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岩》《红旗谱》 主持人: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主讲人:阎浩岗(河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主持人: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在文学馆听讲座。今天我为大家请来的主讲人是河北大学人文学院阎浩岗教授,大家欢迎。 文学“经典”从字面上,可以做出这样一种解释,即经得起时间磨砺、检验的文学典籍。就小说而言,指的就是那些名著,像我们大家熟知的“三国”“水浒”“西游”“红楼”,都属此类。而“红色经典”,又堪称文学经典花苑里的一朵奇葩。今天在座的许多朋友,我想都在自己的青春岁月里沐浴过“红色经典”的洗礼。还是拿我们熟知的那“三红一创”——《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来说,都给我们留下了史诗般的记忆,而记忆的震撼与审美的激荡,又几乎都是来自“红色经典”中的英雄传奇。今天,阎教授将以自己的课题研究,为我们提供一个解读的新视角。有请阎教授演讲“‘红色经典’中的英雄传奇与日常生活——重读《红岩》、《红旗谱》”,大家欢迎。 大家好!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红色经典”中的英雄传奇与日常生活》。“红色经典”这个概念有广义狭义两种理解。广义的是指五十到七十年代广泛流行于中国大陆的包括文学、电影、音乐、美术等门类的一批作品。狭义的则专指以“三红一创,青山保林”为代表的那批小说。我们这里指的是后者。我想通过辨析小说内容的传奇性与日常性,使大家对《红岩》和《红旗谱》这两部著名作品有新的认识。 中国小说“传奇”的传统,要比描写日常生活的传统久远得多。中国小说源自传奇。且不论上古神话、司马迁《史记》,单说魏晋以后,“志怪”小说专说神鬼怪异,“志人”的《世说新语》虽述人间事,所述之人言谈行止也多怪异,不同常人。唐宋文言小说名即为“传奇”。至明代《金瓶梅》出,方有以写俗人常事见长的大部头长篇。而清朝金圣叹论小说,也主张在不脱离现实性的前提下讲究传奇性、惊险性。在《水浒传》的批注中他说:“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也。” 中国古典小说中,那些写神魔鬼怪的作品,如《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之类,肯定是极其“传奇”而非日常了,我们且不去管它。《三国演义》《水浒传》虽然个别情节写到了超自然现象,如玉泉山关公显圣、梁山英雄排座次前惊现石碣等,但基本写的是人间事,其传奇性主要表现为情节的非日常性和人物的英雄性。倒拔垂杨柳、卖人肉馒头无论如何不属于日常行为。诸葛亮、关云长、赵子龙、鲁智深、武松等都属于高于普通人的英雄。而《金瓶梅》就不同了,它写的都是饮食男女的日常生活,平凡人唱了主角。《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这一传统。虽然其中也有太虚幻境、警环仙姑、通灵宝玉、风月宝鉴等个别情节或细节,但也是写日常生活为主,除了柳湘莲尤三姐,人物也没有什么英雄气。《儒林外史》写了周进、范进的曲折经历,但也不算奇,不出日常范围。 “红色经典”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其英雄传奇性,近年来影视剧的改编也大多着眼于此,《创业史》《山乡巨变》至今未被改编。这不单因为它们写的是合作化(好像五六十年代也没有有关电影戏剧,或者有过也不出名),也因为它们没有传奇性。似乎当前的观众不喜欢日常生活题材,或者影视编导们以为观众不喜欢日常生活题材。读者喜欢传奇,是因为日常生活比较单调枯燥,于是有个别人热衷于探险、冒险,即人为地制造惊险,以寻求刺激。更多的人则没有这种勇气或机会,那么阅读传奇类作品,便能给其以脱离世俗的精神自由和愉悦的感受。但是,人又有认识现实、认识自我、探索人生的欲求,传奇类作品虽也有助于认识,但这方面的功能毕竟不及日常生活题材的小说。另外日常生活题材的小说贴近现实贴近读者,日常生活中有许多耐人品味的美,所以这类作品也自有其不可取代的价值。