,不得已才安排下一个春江大学戏剧系的新生来反串女主角,南洋少女梅娘。 付翔——南洋华侨。 王大姐介绍,旋即转过头眨眨眼睛,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小伙子,你今后大概不必再受这份洋罪了。让我们共同诚邀美丽的宋灵漪同学来担任黎明剧社永远的女主角。 灵漪不自然地扭扭身子,眼睛眨了好几下。付翔向她微微倾身,笑着说了句什么。 怎么你认得宋小姐? 王大姐上上下下地打量付翔。 认得。在校园中见过几面。 付翔满脸认真。 哦! 王大姐又笑了,那就快去准备吧。 付翔向灵漪点点头,这才转身上台,可又忙忙地从侧面走下去了。 渐渐的,观众一个个的进了厅堂。王大姐过去一一打着招呼。灯光渐暗。灵漪和余心静静坐着。余心侧过头,看见灵漪晶亮的眼睛。 台角放着个小小的玻璃箱。余心把手放进布包,轻轻抚摸动身时放进的红宝石戒指。那是母亲的遗物。 在开场前老方也进来了。他行至前排,并没有选择余心右面的空位,而是从余心膝盖前挪过去,很自然地拣灵漪左边坐下了。 那是王大姐的座位。 灵漪悄声道。 没有关系。 椅子渐渐坐满,悠扬的《梅娘曲》响彻厅堂。老方仍在和灵漪喁喁说着什么。余心身边的位子一直空到了终场。 冲向前去呵,向前进! 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候,满堂沸腾,热烈的掌声温暖了寒冷的厅堂。灵漪和其他观众一样起立有规律地鼓掌,把手都拍红了。同样激动的演员们一次次掀开帘幕,向台下深鞠躬。余心这时却有些漠然起来。一个穿着竹布棉袍的男人从后台默默走上来,将募捐箱搬到台中央。一束灯光不经意地打在他脸上。 灵漪。余心忽然说,你的救命恩人在这里。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贴满了春江大学紫铜圆顶的西式楼宇,终又被雪打风吹去的海报,全是萧川在油灯下一笔笔绘就的。这个晚上,住在校园外面,半山腰一个茅屋里间的方超、王永勤,以及在灶间打地铺的萧川,也都迟迟难以入睡。 王永勤曾在武汉念过女师;几年前为逃婚离开家乡,加入了地下党。方超则是不打折扣的“老革命”,虽然连王永勤也没弄清楚过他过于冗长神秘的政治背景——出身地主家庭,1927年在长沙读书时就背叛了本阶级,也曾按照指示,在国共“蜜月期”加入过国民党。大革命失败后,他辗转数省,以教书匠、小商人等各种身份为掩护,一直从事地下工作,是个走南闯北、胸怀城府的人。被组织上调到春江前,他正在家乡洪湖的一支游击队里当政治委员。 萧川和他们又不同,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塞外雁北岚漪河畔是这汉子天长地远的故乡。他自幼放羊,蒙一位好心私塾先生指点,才陆续读过一点书。接着家乡遭灾,实在无以维继,他四处流浪到了东北,加入抗联,于白山黑水、铁岭绝岩间洒下持戈卫国的鲜血。在部队里,他宣誓加入共产党。再后来,他所在的部队经历了激烈战斗,几至覆没。按指示,他又辗转来到山外,在一个煤矿做苦工、搞地下交通。人世间的苦辛,几乎都尝遍了。 自从年中省委下决心大力加强这个通衢小城的组织力量后,三人分别被从各自岗位辗转调到湖光山色的春江来。最近,组织上又秘密指示要逐步加强与社会上层的交往。这显然与新形势下中央新的思想方针密切相关。而春江大学不但是教会领地,同时也是教授、少爷、小姐们的乐园,自然就是上层社会中的上层社会喽。于是市委书记兼组织部长老刘让人伪造了三份文凭,命他们以插班生身份转入春江大学。同时老刘通过内线了解到,该校教务长许眉庭竟是个秘密的蓝衣社,这就大大增加了工作的危险系数。于是老刘提出“静观、伏击”方针,要求三人不急于开展工作,只作冷眼观察,找到突破口,长期深入下去。 要想在一群根本不相信亡国会在自己这代临头的公子小姐中闹“革命”,艰难险阻自不堪言。首先,昂贵的学费就让三位职业革命者捉襟见肘。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在山间寻了所民房住了。王永勤和方超同屋;萧川栖身于灶间。每周三人开一次党小组会,有时也秘密读些上海出的进步书籍。好在春江混文凭的大有人在,还没露出破绽来。 教会大学春江大学的女生宿舍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可以经由女工传呼,在摆着钢琴的漂亮会客厅里见面。不过负责传呼的女工,很快就要求长薪水。原来各系所的各色人物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先后以招徕会员为名,到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宋小姐一眄来了——结果,都是很没面子。据说,这宋小姐全不以常理待人,就是不给人面子。 几天后,女生楼锦上添花,又传出消息:宋小姐发议论说,她恼恨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为生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渐渐地,大家也就把这个宋小姐当成了怪人。若非她实在美丽,是男人的梦中爱宠,反倒令女人在嫉妒之余不敢轻看,恐怕就会如她唯一的好友,丑女赵余心般,在残酷的时评讥嘲下,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宋灵漪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松亭静坐当风,举目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很不喜此种天色。