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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秋莎 2019-09-07 19:51

【原创】和好朋友一起长夜飞行

和好朋友一起长夜飞行

你爬上它的脊背,一同在云中飞跑。
——顾城《小萝卜头和鹿》


    夜里九点半,我从被窝钻出来,将发夹向脑门上随便一推,悄悄地爬上了窗台,展开了臂膀。晚风顺着我的指尖溜进袖子,贴肩掠过,旋即从另一只袖口呼啸而出。
    睡衣里鼓满了凉爽的风。
    “舒克!舒克!舒克!我是飞行员舒克!”话音刚落,我就飞上了茫茫的夜空。月亮很好。我俯视着楼房、街道、广场和树丛,觉得它们就像大地的一个梦。
    刚记事起,我就会飞了。那时我还只能扑棱着胳膊,笨拙地绕着窗外的椿树转圈。现在我看过了许多动画片,也读过了许多书,知道天空与大地都比我家的窗口更加辽阔。等到大人们睡熟了,我就可以飞到遥远的地方,像飞行员舒克一样。
    “舒克呼叫贝塔!舒克呼叫贝塔!”晚风将我的呼唤吹向无边无垠的夜色中去。仿佛一缕轻盈的回声似的,有个男孩子迎着我飞过来。
    “贝塔……贝塔……贝塔!”他的回答起初还怯生生的,渐渐地就响亮了起来,“我是坦克手贝塔!”
    接头成功,好朋友说话算话。

    我的好朋友,瘦骨伶仃的身子上顶着一个圆乎乎的大脑袋,就像个小萝卜头似的。我猜他平日里一定不好好吃饭,但这不要紧。我交朋友,只看谁能和我一起玩。
    就在前一晚,当我在例行的夜航中第一次撞见他的时候,我这样问道:“我当飞行员舒克,你当坦克手贝塔好不好?”
    我拿这话问过三(2)班的全体同学,然而谁也不买我的账。有人更想当小糊涂神,有人更想当黑猫警长。可他不过愣了片刻,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说好了!现在咱俩就是好朋友。”我得意洋洋地喊道,“来对暗号吧!舒克,舒克,舒克……”
    任我喊了几遍,他也只是惶惑地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他居然没看过《舒克和贝塔》,简直难以置信。但是,他答应我当贝塔了,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当上舒克。在我八岁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暗号我教你了!明晚过来接头,好朋友说话算话!”
    好朋友说话算话。这天晚上,我们手拉着手在月光中飞翔,就像舒克的直升机吊着贝塔的坦克一样。

    广袤的中国大地在我们下面奔驰不息。
    那些碧蓝的、黧黑的、像星辰一样银光闪烁的夜晚,我曾飞过大圣的水帘洞,清凌凌的浪花一直溅到天上,在我的指尖化作了一朵云彩。我也曾飞过哪吒的陈塘关,小神仙抬头冲我淘气地一笑,将红绫一直抖到我的脚边来。我还曾在每一扇灯火明亮的窗外驻足片刻,听一听皮皮鲁怎样和鲁西西斗嘴,大头儿子怎样和小头爸爸抢电视遥控器。黑猫警长带着他忠实的伙伴们,悄无声息地在大街小巷里巡逻。
    “你看过的故事可真多。”我的好朋友羡慕地说,“我一个都没看过。”
    他家里一定管得严,连动画片也不让看。现在我打心眼里同情他了。
    “那我给你讲!我最喜欢讲故事了。就讲舒克和贝塔。”我翻了个身,把双臂枕在脑袋下面,让晚风托起我的脊背。悠然自得地,我讲述着勇敢聪明的飞行员和坦克手,任凭我的好朋友一会儿睁大了眼睛,一会儿又张大了嘴巴。
    “……原来舒克和贝塔是两只小老鼠啊。息烽监狱和白公馆都有老鼠,咬我们的衣服,还差点撕了我的练习本,我画了好久的画呢。”
    我不知道他说的息烽监狱和白公馆是什么。我勉强能够理解的只有一件事:我的好朋友不喜欢老鼠。
    “那,你还当贝塔吗?”我的声音有些怏怏不乐,这我自己都能听出来。
    “你还当不当舒克?”
    “当。我最喜欢舒克了。”
    “……那我就继续喜欢贝塔。”
    好朋友说话算话。