“红色经典”并非都忽视日常生活,我以为其中在这方面取得最高成就的,是《红旗谱》。 一、《红岩》的传奇性 “传奇”与“日常”相对,非日常的事件、人物都有一定的传奇性。如此说来,战争与革命题材应当都带有传奇性、非日常性了,因为战争和革命意味着日常秩序的破坏。英雄人物作为超出普通人的人,都带有一定的传奇性。在小说中,情节的传奇(惊险、离奇、曲折)往往与人物的传奇(英雄性格)结合在一起。《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就是这样。但也不尽然,比如《保卫延安》和《红日》,主要正面人物具有英雄性,情节则不似前两部作品那么惊险曲折,因为它们写的是常规战争。《红岩》则更为特殊。它属于“传奇”类是无疑的,他的情节不乏惊险曲折之处,例如“沙坪事件”、双枪老太婆劫刑车、刘思扬被“释放”又被重新逮捕、高邦晋的故事、白公馆挺进报事件、渣滓洞白公馆的越狱,等等,这些在过去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故事。而狱中生活题材也比较独特,相信在座的诸位大多没有体验过。至于人物,许云峰、江雪芹、成岗是最典型的英雄,刘思扬、余新江、丁长发、龙光华、齐晓轩乃至华子良都是英雄。可以说里面的地下工作者除甫志高外,都是英雄。即使是甫志高,后来也成为最著名的一个叛徒(后面我还要专门分析他)。 我们在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英雄形象,可以大致划分为“能力英雄”和“道德英雄”两大类。“能力英雄”是指在武力(体力、武功)、智力方面高于一般人的人;“道德英雄”则是在道德品格方面高于普通人的人。有不少英雄形象是能力英雄与道德英雄的合一,也有一些偏于一端 。例如《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智慧绝伦,而对蜀汉的事业、对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是能力英雄与道德英雄的统一。赵子龙武功方面是常胜将军,道德方面也几乎没有瑕疵。关羽后来被尊为“武圣”,武功没得说,道德方面是“忠勇”和“义气”的化身,但智力方面似乎有点问题,没有贯彻诸葛亮的战略思想,导致失荆州走麦城,性格方面也有些刚愎自用。至于吕布,武功第一,道德上却一塌糊涂,所以只是个能力英雄,准确说是武力英雄。《水浒传》中,我以为将能力英雄与道德英雄集于一身的,首推鲁智深,他力大无比而又见义勇为。武松道德方面不完美,李逵则武功道德方面都有显著缺点,唯勇气可嘉。外国作品中,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是道德英雄与能力英雄的统一。那么,《红岩》中的英雄属于哪一种呢?许云峰、江雪芹等人在道德方面是理想化的,当然他们身上体现的是共产主义道德,是为集体牺牲个人、为未来理想牺牲个人现实生活的人,但这并非这部作品独特的地方,因为其他“红色经典”里的英雄人物也都能做到这些。能力方面,书里面没有写他们有什么出众的体力或武功,只有双枪老太婆的枪法出众,但除了一个“双抢”的绰号,小说也没给她展示的机会(还是后来的电影《烈火中永生》给弥补了,让她老人家在“劫刑车”时给了企图逃跑的甫志高一枪)。许云峰、江雪芹等虽然可以说有比较出色的工作能力(要不他们也不能胜任地下党的领导工作),但在智慧方面也没有到怎么神奇的地步,例如,在“沙坪事件”的处理上,许云峰虽然嗅到了危险气息并马上布置陈松林撤离,但没有充分估计到甫志高的麻痹大意与对于家庭的依恋蕴含的极端危险性,终于给敌人造成突破口,使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事实上,历史真实中许云峰的原型许建业在这方面犯的错误还要大。江姐、成岗等人智慧方面又不及许云峰。刘思扬被“释放”软禁在家时,几乎上了“红旗特务”郑克昌化装的“老朱同志”的当,而且也没有能像冉阿让那样成功逃跑。倒是白公馆的齐晓轩(历史原型叫许晓轩)在处理狱中《挺进报》问题时表现出沉着机智,算是给小说增添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但那不过体现了一个老地下工作者的经验与必备的应变能力,再加上一点运气,也够不上多么神奇。