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朗 |
2013-12-01 20:55 |
涅槃——写在“一一·二七”第六十四个纪念日 又是一个“一一·二七”纪念日。 毫无疑问,六十四年前的这一天是个黑暗的日子。那是1949年,大西南重庆,血腥的屠杀已于几月之前拉开了序幕。起初还是“择其要者”有计划地分批处决,而到了11月27日夜,自知覆灭在即的国民党政权将枪口几无差别地对准了关押于各处监狱的政治犯们。一夜之间,几百个活生生的人在肆虐的枪声和烈焰中离去,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孩也难逃厄运。据说自那以后,每到11月27日,山城的上空都飘着淅淅沥沥的寒雨。 以往到了这一天,我总会写点什么,这几年却愈发懒得动笔。这原在情理之中:即便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已成既往的历史也不会改变分毫。时不时地问自己:还有必要隔三岔五地把这陈年旧事翻出来说一遍吗?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只要不曾忘记,说或不说,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然而历史虽还是原来的历史,一年年时过境迁,有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变了,比如我的年龄。小时候,几十年前的那些殉难者们在我眼中都是那么的伟岸而又遥远。我总以为他们是因为比我高、比我大,才能表现得如此勇敢。而我一天天长高长大,他们的年岁却一直停留在一九四九年的冬天。翻看着他们的照片,满眼的青春风华,不提防间便刺痛了双眼,那些镌刻在石碑上的名字也忽而变得生动起来。那是一群大多只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啊。作为同龄人,虽说隔着这许多年的光阴,虽说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是如此的不争气,但或多或少总该有些共同之处吧。反正我知道,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他们,生活的美好都还远远没有能够充分地展开。明天,还有太多的惊喜值得期待。我往往觉得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是如何毅然决然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向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无数个明天告别,甚至来不及挥一挥手。于是我相信,这世上确实有着、至少曾经有过真正的勇者。 “一一·二七”,一个用悲壮的死亡写就的日子。这悲壮的死亡,确乎曾经强烈地震撼着我。然而当我一次次回顾那段历史,却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最令人为之动容的也许倒不是对死之恐惧的征服,而是对生之美好的执着追求。不然的话,这世界上最值得钦佩的人就该是轻生者了。实际上,古往今来不避生死的人多而又多,却未必个个都当得起后人的景仰。不是有人一听到帝王要传位给自己便毫不犹豫地举身赴水吗?在他看来,生命至多不过是一样工具,不想要了便弃之如敝屣;更有些糊涂虫,不单赔上自己的性命,就连一家老小也一道殉葬,死得于人无补,于己无益,仿佛他们只是实现某种理念的手段,生死皆不足惜。须知生命每人只有一次,惟有在珍惜它的人手上才会获得真正的意义,哪怕最终的结局是在某种极端情况下的抛舍。否则,生命就只是宝哥哥的玉,横竖不喜欢,砸了便砸了,甚至不值得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般来说,人们总把活着当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可一旦被置于极其严酷的环境之下,活着就成了勇敢者的选择。六十四年前的那些殉难者在死亡面前没有颤栗,在生命面前表现出的勇气却更令人惊叹。哪怕身陷囹圄,他们也依旧在学习、在锻炼、在憧憬、在精心地呵护着成长中的下一代。甚至当死神的阴影整日在头顶徘徊不去,甚至当杀气腾腾地钢刀架在颈上,也总有那么一些人在顽强地活着,而且要活得认真,活得精彩。人的生命既有长度,又有厚度。不到非在鱼和熊掌之间做出抉择的时刻便不可轻易放弃生的渴望。而也正是出于对生命的珍爱,当生与义彻彻底底地不可得兼,他们宁可不要长度,也不肯让一时的苟且把自己的整个人生变成一张轻飘飘的薄纸。敢向生而死,亦敢向死而生,这是确确实实地读懂了生命的真谛,而且用最大的热忱拥抱过生活当中的每一天。 于是几百条生命就那样干干净净地定格在一九四九年那个距离春天仅有一步之遥的冬天里。后来,他们化作高高矗立的花岗岩石像,在每一个黎明注视着歌乐山间冉冉升起的朝阳。但透过那坚硬的石头,只要你用心去看,就依然可以看到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身躯。肉体已化黄土,灵魂却获得了持久的生命,曾几何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活人的美好愿望。而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高贵的灵魂不是游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世界,而是实实在在地活在每一个铭记着这一切的人心里。 所以我相信,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因此我更愿意把六十四年前那场殉难看作一次涅槃。那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延续,直到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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