每逢这种天,她内心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都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早废了多少旧物。她并不心疼,反有打出象牙塔的豪情。 那是一个古旧的老屋。两株百年老榆树矗立在院子中间。书斋、轩厅,幽静的庭院,门前有竹枝搭起的篱落。冬来炉火雄燃,门扉紧掩,垂着深灰色软缎厚帘。早早点起了鸡舌香,八岁的她静坐窗下,默读父亲回京前指定她背诵的古文。她放下《左传》,透过微微翘起的窗帘边角,向外默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着层雪。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偌大的荒郊野屋,只余她,和一个病弱女人…… 宋灵漪的同学赵余心说过:若有来世,自己定要好好地活一回——好像她的今世已经终了。赵余心真像宋灵漪的母亲,总是把话题扯到来世。丑女的悲哀啊。可谁也等不到来世。 宋灵漪在亭子里闷坐了会儿,身上越发冷了,遂起身而行。 春江大学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洲屿许栏,却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楼道宽阔得很,地板都是软木铺就的。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她从门口看了一眼,赵余心并不在,只另一个室友,教名为“琼”的,正坐在窗边沙发上对着小镜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坐在桌边边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灵漪先向她们打个招呼,遂把自家床头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像在询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修着指甲搭讪道:“阿尔米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洋名字听着挺奇特,是教会女中的意大利嬷嬷为她起的,她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她想。像当时多数的教会生,她虽熟读圣经,也常去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却严禁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不过在这里,洋派头是正餐,精通英文比搞好专业来得更重要。拜家世所赐,学成之际,肥缺自会从天而降。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而言。至于寥寥女生呢,在当时,读大学几乎和添一份高级嫁妆是划等号的。 灵漪不答,却反问:“雷娅呢?”雷娅是赵余心的洋名。 “有谁注意了么?”琼以刚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新橙,懒懒发问,在清芬中众人皆懒懒摇头。灵漪暗想:要能和隐形人似的雷娅换换位置,该有多舒服。 “去图书馆了吧。”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貌的女孩可有别的去处?” 灵漪转向那副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那桃源,就再不出来。 于是小姐们又聊了会儿,陆续告辞了。琼拖着长睡衣,也跟着走了。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灵漪靠着沙发,望着那幅画,默想心事。女工突然敲门而进,汇报上午共有哪几位绅士慕名造访却扑了个空,见灵漪似听非听的样子,遂调转话题道:“等下就该开饭了,要不要把饭菜送上楼来?西点厨子是外头新聘的。不尝尝多可惜。”——反正这些都含在昂贵的膳宿费里了。灵漪沉吟片刻道:“给我和赵小姐各留一份吧,这会子我先去图书馆。” 直至夜幕轻垂,赵余心仍然踪迹全无——显然又泡在图书馆的书海里了。宋灵漪枯坐许久,心下到底有些不以为然:老做书呆子毕竟也没多大意思。等了半天,她只得独自来到女生餐厅,要了碗芡实银耳粥慢慢喝。忽然女工进来告诉她有电话。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命她速回北山家宅。 这个江南小城像中国任何地域一样,拥有形形色色的名人以及名门之后。虽然十八岁的宋灵漪自己总嘲讽着说“名人是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很快了解到这个漂亮高傲的姑娘,有个显赫的父亲。 宋鲁直系同盟会元老,世纪初元即负笈东渡,后参加辛亥革命,最终在民国参事部挂了个闲职。几个月前,宋鲁直受聘执掌春江大学国文系主任牛耳,正薪四百块大洋。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栽着栀子、枇杷树的天井中央用碎石子拼了条花径,直通后花园。