所以,他们都不属于能力英雄。我以为,《红岩》英雄最独特之处,是他们都是一种特殊类型的英雄,我把它称作“意志英雄”。在这方面,书中的主要英雄人物许云峰、江雪芹、成岗读又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另外还有一个独特人物,就是华子良。华子良按上级安排装疯三年多,每天在院坝里跑步,不与任何人交流,凭的也是坚强的意志。 大家最熟知的,可能是江姐受刑的情节。首先是受刑前江姐对敌人审问的回答:“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这些都是我们党的秘密,你们休想从我口里得到任何材料!”她在说这些话时,用的是“沉静、安宁的语音”。下面就是用竹签钉手指尖。而在受刑过程中,江姐居然没有一声尖叫,甚至“没有一丝丝呻吟”。这绝对是超乎寻常的。我在网上搜到一个这样的帖子: 有次不小心手指甲缝里扎进一小根木刺,虽然只出了一点血,但是那种疼啊,当时死的心都有。还有一次,在医生那拨个牙,可能麻药没打好,钳子一下去,整个人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简直疼惨了,没法形容。还有一次,自己玩老式手摇电话,不小心把手指对上了正负极,只觉脑袋嗡的一下,那条胳膊象要爆炸了一样的感觉,只剩下了往外出的气了,半天才缓过来,还有次被别人掐大腿,眼泪都疼出来了,等等,这样的经历有很多,总之,很多次都疼的想死掉。 于是想起了过去的革命者,面对老虎凳、钉竹签、烙铁烫、拨指甲这样的酷刑,难道真的能挺过去吗?反正偶是绝对一样也受不了的。尤其是那种带血的和能把人弄残废的酷刑,场面更是可怕。 所以,偶一直认为,这些酷刑正常人绝对不可能承受得住;如果不幸被敌人捉住刑讯,假如只是简单的皮鞭沾凉水一般人大概还能挺得住,可是一但用上真正的酷刑,那么不开口求饶的,百分之一估计也不到。如果真有这样的强人,大概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她)们真的不知道了,二是对方的方式还不够狠;只要是正常的血肉之躯,没有人能承受住超过级限的疼痛。 因此那些影视剧里的,文学作品里的硬汉,偶基本上不怎么相信,不知大家信不信。 这个帖子的作者是个普通人,肯定不是英雄,而且也没有做英雄的欲望。 许云峰经历的考验,除了酷刑,就是孤独。在渣滓洞时他虽然被单独囚禁在一间牢房里,无法与难友交谈,但在难友放风时尚且可以在楼上窗口用目光与院坝里的同志们交流,互相鼓励,并参加了龙光华的追悼会以及狱中新年联欢会;而在被转到白公馆以后,他被囚禁在地牢里,陷入绝对的孤独。如果说江姐受刑还有观众和听众,还能得到战友的鼓励和赞美,许云峰这时则全凭个人本身的意志坚持斗争。那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很长时间内连自己被囚禁在什么地方和经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在黑暗中长期生活,触觉和听觉渐渐代替了视觉。为了寻求越狱的机会,他选准了左面的石壁,硬是用手指,用摸到的半截铁箍,碶而不舍,最终挖出了一条通向外面的通道。而他自己没有从这里逃跑,而是把它留给了其他难友。许云峰还有一个显示其非凡意志的行为,就是集体事业的胜利即将到来之际,自己作为生命个体却面临毁灭,他和江雪芹一样,表现得非常坦然,没有显示出多少遗憾和痛苦。江雪芹的这时的名言是:“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许云峰的名言是:“我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受尽旧社会的折磨、迫害,终于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变成反动派害怕的人。……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和无产阶级永葆青春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那是无上的光荣!” 成岗的意志力则更为惊人,那就是他能在基本失去知觉的前提下控制自己的潜意识。