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 |
2015-02-20 16:34 |
【原创】歌乐夜话·梦慰
梦慰 正月初一,天快亮的时候,诗人在竹梆声中醒来了。多少个夜晚,他听着竹梆慢慢睡去;多少个夜晚,梦中听到的却是炮声隆隆。 “炮声听着什么样?” “这辈子也没听过。” “快听到了,快听到了……” 快听到了,总有一天会听到。难友们都这么说。诗人记得自己的梦。当他把梦写在枯黄的草纸上时,他听得到:字里行间都回荡着惊天动地的炮声。 炮声听着什么样? 诗人不知道。可是他知道枪声,枪声和他记忆中的爆竹多么相像。年年春节,都噼噼啪啪地散落了一地的血红,红得热烈,红得决绝。 那一小碗稀粥,可以想象成丰盛的年饭;那血污的破衣,可以想象成考究的盛装。既然这样,为什么就不能晃一晃沉重的镣铐,笑嘻嘻地道一声:“听,这爆竹响得多好!” 就这样,让爆竹响起来吧。从不写诗的难友们,在唱,在跳,自个儿都仿佛变成了一首首诗。围坐一旁,不时含着笑,向他们投去温柔一瞥的,则是写诗的难友们。 “多想都写下来啊,这一首首诗……” 竹签子,曾经被仇敌钉进他们指尖的竹签子,正蘸着棉灰和水调成的墨汁,在枯黄的草纸上写诗。 “……即使剪了翅膀,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 那是些火一样灼热、钢一样坚硬、金一样闪光的诗篇,每一个字落到纸上,都像炮声一样。 炮声听着什么样? 也许,所有的炮声,听着都像诗篇一样?所有的诗篇,听着都像炮声一样?写诗的难友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诗人。 诗人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越过欢舞的人群,越过围墙上的铁丝网,望向歌乐山外高高的云天。 “除夕夜里,我没有梦见炮声。”他轻轻地说,“我梦见了一个陌生的姑娘。” 梦中是一个陌生的姑娘,可是,她的模样,为什么却那样熟悉、亲切? “我也写诗啊……”他记得姑娘在梦中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写青青的树林、娇美的花朵、幼嫩的萝卜、姹紫的朝霞、洁白的云帆、光明的太阳……” 这该是些多么温柔的篇章。姑娘啊,你写过炮声一样的诗篇吗?你能不能告诉我,炮声听着什么样? 炮声听着什么样? 诗人再也没有梦见过姑娘,诗人依然夜夜梦见惊天动地的炮声。梦醒的时候,他依然用那伤痕累累的手指,捏着那从指尖拔出来的竹签子,在他的诗稿上誊写新的篇章: “……像笼里的鹰,梳理着他的羽翼,准备迎接那飞翔的日子……” 准备迎接那飞翔的日子,飞翔的日子。他会知道炮声听着什么样。他会展开羽翼,和炮声一起飞翔在歌乐山上。 哪怕要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荷枪实弹的刽子手赶出牢房,押上山间这一条幽暗的小路。那未完成的诗稿正藏在他胸前的衣袋里,和鹰的心脏一起跳动。 风起了,这骀荡的、自由的、永生不死的风,仿佛是从歌乐山的那边来,从嘉陵江的那边来…… 乘风而来的,是那睽违已久的姑娘。 “姑娘啊,你究竟来自何方?” “我来自遥远遥远的未来。曾经,我是你的一个梦。今天,你是我的一个梦。” “姑娘啊,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炮声听着什么样,炮声听着什么样?” “我多想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姑娘歉疚地垂下了眼帘,她那细嫩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诗人粗糙的手掌,“我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炮声!” 诗人哭了。 热泪顺着他那憔悴的脸庞滚滚而下,可他的眉梢、眼角和嘴唇,全都溢满了明朗而欣慰的笑意: “多好啊……多好啊!你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炮声!” 那一刻,从他那还很年轻的胸口,飞出了一只鹰。那是他将来不及完成的诗稿,抛向了茫茫的山野。 忽然,仿佛是阵阵春雷,在这严寒的冬夜中隆隆轰鸣,响彻了歌乐山。 就这样,在我短短梦境的最后时刻,在你短短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和你终于听见了,听见了——我从未听过,你却为之献出一生的——春雷般的炮声。
——献给蔡梦慰和诗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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