园子不大但山石错垒,许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中,则历历陈列着洒金屏风、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完毕。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了?”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指指窗旁的硬木流云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灵漪才坐下:“是。可家中无人,我就回学校了。”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令你不堪忍受,连多呆一刻都不行么?”宋鲁直继续发问,语气却含了悲怨。 灵漪无言。半晌,她才抬起头来:“父亲,当年那个家,不是也不能多留你一刻吗?” “放肆!”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珠罗纱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搭着半截棉被,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来。 床角深处,那本早就揉皱破碎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微微呻吟着的母亲,让她靠在床头,再从床边一直燃着的“五更鸡”上端起温热的药,又从床头柜的玻璃匣子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熟极而流的哄骗语气说:“喝完药再吃糖,一点不苦。” 母亲苦着脸,一口气灌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来揩拭泼在被头的药渍。那被头,已经黄渍重重了。灵漪皱皱眉,奶妈对母亲,也太应付了。等下要去和她说洗被头的事,不能软,也不能太硬…… “苦得来......我这死病,真是在天天扛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了。”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低头强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可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襁褓中的你,身边只有个奶妈……这个命啊,真应了小时候算命瞎子说的,是薄而又薄!”母亲怔望向灰黑的珠罗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我刚落生,他也不在你身边?”灵漪满脸通红地发问,感到不可置信。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做母亲的一时愣怔了:“你说,他?” “对呀。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看一眼?” “他呵.......他在外地……”母亲的脸忽然红了,那是赭黄后面即将消逝的一抹惨淡的夕阳红。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再说,还有我呢!” “啥?......”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那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们的任何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 ——“那时节我留在家乡的钱,足够你读书了。你姆妈不愿你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我坚持,你才读到今天。”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最不愿听到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而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一甩双辫,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因自小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的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直到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终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反而是在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民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可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为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确实,对那个早已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无辜善良的女人,自己欠下了太多心债。