    天空变得高了,大地变得远了,晚风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轻捷,它任我号令。我紧紧地拉着好朋友的手,一会儿转圈,一会儿翻跟斗。我大声地唱着关于舒克和贝塔的歌。
    “我带你去看一看山吧。”我的好朋友提议道,“我认识所有的山。”
    “真的?”我有点儿惊异,又有点儿妒忌,“我一座都不认识。你也就五六岁吧,知道的居然比我还多。”
    “我八岁了!”我的好朋友急急忙忙地辩驳。
    “你骗人!我们三(2)班个子最小的同学,都比你高好多!”我生气了,“好朋友之间不能撒谎!”
    “我不撒谎!”
    我的好朋友声音都抖了,拳头攥得紧紧的,细细的肩膀一抽一抽。我识相地闭了嘴,才不是因为怕挨揍——就他这身板还和我打架?我怕他哭。
    我们飞得比时间的影子还要快。这一夜,我们飞过了长白山的冰雪、贺兰山的黄沙、太行山的森林、罗霄山的云烟。
    在往昔那些天真无邪的夜晚,无论我飞到哪里,哪里的风景都像会说话一样,迫不及待地呼应着我的记忆,告诉我这里属于哪一篇童话,哪一部动画。可是在这一夜,群山全都挺起了峻峭的脊梁,沉默地伫立在中国的大地上。
    沉默像山风一样涌进了衣袖,我睁大了眼睛,深深地呼吸着。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在我出生以前的遥远年月,曾有人在山里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过、斗争过。那不是天上的童话,而是人间的历史。
    “你看,那是歌乐山的岩石。歌乐山里有许多英雄的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声音很轻,却很庄重。我们三(2)班最聪明的同学——当然是我——都赶不上这份老成持重。我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轻率的质疑。假如一个比我年龄小的孩子,都能用这么深沉的口气说话,那不就衬得我不那么聪明了吗?
    “刚才是我不好。”我俯瞰着脚下的歌乐山,顺手划过身边的一朵云,掌心刹那间结上了一层湿凉的水珠,“你只是个子小。我相信你真的八岁了,和我一样。”
    我的好朋友笑了。我也笑了,我觉得自己讲话非常聪明,就得意洋洋地继续:
    “你要好好吃饭。等到十岁的时候,你就和我一样高了。”
     我的好朋友垂下了眼睛,一声不吭。
    “我一直都好好吃饭,这样才能长高,才能当飞行员舒克。难道你不想继续当坦克手贝塔吗?”
    “我想……”
    “就这么定了!九岁、十岁、十一岁……以后我们每年都要比一比个子,好朋友说话算话……”
    我说不下去了。我的好朋友正专注地凝望着我,在那乌溜溜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片无能为力的、稚气的悲哀。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可是我的好朋友像云雾似的消散开来,化作了我掌心湿凉的水珠。
    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失落,刹那间凝固了我的全身。在寂静的夜空里,我一动不动,完全不记得怎样去号令那带我飞翔的晚风。
    然后我掉下去了。我下意识地想喊,但急剧的失重感好像一双铁掌,死死扼住我的喉咙。在濒临窒息的时候,刚才说好的九岁、十岁、十一岁……全都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我耳畔,仿佛就是为了在这八岁的深夜里,前来与我诀别。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闹钟已经响了。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慢慢地回想自己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大概是在失去知觉之前,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两个名字:“舒克!贝塔!”于是真正的飞行员舒克和真正的坦克手贝塔,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犹如天神降临,好好地接住了我,把我送回了家。因为动画片的主题曲就是那样唱的:“谁需要我们帮助,只要叫声舒克贝塔。”
    我的好朋友啊,你为什么在我的指尖烟消云散了?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遇到了生与死的考验?你为什么不呼唤舒克和贝塔?他们勇敢又聪明,爱劳动也爱友谊。他们会来帮助你的。
    我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直到妈妈进门喊我吃早饭。
    当我坐在三(2)班的教室里时,我觉得同学们离我非常遥远。他们像往常一样抄作业、传纸条、吃东西、往课桌上刻字。谁也不知道昨晚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谁也不知道昨晚我曾与死亡近在咫尺。我沉浸在自己小小的悲哀里,将脸庞藏在了课本后面。
    这天的课文是《我的弟弟小萝卜头》。

    我再也不会飞了。
    二十年后,在歌乐山烈士陵园里,我见到了我的好朋友的塑像。他瘦骨伶仃的身子上顶着一个圆乎乎的大脑袋,就像个小萝卜头似的。我注视着塑像底座上的生卒年份,终于相信他真的只有八岁。好朋友说话算话。
    于是我靠近塑像的耳边,轻快地说了一句话:
    “舒克!舒克!舒克!我是飞行员舒克!”
    我等待着。




——纪念“小萝卜头”遇难七十周年
作于2019年9月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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