第一次是被捕不久,在刑讯室里遇到许云峰时,第二次是被囚禁在白公馆时,敌人见包括电刑在内的常规刑罚不起作用,便把他押上汽车,拉到一个神秘去处,用催眠术、测谎器诱供,仍不见效,就给他注射一种美国新研制的药物“诚实注射剂”,导致其麻醉,精神处于幻觉状态。小说写他被注射后的生理感觉: 脊背里出现了一股凉凉的感觉,成岗很快就觉察到那股微凉的寒气在变浓,在上升,不过一会儿,竟变得冰一般冷。冰冷的感觉迅速升过颈部,升到脑顶,整个头脑忽然像结了冰。眼前的东西晃动起来,全都模糊了…… 这时他有所警觉,想大声痛斥特务,但是他的身体不再接受神经的指挥,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像漂浮在软绵绵的云雾之上;而且,不再有自己的身体,不再有四肢和知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脑,头脑里只有酣醉的感觉,连这感觉也轻飘飘地浮悬在虚空中…… 不过,他“时钟顽强地控制着神经末梢”,他“抗拒着,不肯失去知觉,不肯先入下一世。成岗和不断从他的控制下滑走的知觉斗争着,终于使自己清醒了一点,甚至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且知道自己正躺在手术床上,面对着美蒋特务。”最终敌人的轨迹也未得逞。这确实是到达极致的意志传奇。 这是文学描写。关于人的意志与药物的关系,我们看看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是怎么说的: 从经验的事实里,我们都知道例如消化不良对于一个人的德行所起的坏作用,并且大力使用某些适当的药物是可以摧毁人的意志力的。……现在我们都知道,不仅仅是充分的折磨几乎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坚强不屈的精神,而且吗啡或者古柯碱也可以使得一个人屈服。(《西方哲学史》上卷,第338页) 但这是意志的“传奇”,是不宜严格用科学来验证的,北大的李杨先生把它称为“红色圣经”,我觉得非常准确恰当,这些先烈们的事迹,确实让人联想到耶稣的受难。 小说里的著名叛徒甫志高的形象也值得进一步分析。假如他不从事地下工作,没有被捕,假如用日常的观点和逻辑来看,根据小说文本提供给我们的东西,甫志高应当是个虽有缺点但又工作能力、人品基本不错的人。他能比较出色地为组织筹集经费。对下级,“他的领导很具体,而且经验丰富,办法又多,很快就博得陈松林对他的尊敬和信赖。”对同志、对工作很热情:党组织给他布置任务时,“他毫无难色地接受了任务。不管做什么,增加工作,现在都是使他高兴的事。”他能替别人着想:“新年期间,他特地雇用的老妈子回乡去和家人团聚。这几天,就由他夫妇自己煮饭吃。”他上特务郑克昌的当,除了自己急于立功的虚荣心,也是因为对后者穷学生的样子产生了怜悯心。对缺乏经验的下级陈松林,他“一直鼓励他大胆工作,而且关心、体贴,很少说重话。”对妻子他富于家庭责任感,应当说是个好丈夫,身份暴露需要转移时,他一定要先回家告诉妻子一声,还给她买了一包她最爱吃的麻辣牛肉,他认为“不向他打个招呼,不把她今后的生活作好安排就离开她,他不能这样狠心!”当然,就因为这次回家,他被捕了,而且很快叛变了。用今天的眼光看,甫志高的错误或罪行主要还不在于他爱虚荣、小资情调,而在于他参加革命的投机心理:选择革命,意味着要打破日常生活,放弃一些世俗享受,还要冒生命危险。而他却不肯放弃时速日常生活,看到革命即将成功,在没有真正坚定的理想信念的情况下,赌博似地参与进来,被捕后很快变节并危害他人生命。甫志高形象的塑造也谕示着,《红岩》是拒斥日常生活、世俗享受的。开头余新江去甫志高家对于甫家客厅舒适环境的反感就奠定了这种基调。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刘思扬放弃优越家庭条件而去冒生命危险从事地下活动,离开渣滓洞时依依不舍,也说明了这一点。《红岩》里的重要人物几乎没有普通人:不是英雄便是“坏人”。渣滓洞、白公馆里的囚犯,除了混进其中的特务,可以说个个都是英雄,都高于我们今天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即使后来误入渣滓洞的三个青年学生景一清、霍以常和小宁,以及白公馆里的胡浩,也都是非常勇敢、临危不惧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