他支着头,沮丧地暗想。而这内疚感,是在渐近老年,种种欲望已退,思想逐渐清明的状态下,才发生的。若有来世,怕依然会重蹈覆辙。人,天生是审美的。男人,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怎能将感性热烈的爱喷发于一截枯木身上?然而,枯木蝼蚁却以终生完成了惟一一件撼动未来的事情:培养了一个天壤之别的女儿。 和多愁多病、优柔寡断的母亲截然两样,灵漪自幼便精干强健得很,以一少年管理众仆佣而尊卑有序、赏次分明。仆人们都不怕太太,却只怕这位八九岁起就孤标冷傲到几不近人情的精明大小姐。幼小的她,竟反过来成了母亲的保护伞。宋鲁直那时从北京回乡后,见此光景大为惊喜,每每夸奖:“你倒像我的女儿。”自此爱如掌珠。 她自幼酷爱读书,亦敬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唯一不能原谅者,就是名士父亲对可怜丑母的冷淡。这也是她后来一看到同学赵余心就倍感亲切同情,希望保护她善待她的深层心理原因之所在。 直至已成年,她仍无法理解,难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的美丑而非性灵之善恶,竟是天平上最重的那个砝码?丑女子难道只能贱如泥沙?难道他们就没有最起码的同情怜爱之心?父亲对穷苦人,可是慷慨得很呵。 不过令她终生感激的,是父亲坚持让自己受到完整的教育,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有幸成为有主见有文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的公民。奇怪的是,母亲当年却一直不愿放她出去读书,总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自己就是识点字,境况又怎样?”母亲毫无心机,对奶妈倾吐体己话,“这孩子眉目生得不差,将来就是不识字也嫁得掉的。”奶妈转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小姐。 不过父亲还是坚决拿出一笔钱,让她进了私塾。“时代不同了,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吃饭时,他不看怯怯地坐在桌角扒饭的母亲,只是对灵漪说,“只要你读得下去,父亲供你到大学。”母亲麻木地听着,望一眼丈夫英挺的侧影,又惶惶低头,数着扒着碗里不多的饭粒。 中年后的母亲渐近慈祥,对这一既成事实,也像对生命里其他事实一样,毫无反驳地容忍下来了,进而产生了某种絮絮的兴致。而在料理家务、修习课业之余,她也尽力陪伴孤独的母亲。每日入夜,灵漪做完功课,母女二人在高高的屋顶下共飨猪油豆沙芯汤圆或猪肉青菜馄饨,母亲会饶有兴致地听她讲私塾里的家长里短,时不时也发些议论,有时那议论甚至很高明,独具只眼。待孤灯将灭,服侍母亲爬上高大、深远、宽阔的床,把滚烫的汤婆子送进母亲的被窝,再替她放下双层的帐子后,听她微微叹气,深陷入放了汤婆子的软被中,小灵漪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到父亲留下的钱快要用尽时,母亲就常吩咐奶娘以猪油和着晚上的剩饭煮了,当宵夜吃来竟也特别香甜。作为女儿,灵漪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无限苦痛不甘的母亲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母亲几乎从未触及那些在她心底必然最感撕心裂肺的点点滴滴。就在猪油饭的溶香中,和着母亲一句句长叹,她一口口吞咽着无声的悲哀。 她从未有过疲累之感。她精力充沛,自小禀赋坚毅过人。因为没人可依靠。有时她想,这禀赋必定得益于父亲。 左邻右舍都传说,宋家那窝囊的丑女人,倒生出个标致的厉害角色。自她出门读书抛头露面后,就常招来路边巷里的评头品足。人们交头接耳争着传说乡里从没出过这么五官周正的女孩。灰蒙蒙的宋家老宅因这颗明珠陡然生辉。提亲的人踏上了蒙着灰尘的门槛,大半是周围乡绅,甚至连母亲的两个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来探过口风。女人们往往不去问母亲,倒常在路边截住放学后的灵漪,话里话外试探来去,好像即使在这件事上,宋家做主的人也是她。但一来二去,人们领教了这小孩子的厉害。 “真是鬼精灵。不要鬼狐附体哟!”“真是那个丑女人生的伐?”碰了一鼻子灰的婆婆妈妈们私下议论。在碰了一次钉子后,也有媒婆避开灵漪,托奶娘引见,找母亲直接谈的。 一直长躺在床,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母亲忽然有了排遣漫长时间的动力和精神。白日里,她和三两登门的说亲人相谈甚欢,晚上竟兴奋得吃了药也睡不着。“其实呢,人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杜家,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日,在夜里吃猪油饭时,她对女儿放话试探,“女孩儿家,总归只有嫁人一条路可选。赶着日脚,你就到出阁年龄了。不如早订亲的好,免得剩下。我看呢,男人最要紧的是人材老实。张家那个儿子,你见过没有?虽说年龄是大了些,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家底厚实,将来嫁过去,终归会对你好的.......” “姆妈,你在说啥!”小灵漪忍无可忍,终于叫起来,“你不是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吗?为啥又要急急地把我往火坑推!” “啊呀,不同意就算了,急得那副死相做啥!”母亲满脸通红,不满地推开饭碗,走向她赖以安身退守的拔步大床。“不要以为自己将来就一定是八抬大轿的命哦!你是啥?珍珠宝贝?!不是伤你心咧,有的女孩儿家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到上轿观音脸,而是越到上轿越推板哩!哼,人家的丫头,哪里敢顶做老的嘴?还不是我自家没用,连女儿也瞧不起......”母亲又哭起来了。 她永记得母亲死前的一幕。母亲一生没有受过苦,吃过累,这也算是她大不幸中仅有的一点福泽。但并不辛苦的生活非但未能滋长任何生机,反而是并非佳人却多病多愁,惹人厌烦。后来青春飞逝,身体赖以生存的那点活力彻底消去,她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五更鸡上还徒劳地炖着苦药,灵漪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冰冷长瘦的手,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半晌,母亲慢慢睁眼,喉间咕噜作响。平日里暗淡无神四处躲闪的眼睛,在这最后时刻忽然清澈明亮了一瞬,一张枯黄的脸上,烧起漫天红云。“姆妈。”灵漪的眼泪落下来。“不要哭!”母亲镇定而厌烦地摇摇手,似乎突然间积蓄了惊人的力量。 灵漪急忙拭去泪,诧异而又悲伤地看着那双明目。 “亭,姆妈就要去了。这是姆妈的天命,可来得还是太晚了些.......老天早知姆妈不敢寻死,所以就这样慢慢地折磨姆妈。好在现在连老天也厌烦了,姆妈不想解脱也终于解脱了。” “姆妈!” “不要插话!”母亲冷冷而有气派地摆手,忽又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絮絮的伤感,“亭,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对得起你姆妈。父母,姆妈不敢责备,只怪命薄;兄弟姐妹,简直如路人;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女人盼望的根本。女人,心里最看重的,还不就是能有个丈夫疼惜自己。不能一世,至少,就是几天,也有个回味啊......”母亲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开所有无形的束缚,如一个演说家那样迫不及待地侃侃而谈,“我不是怪你父亲,他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我又能怪他什么呢,换个人也如此。他还算好人,至少没把我赶出杜家去。我只能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张漂亮的脸子,没有读进过什么书,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我凭什么要仰他的鼻息,吃他宋家的饭!” 宋灵漪悲凉地望着姆妈,一种从未敢深想的疑惑,此时从深海涌上水面。 “亭,你是姆妈心底里最想做的那种女子。能干,又标致。将来,哪个男子不被你玩得团团转?但是,千万莫信这些男人。答应我,你要离他们远远的!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否则,你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姆妈脸上露出决绝神色,眼睛越发清亮如水。灵漪忽然想,如果父亲这时看见姆妈,大概也会有一点心动吧?可惜,太晚了,姆妈也不需要了...... “答应我!”姆妈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信不信姆妈的话?” “信......”灵漪小声说。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和她,和她将来想成为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一声,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姆妈的魂在天上盯着你!” 这双畸形之目,在生命的终点,终究焕发了本应有的夺目光彩,平日却为何总被阴翳蒙罩着暗淡无光?灵漪在床前庄重地向这个濒死的苦命女人,更向满心悲愤的自己许下了誓言。为了被毁灭一生,连骨头都不留的,给予了自己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走吧。”宋鲁直眼里掠过天边苍凉的浮云,他颓唐地坐下来,脸上松弛的皮肤不停抖动,“不要再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